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门外便走进来一个佝偻老者,须发皆白,胡子老长,拄着拐杖,两眼却很有光。
方清昼。朱鸣宇想到。
那老者看着俞隽灵,看了老半天,眼神直勾勾,看得朱鸣宇觉得微怒,看得方城觉得大为不妥,当然,主要是看得俞隽灵也觉得尴尬。
“小鱼!”老头儿忽然眼神放了光,脸上的笑容顿时绽开了,他重重地拿拐杖敲了敲地板。
“大伯!”俞隽灵也喊了出来,带了些哽咽。
“自从你爹过世,一晃眼也已经......也已经......”老头掰着手指头,似乎在计算多少年没见过俞隽灵了。
“快十年了,大伯。”俞隽灵代他说出了答案。
于是又是一番感叹,内容无非是岁月蹉跎,无非是女大十八变,无非是感怀逝者鼓励生者的陈词滥调。
仿佛是方家的家风一样,朱鸣宇再次被忽略了,一个人杵在旁边,只能假意欣赏着故人相逢的喜悦,脸上撑起宽慰的笑容。
好在这个时间也不是很长。方清昼眼睛一撇,发现了朱鸣宇。
“这位是?”方清昼看着朱鸣宇,问道。
“方先生!”朱鸣宇站了起来,深深一揖:“晚生邵方,素闻‘三江茶王’方先生的大名,特来拜会,没想到,真有缘能见上一面!”
三江茶王的名号,其实是朱鸣宇顺口瞎编的,他连“三江”是哪三江都搞不清,只是隐约觉得“三江”似乎很能显示身份,就说了。
谁知,方清昼一听“三江茶王”的称号,却似乎很是受用,哈哈一笑,又谦虚道:“三江,哈哈,老兄弟们又抬爱我啦!”说完,仰天花板笑了起来。
“爹,他们是要雨花新叶。”方城跑上前,贴着老头儿的耳边嘀咕,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听了个明白。
一听“雨花新叶”,老头却不改笑容,对朱鸣宇二人说:“好说好说,既然来了,吃了饭再走。”
方府的门面装点朴素,方家的餐食也不改其特点,几个素菜配上一盘荤菜,外加一壶酒,便构成了一桌宴席。就连那素菜,朱鸣宇都疑心是因为有客人来了才临时增加的。
“来来来,不必客气。”方清昼拿手比划着,请朱鸣宇二人多吃点。
朱鸣宇站起身,两手托着酒杯,恭敬地说道:“晚辈久闻老茶王的名号,却苦于没有机缘,所以未能当面拜会,也多亏了俞姑娘,了却了晚辈的这个心愿。”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邵公子不必客气,”方清昼笑笑,“邵公子年少有为,一看便是青年才俊,让老夫欣赏的紧啊!”
几个人客套着、寒暄着,但话题终归是要引向最终目的。
朱鸣宇轻轻放下筷箸,含笑道:“老先生,想必令公子也对您说了,晚辈这次造访,是为了......”
却不等他说完,方清昼便打断了他:“为了雨花新茶。”
“是。”
“嗯,原本来说,老夫是茶商,进了货,有主顾要来买,便可以卖。无非就是价高价低的差别罢了。”老头慢慢说道,“只是这批茶,公子却来晚了。开采前半个多月,宫中便派了人下来,把今年的新茶全部都订光了,这不,就在昨天,刚装上车,送出去了!老夫手里也没丁点存货,实在是爱莫能助了。”方清昼说着,无奈地摊摊手。
朱鸣宇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要说完全不信,倒也没什么证据,但摆在眼前的困难便是他急需这批茶,哪怕只是一小包,用来打点关系。
“邵公子这么想要买新茶,怕也不完全是为了自己喝吧?”方清昼忽然问道。
朱鸣宇心想:果然是做了几十年生意的人,自己这点事全然瞒不住他。于是索性不回避,便微微点头道:“老先生确实厉害,晚辈的心事竟然被一眼看穿,佩服,佩服。”
方清昼捋着花白的胡须,有些得意地笑着说:“可惜了,可惜,这批茶的确没的剩。邵公子只能另想办法了。”说完,方老头不再看朱鸣宇,转而和俞隽灵唠起了家常,叙起了旧。
见老头把话说得那么绝,似乎已无半分通融余地,朱鸣宇原本就不佳的心情愈发失落。看着方清昼父子和俞隽灵聊的热火朝天,更加在他的失落心情里加了几分酸意。
“老爷。”门外,方家一名仆人轻声唤道。
方清昼歉意地笑笑,起身过去,那名家仆凑上前,在方清昼耳边低语。方清昼听着,原本和颜悦色的神情渐渐难看,及至最后,竟然从红润变为苍白。
在座的人都看到了这个变化,也都意识到必定出了大事,但都不敢吭声,直到方老头轻轻摆手,示意家仆下去,方城才问道:“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老头蹒跚着脚步回到席间,俞隽灵也关切地问:“大伯,您没事吧?”
“我们那批货,”老头愣怔地看着他儿子,“就是,就是那批。”他又凭空指了指。
方城显然一听就明白了,竟不由站了起来,声音也有些颤抖,但话语里却还是不愿面对现实:“哪,哪批?”
“给宫里那批......新茶。”老头又拿拐杖重重敲了敲地:“被劫了!被倭寇劫了!”
方城的恐惧化为了现实,腿一软,跌坐在凳子上,愣在那边,一言不发。
俞隽灵看看朱鸣宇,也不知该怎么说了。
安慰?
这事处理的好,大不了从今往后这市面上没了方清昼这号人物,回老家种田去;但,如若龙颜大怒,那可就是一地人头的大事。
这种事,没法安慰。
“方先生,”朱鸣宇忽然问了一个他认为是常识的问题:“那,现在是不是该报官?”
“报官?”方清昼抬起头,眼里尽是绝望:“倭寇四处作案,到现在又有几次官府能抓得住?官兵一次次清剿,却又有哪次剿干净了?”
倭寇。
朱鸣宇愣了,脑海中电闪般划过一道亮光:他好像记得朱祤说过,他爹朱纨此次巡抚浙江的任务,便是抗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