收拾好心情,我开始了在梦馆的工作。
我是在来梦馆后的第三天见到雪姑的。
我想象中雪姑应该是一身白衣,长袍宽裤的五十来岁的中年妇女。
雪姑是中年妇女,岁数在四十岁上下。不过,我不敢肯定。
就像陈显外在形象看不出实际年龄,雪姑也是这样。她有时候看起来最多三十出头,某一刻,眼神里的东西又让人感觉她已百岁。
最重要的是,雪姑不是一身白衣,而是一身黑。那身黑袍其实是样式简单的连衣裙。街上许多女人都穿这样样式简单的长裙。雪姑走在街上一定不引人注目。她是温和的人,像和学生能打成一片,一切成竹在胸的中学班主任。
“我其实对助理这个工作一窍不通……”我嗫嚅着,手不自觉地轻轻对搓。
站在雪姑面前,虽然比她高出一个头,却感觉要仰视她才行。
“陈显说你做过许多有创意的工作……”她对我笑笑,她的笑让我的紧张感松弛了,“要做什么我会对你说的……太繁重的事并不多,只是有些琐碎,时常会有人来,你得接待……还有,那间寄梦的房间,温度一定要保持在24度,过两天就通一下风……陈显那家伙一定会忘掉向你交待这个……”雪姑微笑着。
陈显的确没有交待过。不过,空调一直开着,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陈显说是已经开始旅行了,他,不会有什么事吧?”我其实想雪姑能稍稍和我说说陈显的事,他究竟怎么了。
雪姑一笑:“那就好。他看书太多,又一直待在梦馆,是应该出去走走了,就像吃了太多食物,应该出去消化一下。”雪姑语气轻松。
我松一口气,看来陈显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不过,鉴于陈显的先例,我要提醒你,不要太沉迷于梦馆,要踏实地生活,多出去见见人,去附近热闹的大街,商场逛逛,和朋友见见面聊聊天,不要老呆在梦馆里,我们毕竟是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你谈恋爱了吗?有女朋友?”
正专心凝听,雪姑突然的提问让我愣了一下,我急忙回答:“目前,没有女朋友。”
雪姑沉吟地点头:“哦。”我正疑心,这没有女朋友是不是会影响我的工作,雪姑又笑,“那珠姐和娴姨可又有操心事了。”说罢呵呵笑起来。
雪姑目光再次快速上下扫视我一遍,笑吟吟地说:“好,那就祝我们在梦馆生活工作愉快。你先去补梦室开窗通风,给花草浇浇水。我记得今天有五个人预约了寄梦,一个人补梦?”
我掏出手机看一看备忘录:“是的。”
“好,那就泡上茶放过去。一壶……”
“一壶红茶,一壶绿茶,一壶花果茶,一壶白开水。”我连忙接上。
雪姑满意地点头,回身打开她办公室——幻室的门。
我也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开始准备。
一个月后,工作渐渐上手。接待来梦馆的人其实是最轻松的事,也是最有趣的。因为可以见识各种人。
原来这个城市里有这么多有趣的人啊。我以前咋就没遇到过呢?
我本以为来梦馆的人,不管是要求寄梦,补梦还是捋梦的人,外表上一眼都能看出,至少有些神经质,就是那种奇奇怪怪的人,可是,他们外表普通,都是我在大街上看到的人。既有公司白领,高管,也有实习生,学生,还有全职太太,职业赛车手,悠闲享受退休生活的老人。如果在梦馆的大门口遇到他们,我第一反应会是:哦,又一批茶客。可有些人最终却踏进了梦馆的大门。
寄梦者几乎都是欢欢喜喜来的。即使要寄存的是忧伤的梦,恐怖的梦,也那么欢喜。
可以理解。好梦,美梦自然欢喜,忧伤和恐怖的梦,醒来时会如释重负:哇,是梦啊,幸亏是梦啊!多好的感觉。
可是,为什么要寄存这样的梦?
有个女孩子寄存忧伤的梦,寄存好又要求看了好几遍,还让我和她一起看——按要求我们是不能随意看寄存者的梦的,可她非让我陪她看:“这么文艺的梦我第一次做,也许以后也不会再有了,你就当欣赏电影一样来观赏一下吧。我骨子里其实也是非常文艺的,对不对?”她握住梦珠,放松地斜躺在沙上,我坐在另一座沙发上,她把我的手覆盖在她的手上,一同握住梦珠,寄梦室能量场打开,域值打到3 ,然后,我们一起走进了她寄存的梦里——
杏花春雨天,她穿着杏花色的长裙,发髻高耸,环佩叮当,从江南的小小石拱桥的那边袅袅走来,河水静流,倒映着青天白云和她婷婷的身影……
她站在桥上了,一眼望去,河水亮闪闪地蜿蜒而去,两岸烟树迷蒙,粉红团团。雨下起来。落在河中,树上,衣衫却干爽如常,像有人为她撑着伞。
现在,全是她的视角了:
雨滴落下来,一串一串落下来,雨珠中夹杂飘落的杏花,四粒雨珠一朵杏花,成串,成排,在她眼前缓缓落下,整齐有序,像精美的珠串门帘……
“美吧?”她慢慢睁开眼,甜蜜地看着我。脸色红润,像是雨后桃花。
我点头:“可以拍成小电影了。这是我看到的有关杏花春雨的最好演绎。”
她呵呵地笑:“拍电影?我才不干呢。我只要自己拥有这个梦。是我一个人的。那些不干净的眼睛看了,会玷污了我的梦……虽然在梦中是忧伤的,感觉到时光不再,伊人终将憔悴,可一看再看,居然也明白了,就是因为转瞬即逝,所以才美。”
看来,她相信我有一双干净的眼睛。我很欣慰。
“能不能在我梦珠的编号和牌号上加上‘杏花春雨’四个字?”她突然说,看我迟疑,她马上补一句,“以后你就叫我杏花春雨吧。嗯,以后我的网名啊,微信名啊,都改成这个。”说着便拿出手机操作起来。
我想着可以和雪姑商量,把“杏花春雨”的提议推广一下,大家都可以为自己的梦珠重新命名,也算是多了一重密码。
不过,如果把所有的梦珠重新命名,那可是个巨大巨大的工作量啊。想了想,还是算了,数字编码才是最好查询的。
另一个叫民良的人来寄存恐惧梦。我问:“这个留存下来不害怕吗?”他沉吟片刻说:“就因为太害怕我才留下来。我想,再大的恐惧也不过如此了吧?所以,以后人生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最怕的梦里已经经历过了,下半辈子就大胆地过下去吧!”
民良说,他一直谨小慎微地生活着,这样一个梦,让他通透了许多。
我想起自己也做过非常害怕的梦,亲人去世,从高坡上滚落……最可怕的是,我面对一支黑乎乎的枪口,子弹即将被发射,我即将死去,甚至已经死去,梦中一片黑暗,像是老电影结尾时那一段胶片,黑色的底色上噼哩啪啦闪着白条……
可是,我只是醒来后怕那么一会儿,一整天有些心神不宁,之后,天空晴好,心率恢复正常,梦也在阳光下如冰融化。
我怎么没有民良那样因梦而悟的情况,或者说素质呢?
虽然助人寄梦是有意思的事,但既然是捋梦师的助手,我当然很想见识一下捋梦的过程。
不过,雪姑的捋梦工作都在幻室中进行,我只是将人领进幻室交给雪姑,自己就退到门外了。雪姑说,我暂时还不能进幻室。
为什么不能进,雪姑说,陈显认定你有对的气场,他的判断没错。但你的气场还不够强,还不能与幻室的气场相配,让你现在进去就是对你不负责。她叮嘱我平常多关照自己的呼吸。
雪姑说:“我观察你似乎练过呼吸法,但练得还不够,也就是说你并没有当成日常功课。”
来梦馆前两三年,我曾受一位师父指点练过呼吸,并坚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过最近一年的确没认真练过了。雪姑能观察出我的状况,我自然惊奇,且不知道这呼吸法和捋梦有何关系。
七叔则说:“只能说明你道行还不够。”
道行?说得好像练武功似的。
七叔说:“这不是武功是什么?呼吸练的是内功。捋梦自然是外在功夫。外在功夫要靠内功支撑啊,要不就是花拳绣腿。陈显就是功力不够,想平地而起直上十楼,结果伤着了。”
我瞪大了眼,想听七叔说下去,七叔惊觉说漏了嘴,尴尬地摇摇头,转身要走,我怎么能放过他,一定要他讲。
七叔说,要讲也得是雪姑给你讲,我咋有资格讲。我只是提醒你,雪姑让你做啥你就做啥,不能一口吃个大胖子,会噎着。
我问:“七叔,你们在梦馆这么多年了,功力肯定够了吧?”
七叔轮我一眼:“你这是挖苦七叔和娴姨么?捋梦师人人都做得,还需要捋梦师做啥?就像人人都可以炒一手好菜,还需要厨师干啥?”
这话听着别扭,逻辑不对,漏洞百出,可要反驳却又觉得无从说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质,像七叔,就有做花工的特质,学个一年半载就是优秀花工,却没有做捋梦师的特质,在梦馆住上百年也成不了捋梦师,懂不懂?”
七叔的意思是,我有捋梦师的特质。听着让人心安,却又不能让人信服,毕竟,七叔只是一个花工。
但七叔说陈显话值得思量。陈显没有好好利用特质,努力修炼,却想一步上天,结果却伤害了自己。
我首先要做的是放平心态,一步一步慢慢来。
我开始把健明师父——指点我呼吸法的师父,教给我的东西重新练起来。
以前,我练习呼吸法是为了平息伤痛,现在是为了强健自己,真正配得上自己的工作。
健明师父说,首先,以大拇指的指甲轻刺掌心,渐渐加重,重到感觉到疼痛……
让疼痛弥散,想象它是闪电的小蛇,顺着神经窜游……任由它游动,只感觉,不要干涉它,跟随它……在它放松时,慢慢引导它,引导它抵达心脏,停留。停留下来。
闪烁的,轻微带电的小蛇,盘踞于心脏,温柔地盘旋,安稳下来,盘伏下来,柔和地盘伏,柔和……渐渐融化,融化,融化为一池水,水波微荡,一朵莲骨朵从水中探出头,上升,再上升,莲花慢慢绽放,一片瓣子,两片瓣子,三片,四片……花蕊显现……花蕊上,滴露滚动,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