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黑,黑暗中却很吵。不停地有轰鸣声,像惊雷般,一阵一阵,前赴后继传来。
惊涛、怒海,隐没在夜幕下。
远处,时隐时现、时高时低出现几粒亮光,那若隐若现的光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三艘小船破浪而来。
中间那艘船的船头,站着一个穿短褂的汉子,光头,昂首,举着火把,火光印在他的黑眸子里,令他原本就凶狠的眼神更显恐怖。他的身后,是他的船员,个个体型彪悍,脸色阴郁——正如另外两条船上的人一样。
不多久,三艘船便相继靠上岸。火把的火,被海风吹的呼呼响,几乎横着烧。
海滩上,多了十几个凶徒。
“疯子,带路。”光头汉子瞪着眼前深深的黑幕,冷声说道。
另一个汉子走上前,朝后扬扬手,不说话,大家就跟着他渐渐消失在黑幕中。
谢家在浙江余姚是响当当的大族、望族,海陆生意无所不及。说他们家富可敌国或许有些过,但在江浙一带,说谢家的财力首屈一指却并不为过。
庭院深深,穿过谢府层层院落廊道,最里、最静处便是谢老爷的书房。书房灯火依然亮着,老头正趴在书桌前,面前摊着账册,手里拿着毛笔,眯着老眼仔细对账。
房门被轻轻叩响,门外传来一个老女人的声音:“老爷,我给你熬了莲子羹,你先喝了吧。”
“进来放桌上吧。”谢老爷随口说,眼皮都不抬一下。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推门进来,便是谢老太太。
老太太将双手捧着的碗小心放在桌上,看着正伏案的谢老爷,说:“早点歇着吧,剩下的明天再算。”
老头依然不抬眼,脑袋不经意间又凑近了一点账册:“我这老眼也不中用了,看不太清了,这些账今晚必须算完,你先去睡吧。”
老太太似乎有些担忧,木木地站在那儿,忽然说:“老爷,那几批海商的货,我听说你一直拖着没给钱?”
老头终于抬起了头,眯着的眼忽然睁大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本来是从不问你生意上的事,”老太太并不回答老头的问题,“但那几批货,我听说都是......”她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决心说道:“是王直的货,咱家也不缺这点钱,犯不着和他们这种亡命徒过不去吧?”
“嘿,你懂什么。”谢老爷听了老太太的规劝,马上恢复了老爷风范,轻蔑道:“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这些人,名为海商,说穿了就是海盗,干点走私海货的买卖,朝廷都已经下旨要剿灭他们了,新来的浙江巡抚朱大人,我都见过几次了,我看这次他们是在劫难逃。这档口,我再还他们钱,我莫不是傻了?”说完他对欠款的理解,老头再次埋头算账。
老太太无奈地叹口气,忽然看着门外:“怎么那么吵啊,都这么晚了,还闹。”
老两口聊了半天,浑然没听见几个院落外传来的叫喊声。
庭院深深。
谢老头也看着屋外,觉得奇怪:“这个时辰了,怎么还闹,你去看看。”
老太太应了一声,带着对儿孙辈的不满,走了出去。
谢老头算账太精也太细,细到全神贯注,细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也浑然不知,直到房门再次被推开,他才一边写字一边问:“回来啦?是老二还是老三在那边闹?”
咚!
一把刀砍在他桌上,刀刃深深嵌入桌面。他看刀身,白白的透着寒光,刀口上还有未干的血迹。
他的注意力终于从密密麻麻的账册里抽了出来,转而聚焦在眼前十几个人身上。为首的便是那光头,其他十来个人,和他们的头一样,凶神恶煞,手上都提着滴血大刀。
“谢先生,还,认得我吗。”光头说,眼神依旧凶恶,一侧嘴角却挂着笑。
谢老爷目瞪口呆,甚至丧失了部分语言功能,只能结结巴巴地说:“李,李,李光头?你,你怎么?”
李光头显然没有耐心,打断谢老爷道:“我怎么在这儿?呵。”他回头看看他的弟兄,又看着谢老爷:“这问也该问问你自己啊!王老爷的货款你也敢欠?而且还不止欠一笔?你胆子够肥啊!”
谢老头抖了抖身子,呵斥老伴“头发长见识短”时的威严荡然无存,只说:“我,我还,我这就开银票。”
“晚了,谢老爷。”李光头阴阳怪气地说,“今天兄弟几个过来,就是拿现钱的,您家那些值钱的玩意,我们怕是都要带走。”
“好,好,随便拿。”谢老头说道,然后又指了指李光头刀口上的血迹,不安地问:“这是......?”他隐约感到,谢府上下六十三口人,都成了刀下鬼。
李光头拔出嵌在桌子里的刀,看着那一抹血迹:“不是说了吗,值钱的我们都拿走,还有什么比人命更值钱的呢?”
起风了,远处隐隐约约响起几声闷雷,被大风卷裹着,越来越近。
李光头他们,怕是要淋雨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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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一天,从早上到傍晚。
议事厅内,很安静。静到有人喝口水,茶水滑过喉咙那一记“咕噜”也听得分外清晰。
左右两排座位,文官、武官都坐得一丝不苟,时不时拿眼偷巧坐在正中那人。
朱纨脸色铁青,直直端坐着。
“十几个倭寇,大半夜进城如入无人之境,杀了谢家上下六十三口人,财货劫掠一空后,扬长而去。”朱纨说到这儿,扫视着在座所有人,最后目光定在一个中年文官身上,冷冷道:“汝贞。”
那中年人直了直原本已很直的腰板,朗声回道:“属下在。”
此人约莫三十五六岁,虽面如冠玉,却目光炯炯,很见威势。他叫胡宗宪,嘉靖十七年进士,时任余姚县令。
朱纨说道:“身为余姚县令,你治下的百姓被倭寇灭门,你怎么说?”
胡宗宪说:“回大人,属下已派人彻查。目前可以确定,这起命案的主谋,乃是海盗王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