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清明已过。
柳叶吐了浅浅的碧色,花木纷纷扰扰,正是未央宫里最好看的时节。宫里的人经了一冬天的苦寒,东风一吹,似乎表情都带了暖意似的,精气神儿都和冬天不一样了。
但是安阳公主却不开心了。一天从王后的宫中出来,趴在我肩膀上就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会轻轻拍着她的背。
其实,我并不会哄人,只是以前在别苑,我不开心的时候,叶回就会把我拥进怀里,轻轻地给我拍背。
他抱着我的时候,我就觉得觉得很暖和,心情就会慢慢平静下来了。
果然,我拍啊拍啊,拍啊拍啊,安阳公主她终于平静下来了,渐渐地停止了啜泣。
她擦了擦眼泪,却埋怨我说:“你怎么都不安慰我?”
我有些愣住了,因为我觉得拍拍背的时候很幸福啊。
“我这不是在安慰你吗?”
“那你为什么都不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我早就想问了,还不是怕你不方便说嘛——好安阳,到底怎么了,干嘛这么伤心?”我拿手帕给她抹了抹腮边的眼泪。
“父王让我,让我······嫁给邓越······”她说着说着就又哭了起来。
安阳公主今年十六岁了。在大秦,正是出嫁的年龄。可我记得在原先那个世界,十六岁的男生女生谈恋爱还要被请家长。
其实,苻坚很宝贝他的孩子们,尤其是女儿,仿佛让她们出嫁是一件很不得已的事情。他在暗地里给安阳公主琢磨了好多家勋贵子弟,都不是很满意,最后看中了邓羌将军的儿子。邓将军是大秦的护国柱石,是苻坚极为看中的人。
他的公子邓越一直在甘露殿陪王子们读书,是个射箭高手。
不过我们并不常在一起玩耍。他总喜欢和苻睿、苻林一起玩,据说三个人常常溜出宫,去外面喝酒打猎。
“你不喜欢他?”
公主点点头:“我不喜欢,我不喜欢,我谁也不喜欢!我为什么非要成亲!”
我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看着安阳公主哭得红肿得像桃子一样的双眼,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自信,说:“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帮你的!”
安阳公主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牢牢抓了我的手,问道:“你当真有办法?”
我硬着头皮“啊”了一声。
就当我是骗她的吧,骗她高兴一天算一天。
再说,就算嫁给邓越,也不见得不幸福,没准儿成婚以后还会埋怨自己当时不情愿哭了呢!
苻坚似乎早就知道安阳公主的心事,但是他只是哈哈一笑,说:“女儿家一向都娇气,哪有不成亲的道理!”
秦国是胡人建国,加之混杂着汉人、鲜卑、羌族、羯族······许多许多少数民族,还有很多新罗、龟兹等国的人也在这里居住,是以,这里的民风非常开放,并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那些讲究。
苻坚也是好热闹的人,现在为了他的宝贝女儿,更是连办了数场的盛大的宴会,请了很多的少年男女到太液池畔相聚畅玩。
我也很想去玩。
但是宫人们并没有给我发帖子。
苻坚将我召到他的宫中,问道:“你说的那个水运浑刻仪,什么时候能造出来?”
我说:“不是已经早就开始做了吗?那个东西挺大的,里面机关重重,制作有复杂,如果快的话,明年秋天能做好吧?”
苻坚却很严厉地说:“不行,两个月之后做出来吧!”
我一听,气得几乎要炸起来!
“两个月,也就做个框架,怎么可能把那件东西做出来,更何况,就算零件都做好,拼装也是一件大工程啊!”
“各国的使者将在六月底来长安朝贺,完工的日子就定在六月二十吧!”
我刚想再好好跟他解释一下,他这么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但是,苻坚却转移到别的话题了。
他说:“元夕,你也快十六岁了吧,我记得你是比安阳小两个月。”
我说是。
他说:“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你到未央宫已经一年了。”
我继续说是。
苻坚就开始问我,在这里住得惯不惯,喜不喜欢长安,右手还疼不疼······
我心里猜测着,他到底要跟说什么。
果不其然。
他问道:“你和安阳还有睿儿一向最是亲厚,其实,睿儿他一直也都很喜欢你。那你愿不愿意嫁给苻睿,我们看得出来,睿儿他待你,真的很不同。”
苻睿一直在嚷嚷,说他坚决不要娶裴洛容,还说,如果一定要他娶裴洛容的话,他就去跟邓将军镇守边关,以后再也不回长安,还说,他要娶的人只有我一个,除此以外,谁也不要!
虽然后来,他转头娶了阿曼,但是此时此刻,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所有听到的人都相信了。
大家都觉得如果我不嫁给他的话,就是冷血无情,就是不知好歹,就是忘恩负义······
所以,我决定,不管是谁劝我嫁给苻睿,我都只需回两个字便可,那就是:“绝不!”
我是怎么跟安阳公主说的,此时此刻,跪在苻坚的面前,我又原样告诉了他:”三年前,我已经有过婚约了,虽然现在没了音讯,但我要等他。如果这一世他不来,我就等到下一世吧!”
我慢慢说完了这些话,一直跪在地上,等着苻坚的处置。
可是,苻坚并没有发怒,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元夕,你是个好孩子——你先下去吧!”
他终究是没让我参加太液池旁的那场大热闹,我乖乖去司天监做那个水运浑刻仪器了。
不过,三月二十六那天,我到底还是跑去太液池的盛会热闹去了。因为那天是安阳公主的生辰,她央求苻坚,总算把我放了出来。
走到半路上,我隐约看见远处水边的一丛花树下有人穿着红衣在翩翩起舞,离得太远,看得并不清楚,只是舞姿曼妙,身影甚是熟悉,是阿曼吗?
我正要走过去。安阳公主拿了一个玛瑙做的酒壶,走到我身边,说道:“在看什么呢?”
我说:“我认识了一个好漂亮好漂亮的女孩子,她是慕容垂将军府上的,叫阿曼。”
我以为她会很开心地说,她也想认识,没想到她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慕容家的人吗?他们家的人自然好看!不过,元夕,你最好不要和她来往,慕容家没有一个好人。只有父王觉得他们好!”
慕容家族自从投降秦国之后,功劳甚大,颇受苻坚重用。除了有些重臣说慕容冲狐媚惑主一直建议杀掉之外,其他慕容家的子侄,一个个英伟不凡,而且战功赫赫,在朝堂上的口碑也一直不错。
慕容家的女人们,我一共见过三个,每一个都天生丽质、倾国倾城,我实在没法讨厌她们。
所以安阳公主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海棠花下,铺了一张雪白的毛茸茸的毯子,安阳公主拉着我走过去坐在上面,从玛瑙酒壶里倒出葡萄酒来一杯接一杯地喝。
我拿过她的酒杯,说道:“你少喝些,喝太多,对身体可不好。”
谁知她并没有听我的,另外拿了一只酒杯,斟了满满一杯,递到我的嘴边:“元夕,你尝尝,这酒绝对不辣!”
她总是记得我跟她说的,小时候偷学大人喝酒被辣哭的事情。
安阳公主甚爱酒,一年来,还一直坚持不懈地要培养我对酒的爱好。
她认为,只要她够努力,我就一定能成为她的酒友!
她够努力,只可惜,我天分不足。是以,我现在仍然见酒就躲。
每次她跟我说:“元夕,快来,陪我喝酒”,我就拿只酒杯,让宫人帮我倒满牛奶!
坐在上面,一杯接一杯的自斟自饮,远远看着一群人在水边玩投壶射箭的游戏。
“元夕啊,你知道吗?我特别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我很诧异,一直都觉得只有我羡慕她的份儿,毕竟她是一个帝国的小公主,父王和兄长们都十分宠爱她。可是,我六岁那年就失去了自己所有的亲人,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全都尝遍了。我几乎把自己的身世全都告诉了安阳公主,也就是穿越这件事情没有说,她什么都知道,竟然还说羡慕我,这实在让人不好理解啊。
“我羡慕你,是因为······”
我满心欢喜地听着她往下说······
远处花木丛中花枝晃动,有人争执哭泣地声音从那边传来,接着,就看见苻睿从里面钻了出来,一只手还抓着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儿满脸泪光,不是阿曼是谁!
不知道苻睿对阿曼做了什么,阿曼的头发也散了,衣带也开了,露出一大片洁白滑腻的肩头,整个人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上颤抖着,只是哭。
我赶紧跑了过去。
只见苻睿拽了阿曼得意洋洋地说:“嘿,看见没有,我今天抓了一个刺客。”
我说:“殿下,她不是刺客,她是阿曼,上次在太液池的船上,你不是还见过她吗?”
苻睿“啊”了一声,歪着头打量阿曼,说道:“那你鬼鬼祟祟地往父王那边跑什么?”
阿曼哭泣道:“没有,我想去看昭阳夫人,找不到路了。”
我看了苻睿一眼,他有些尴尬,说:“原来你们认识,那好吧,就放她了”说完,就假装很淡定地走开了。
“她就是阿曼吗?”安阳公主过来问道。
我点点头。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美人?”公主冷冷的哼了一声,眼神在阿曼身上来来回回地打量着,“虽然千娇百媚,我见犹怜,但也没你之前形容得那么美了,还不如你好看呢。”
我赶紧纠正她:“唉,别这么说,我的优势可不是美貌哦!”
阿曼也整理好衣衫,向安阳公主请安。
“公主,你在这里做什么”,一句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裴洛容穿着锦衣华服,头戴金冠,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下,来到了我们面前。
看她的衣着气派,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公主呢。
“公主,粟深国送来了两只小雪豹,现在宫人带了它们玩,就在畅心台那边呢!我带你去看!”
不由分说,就把公主拉走了。
阿曼却仍然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看表情似乎又要哭了。
裴洛容临走的时候,还趾高气扬地瞪了我一眼。
我没理她。
看得她们走远了,我把阿曼拽起来,准备换个地方玩。时间还早着呢,我才不要现在就回司天监干活!
我问她:“你什么进宫来的,怎么不找我呢?”
“阿曼轻轻拭去泪水,说:”是姑姑带我来的,昭阳夫人已经已经八个月了,身子越发重了,我们进宫来瞧瞧她。”
我赶紧想了一下,才发现她说的昭阳夫人就是去年大雪天在医馆遇到的那个女子,慕容冲的姐姐,燕国的清河公主,苻坚的宠妃。
我们沿着太液池边走边说,可是没说两句话,裴洛容就又折返回来,拦住我们,趾高气昂地说:“呵,元夕,想不到你真是自甘下贱!”
她的声音尖利又难听,好像手指甲使劲儿挠玻璃的声音一样。
我忍下心头的怒火,告诉自己一定要遵守既定的策略,见了她一定绕着走,尽量不和她起冲突。
可是裴洛容见我不说话,越发得了意:“你竟然和慕容家的人开始鬼混了,难道你你观星的本事不灵了,还想跟学慕容家的本事,以色事君吗?”
她这骂得不光是我,连阿曼她也骂了,我问阿曼:“你招惹过她吗?”
阿曼茫然摇摇头,表示什么都不知道。
我气得火冒三丈,对她说:“我再怎么自甘下贱也不关你的事啊,慕容家的人本来长得就美,就算以色事君,也是人家的本事。再说了,冠军将军文武兼备,为陛下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你这样骂他和他的族人,你让陛下怎么想!”
我一口气说完,扭头就走了,根本就没给她留说话的机会,我刚才本来还想说,你倒想以色侍人,可惜苻睿死都不肯要你!
这句话肯定能把她扎得心疼死。但是苻睿刚刚说了喜欢我,如果我还那么说的话,就好像我再跟她炫耀。如果我喜欢苻睿的话,炫耀一下气死裴洛容也挺好。可惜,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