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到梦馆来是因为一个叫陈显的人。
一年前的某个周末被人拉着参加一个聚会。和所有的聚会一样，在场的人并不都是熟人，我只认识其中三四个，其余的都是陌生面孔。喝过几巡酒，说过一阵子新闻，再调侃过彼此的情感，渐渐说到眼前的个人处境。
混得风生水起只有那么两三位，更多的是打算买房结婚的，打算出国的，打算换工作的，打算再次创业的，打算和现任分手的、离婚的、再婚的……絮絮叨叨，各有各的愁苦与麻烦。
我一直不太说话，拉我来的人顺口问我：“你呢，你有啥打算？”
“有啥打算？当然是要找工作混口饭吃。”我笑笑。我失业三个月了，找来找去没合适的。我的期望值不高，稍微轻闲一点儿，工资能吃得起饭付得起房租就行。不想，这居然是过高要求。尤其是想轻闲。有朋友在微信上讥讽：看大门都不轻闲，你上哪儿找轻闲？
我并不是懒惰的人，只是被上一份工作伤神伤到骨子里，现在只想找份儿能随时松口气的工作。
角落里一个一直面带微笑的男生突然说：“如果不怕下班后太冷清，我倒是可以介绍份工作给你。”
坐到他身边，打听过月薪，我欣然一笑：冷清算个啥，月薪那个数字高热就行啊。
就这样，我跟着陈显到了梦馆。
我以为陈显说冷清是因为工作地地处偏远，谁料工作地点竟然在市区一环内。只是一左一右紧邻两座大公园，晚上九点后公园关门，这周围自然是冷清的。
周边也不是繁华商业街，公园里人再多，一散进去，如鸟入林，白天也是清静的。
梦馆能在这样的地方生存下去，真是奇怪了。
因为梦馆看上去并不是能挣钱的商业馆子。而这地方的地价么，当然贵得我不敢想象。
不过，也应该不奇怪吧。
因为梦馆本身就是奇特的场所。
梦馆是捋梦师的工作场所及居所。
梦馆的主体建筑是一大一小两处相连的中式院子。院子及大花园是非典型的苏式风格，因为地势宽阔，看上去又比苏式更粗犷一些，硬气一些，或者是更烟火气一些。
院子外还有一处露天茶园。园中遍植香樟、银杏、槐树等十来种树木，皆古老苍硕。树下摆竹桌竹椅，夜晚不收，雨来也不收，桌椅也像树木一样古老了。
这茶园是附近居民爱来的地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了闲工夫来此一坐已是习惯。闲人们更是从早坐到晚，一日三餐也在茶园里解决。茶园供应用料简单但味道不错的饭食。当然，也可以叫外卖。这里倒是是周边最热闹的一处地方了。
爱清雅的在园子边边角角一人一小桌一壶清茶，看书看手机，不发一声；爱热闹的居中间，五六人一桌，七八人一堆，一人一杯花毛峰，说说笑笑，把树上的鸟儿也闹得落不了脚。站在梦馆院子里，那边的男笑女乐，这边也能听个浪花余声。
据说茶园也是梦馆的产业，那本就是梦馆的一部分，只是为了隔绝喝茶人误入这边，才有高高的竹篱笆把两边隔断，只留一道门进出。
想来，梦馆所在的院子本来就和另两个公园是一体的。
和陈显这么一说，他点头：“这本是某个家族的公馆，两个公园是公馆的前后花园，后来把那两处捐了做公园供居民游玩，这一处倒还是私人财产，只是无偿供给梦馆用……”哪个家族，谁的私人财产，陈显也并不清楚，打听了也没多大意义，于是这个话题不再说起。
陈显在这里工作多年。最近因事要离开，一直在寻找合适的人来替代自己的位置。
“气场对了，一切都对了。”至于为什么觉得我是合适的人，陈显微笑着说。
从朋友那儿得知，陈显是校友，高我们好多级，年龄比我们大上七八岁，可看上去叫他师弟也不为过。
并不是他皮相太嫩，而实在是……怎么说呢，那种神态，气质，纯洁坦荡，像个中学生。看到他，很奇怪地会忽略他的长相，只记得他的微笑。微笑像是一束光，或者像手机摄像头的滤镜，让他清洁，好看。
前面说过，梦馆就是寻常院子的样子：亭台楼阁，齐整的四合院。青砖青瓦，树木葱笼，非常古朴。整个建筑异常洁净，小花园也打理得相当漂亮。
但而我的工作是给捋梦师雪姑做助手。
听说过各种“师”，但“捋梦师”却是第一次听说，但听这名称也能猜想到几分工作的内容。
“不会是像《盗梦空间》里描述的那样吧？”我有一点儿担心。
如果是在自己和别人的梦里跑来跑去，被人追杀，或者被困在梦里出不来，分不清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那样的事我是不干的。
陈显好笑地看着我：“我们的工作哪有那么伟大……人家是在宇宙中飞翔，览月摘星，拯救人类，我们只是扫墙角落花，不，扫落花都太文艺了，就是清扫路面……”
我有些发窘地看着他。虽然放下心不会被追杀了，可清扫路面，这又显得，平庸了些。
先不管这些，能有一份工作，且这份工作又有不错的环境，薪水也诱人，已经挺好了。
做一阵子再说吧。
雪姑外出了，陈显先带我见了花工七叔，还有处理杂务的娴姨，厨房的珠姐。再加上雪姑和我，以后梦馆的主要成员就是这几个了。
然后他带我参观梦馆，熟悉工作环境。梦馆外观看上去就是建在花园里的古式院落，一进去却别有天地。
首先房间比我以为的多得多。它们各有功用，别有洞天。
有的屋子用来寄梦。
珍惜自己梦的人，担心梦消失、被遗忘，便将自己的梦贮存在梦珠里，保存在梦馆里。梦珠有大有小，形状各异，但最多的是像珍珠耳坠，装在小盒子里。每个盒子都有编号，要重温梦境的人，须得拿出编号牌，以及密码，才能打开盒子，拿出属于自己的梦珠，坐在寄梦室中，启动特别场域重回梦境。
有的屋子用来补梦。
梦境残缺，总是找不回缺失那一块儿的人来到这里，请捋梦师帮忙寻找，补齐缺失的部分。
有的屋子用来捋梦。
“到底什么是捋梦？”我好奇。
前两样还好说，这捋梦怎么个捋法？
陈显笑：“捋，就是整理啊。至于怎么个整理法……方法很多啦，一时也说不清，你跟着雪姑工作一阵子就知道了。不过，你还是先关注寄梦……”他笑一笑，上下打量我，我明白，后两个都是技术性工作，我没那份手艺，关注也是白搭。我只是个小助理，说好听点儿是秘书，实际上是为雪姑打杂，做杂七杂八的零碎事。
参观完工作场所，陈显又详细地交待了日常工作重点及注意事项，尤其是工作日志不要马虎，雪姑对每个来访者的“整理”都必须详尽记录。
最后，他把我带到住宿的那间房——住宿在另一个院子中。
房间里很整洁，但陈显说：“清洁做的不够，不过我走之后娴姨和珍姐肯定会好好把屋子打扫一遍，这个你不用担心。床上用品自然是你自己带来，这屋里的其他东西——除了那台笔记本我要带走，你看看你有用得着的你留着，觉得没用的就交给七叔处理。”
我四下看看，说：“这么多书，你都不带走？”堆在书架上，靠着墙摞起来的书，大概有好几百本啊。
“啊，不带了。基本都看过了。”陈显说。他的话里并没有显摆自己读书多的意思，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这些书他用不着了。
我大致扫一眼，书很杂，哲学，文学，美术，还有数学和物理、天文，甚至有一本《量子理论》。陈显是学外语的啊。看来这个工作的确是闲，闲得他可以乱翻书。
我不由出一口长气：“那就谢谢师兄了。”
“那你今天下午就搬过来吧，晚上就可以住这儿了。”
“那，师兄你今晚……”
“我另有住处。你能接下这份工作，我就放心了……”
“我，不用见见老板吗？”我突然想到，我是要当雪姑的助手啊，可我还没见过她面呢，她会满意我吗，就这么由陈显决定？
陈显说：“别叫老板，就叫雪姑。不用见她，她一定满意你的。”
这天傍晚，我带着被褥到达梦馆时，陈显已经离开了。桌上的电脑不见了，床上的被褥不见了，挂在衣橱里的几件衣服不见了……窗明几净。其他的一切照旧。
收拾停当，去厨房和珠姐他们几人一起吃晚饭。
他们都很自在地看看我，仿佛与我早就相识。七叔说院子右角的那棵芙蓉已经开了第一朵花，珠姐说今天汤里加的小葱是她在窗台下种的小葱……我感觉自己身处郊外的农家乐，而不是大都市的一环内。
“陈显告诉过你了吧，晚上睡觉一定得拉上窗帘哦。”吃饭完要离开厨房时，珠姐突然说。
“哦，我一般都会拉上窗帘的，我怕亮。”我说，陈显倒没叮嘱过我这一点。
“那就好。”珠姐点头。
“陈显那个娃娃……晓得他吃晚饭没有啊……”娴姨的口气里有丝怅惘。
“唉呀，你就莫操那份心了，他不是说过他会好好照顾自己吗？”珠姐带点儿埋怨的口气劝娴姨。
娴姨叹口气：“但愿他出去走走能好起来……”
我正跨出厨房门，听到这句一愣：未必陈显是因为生了什么病才离开梦馆的？
我转头想打听，七叔正生气地看着娴姨，恶声恶气地说：“有啥大不了吗，说得像是他得了绝症！小伙子年纪轻轻的，出去走走，多见见世面，自然会好起来。”娴姨和七叔是夫妻，七叔说话自然重。
“我也没说他得了绝症，我只是觉得他不该这个样子……”娴姨很委屈。
珠姐小声劝解，不让二人再吵。我见此情形，离开了厨房。
回到房内，我给陈显发了条短信，感谢他介绍我到梦馆工作，又说如果今后若有什么事需要我做，我决不推辞。如果他今后要回梦馆，我随时可以让出位置，请他多保重。
一个多小时后，陈显才回复我。他只说自己已踏上旅途，祝我在梦馆工作愉快。
我看不出他的情绪或者身体有任何不适。当然，我和他相识不过几天，即使他有问题，也不会对我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