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司天监的那段时间,我好像就和世界完全隔绝了,发生的一切事情完全不知道,等到水运浑刻仪的主要部分完工,我从司天监出来,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满园春色只剩下荼蘼还开着了。
令姜告诉我宫里最新的传闻,大家都说,苻坚喜欢阿曼,在新兴侯府的时候,慕容垂的夫人让阿曼出来给苻坚斟茶倒酒,苻坚一见之下,喜爱非常,连声夸赞,慕容垂夫人就将阿曼送给了苻坚。
苻坚带阿曼回了未央宫,本想找一个黄道吉日就册封的,但是太后却斥责苻坚说,难道你想把后宫都变成鲜卑人的天下吗?还一顶轿子将阿曼送出了宫,径直送回了冠军将军府。
可是没过几天,冠军将军府中就有人说,阿曼小姐不见了。这个时候,东宫太子苻宏殿下也整整消失了三天,然后就有人说,看见一天早晨,太子殿下用披风裹着阿曼姑娘,送到了冠军将军府,两个人还是同乘一匹马,大家都在说,阿曼姑娘马上就要嫁给苻宏太子了,阿曼姑娘青春貌美,楚楚动人,太子殿下虽然有了正妻,但是良娣的位置可是还空着呢,大概就是这位阿曼姑娘了。
不过后来,等着等着,就没了消息,慢慢的,大家也就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安阳公主这一个月以来一直住在太子的东宫。毕竟在宫里苻坚和王后他们一直都在给安阳公主唠叨她的婚事,安阳公主觉得在宫里呆着好没意思,心里十分不痛快。
听说,我从司天监出来,可以放几天风,就立刻派人也把我接去了东宫。
这东宫也没什么意思,就是未央宫的一个小小分院。我转了两天就转遍了。
这里还不如未央宫有意思。我便开始拉着太子妃和安阳公主玩各种赌戏。
安阳公主虽然起初不爱玩,但是由于整天被我拉着玩,已经习惯了。
太子妃整天离群索居,一心向佛,要不是怕亵渎菩萨,恐怕都要睡在佛堂里。现在却为了招待我这个外客,整天做一些违背本心的事情,着实很为难。
玩了两天之后,太子妃说得了几幅晋国的传世画作,让我们一同去欣赏。
先看了一幅山水图,黑白的,没有任何颜色。
我一个没忍住,不小心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打得眼泪都出来了,赶紧找借口溜了出去。
时值午后,整个东宫里都安安静静的,只听见些许虫鸣,映着初夏略带焦灼的日光。
我百无聊赖地转啊转啊,偏偏在菩提苑的厢房里,传来一阵阵女子的喘息,很急促的样子,我心想,坏了,这是谁哮喘病犯了吗?
我赶紧走过去,看看能不能帮她,刚要敲门,就听到那女子一声叹息,叹息里带着慵懒,慵懒里带着娇媚,娇媚里还有呻吟的尾音。
好歹我也是十五岁了,加之在未央宫住了一年多,对于某些事情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
因此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调头就跑。
可偏偏耳朵还尖,一个男子低沉的声音伴随着那声叹息响起来:“阿曼,你真美,怪不得大哥也对你魂牵梦萦。”
我一脚绊在门槛上,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个狗吃屎!
我“啊”的一声惨叫,赶紧爬起来,四处看看,周围并没有人。
结果整个下午加晚上,我的脑子就嗡嗡乱响,一团乱麻。
安阳公主说要喝水,我就端着一个装满水的茶壶到处找水。
安阳公主说要出去走走,我就一直往前走,忽然前面有几个交戟的卫士把我拦住了,一抬头,才发现已经走到了东宫门口。我往后一看,公主去了哪里了?
公主连连问我,今天是不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给魇住了,就满宫里找他哥哥,想让他哥哥找个巫婆过来驱鬼。
太子妃看我的样子也慌了,连着给我喝了两大碗的醒神汤。那个醒神汤不知道是什么做的,苦的要死,我喝了两碗,吐了三回。吐到最后,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好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帐顶。
那个男子的声音很熟悉,而且在东宫里能做这种事情的人,确定是太子无疑了,可是太子居然说“阿曼”,那个女子的声音是阿曼的吗,是我认识的阿曼吗?
苻宏不喜欢他的太子妃众所周知,太子妃向来也不把苻宏放在眼里,但是他大哥苻丕却是很爱自己的夫人,为什么他要说苻丕对阿曼魂牵梦绕?
还有,如果那个女子真的是阿曼,她为什么要出现在东宫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听不出那个声音到底是不是她?
是不是苻宏逼迫她的,把她禁锢在此处?
可是一座东宫,房屋几百间,他们在哪里云雨不行,为什么偏偏要在佛堂里,难道不知道佛堂是太子妃的地方吗?
三年前的初夏,叶回带我出去玩。
是一直给我治病的百索翁说的,他说,我不应该整天闷在屋子里,这样身体容易造成淤堵,那是我第一次出别苑,走到谷口的时候看见一条大河,自西向东缓缓流过,而清溪别苑就在这条大河的南岸。河岸上遍布着大大小的圆石,各个都洁白如雪,晶莹如玉,再远一点的路旁,杨柳青碧,纸条依依,随着河流蜿蜒至渺不可知的远方。
叶回说:“元夕,你想不想过河,我可以带你飞过去······”
我本来想说好,但是眼睛却被河对岸的场景吓住了。
一群饿疯了野狼,正在追逐两只惊慌失措的小羊——那群野狼,都穿了灰黄色的服制,看样子是一队官军。
而那两只小羊,却是两个女孩子,离得太远了,看不清楚样子,只是听到一声声惨叫,那些官军,抓住了她们,全都扑上去,撕扯她们······
我吓得呆住了。
叶回却说:“闭上眼睛!”
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闭眼睛。
叶回却将我负在身后,腾跃而上,碧绿的河水从脚下一掠而过。
那些野狼见来了人,提高警惕打量着我们。
见是一个少年,背了一个女孩子,便丝毫不放在眼里了。只是稍微愣了一下,便哈哈大笑起来。
叶回却毫不理会他们的嘲笑。
一步步朝他们走近。
那些人不再撕扯那两个女子,将我和叶回围在中心,一个人帽子都掉了,嘻嘻笑着:“哎呦,这个小郎君,长得什么俊俏模样,还不让人瞧见!”说了就伸手去掀叶回的面具。
我当时正趴在叶回的背上,急的大喊:“你别碰他!”
话没落音,眼前白光一闪,顿时一片惨叫,河岸的一片白石,顿时变作鲜红的颜色。
地上倒着五六个人,身体全部被劈成了两半。
我吓得紧紧抓住了叶回的肩膀。
剩下的几个人见到此状,趴在地上一直求饶:“少侠饶命啊,少侠开恩啊······”
我不想叶回杀人,虽然我不相信因果报应,但还是担心叶回杀人会被老天爷记住,让他受到什么惩罚。
我说:“算了,给他们一个教训吧。”
叶回却微微侧了一侧头,轻轻拍了拍,我抓紧他肩膀的左手,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说道:“算了,这就算了吗?”
说着,剑光点点,那几个人连哼都没有哼,纷纷躺在了地上。这一次,白色的圆石却再没变色。
叶回轻轻将长剑放入鞘内,这才将我从背上放了下来。
那两个女子,跪在他的脚边,哭道:“求公子行行好,救救我们吧。”
我这才知道有个叫行唐公的人要打仗,抓了好多的女孩子,要充当随行的军妓,这两个女孩子,就是从军营中逃跑出来的。
她们衣衫被撕成一缕一缕的,勉强挂在身上,赤了脚,凡是露在外面的地方,新伤旧伤,累累叠叠,血迹斑斑······
叶回只是冷冷盯着她们的眼睛,一句话也不说。
我拉了拉他的衣袖,求他:“你让人送她们回家乡去吧。”
那两个女孩子却说,家乡全部让行唐公毁了,整个村子被叛军屠戮殆尽。
叶回取出一把金铢,给了那两个女孩子,拉起我的手,转身就要走。
我停下脚步问他:“你不送他们回家乡去吗?”
叶回却俯下身子对我说:“自己的命数得要自己拯救,没有什么人能够活得快活自由,一辈子无忧无虑的。这个世上,有人做王,就要有人为奴,有时候,只怕奴都做不了,只能做别人的口粮。”
“口粮?什么口粮啊”
“当然是到了荒年,充当食物的口粮啊。”他轻描淡写一句话,我听得不由大脑一片空白。
我抓了他的胳膊,再次求他,求他把那两个女孩子救回去:”如果不管不救,万一那个什么行唐公的叛军再次抓住她们可怎么办,做军妓做口粮,下场一个比一个惨,该怎么办啊?”
我一着急,就哭了出来。
叶回赶紧说:“好了,元夕,你不要哭了,咱们带她们两个回去,就在别苑做个侍女吧。”
这一夜,我睡得昏昏沉沉的,一会儿在清溪别苑,一会儿在未央宫,一会儿又在乌家庄,一会儿叶回又来接我,可是阿曼的急促的喘息却清晰地在耳边响起······叶回告诉我,可以带她们回去的时候,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终于从梦中清醒过来。
安阳公主躺在里面,被我翻身的动静吵醒了,她问我:“元夕,你怎么了,头又疼了吗?”
我不敢跟她说阿曼的事情,我知道苻家的子弟一向瞧不起慕容家的人。
我摇了摇头,说:“没事儿,就是做噩梦了。”
公主拉了一下罗帷前的金铃,立刻有一队值夜的宫女走上前,拿了宁神膏来。
深深的宫室里,稀疏地点了几枝灯烛,发出晕晕的红光,宫女们的身影落在层层的帘幕之上,初夏的风吹进来,帘幕轻轻飘动,那些缥缈的影子就在远处跳起舞来。
“嗯······”阿曼的喘息在我耳边清清楚楚地响了一声。
我想起那两个被叛军撕扯的女孩子,再也忍不住了,开口乞求公主,说:“阿曼,她在东宫里,和太子······和太子······我想见她一面,我担心,她并不想做太子的姬妾,而是碍于太子的权势······”
安阳公主却愣了一下:“阿曼,她在这里住了很久了,我王兄很喜欢她,去哪里都带着她,你见她,要说什么呢?或者,在你的眼里,阿曼那个女人,很贞烈吗?”
我点点头,我说:“阿曼,她很好,不管别人说她什么,我总是觉得她很好。”
安阳公主的表情却哭笑不得:“元夕啊元夕,大家都说你天资纵横,怎么如此识人不明?算了,你明天一早就要回司天台,阿曼的事情,我会帮你问的,如果,这些事情并非她所愿,我一定会劝说王兄让他放阿曼回家。”
我点点头,重新躺下,却依旧没有睡着,静静地看着帘幕外面,天光渐渐隐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