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过去,刘文和张厚竟然回来了。
但张媛没有回来。
刘文先出的大牢,是被狱卒架出来的,老候一直在这里守候着。告诉他:“你家娘子张媛也来东京了,我不知道她住在哪家客栈,你去找找吧。我要照应张厚兄弟,走不开。”
刘文什么话也不说,招呼了一辆马车,谈好价钱,没有找张媛,径自回家去了。过一会,张厚也出来了,老候欣喜万分:“怎么回事呀,难道强盗头子也被抓,供出长脚王栽赃陷害?”
张厚也不明白:“不知道呀,他们也没审我,就放了。会不会是韩大人去向皇上求的情?”
“不可能,皇上最忌讳的,就是牵涉到李唐家的事。你不见,蒋玄晖是为什么死的?”
张厚还很自信地:“本来废帝的事,就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但与刘文有关呀,他也放出来了。我告诉他,张媛也来东京,叫他去找找,他一句话不说,雇个车回家去了。是不是十几天大牢,把头脑坐坏了?”
“我这个妹子,她来干什么?”
“要不要找找,你把她带回去。”
“不要,家里有马车,或者她已经回去了。再说,知道我们出来,她也会回去的。我得先到洛阳,见一下韩大人,如果是他讲情的,咱得要感谢一下不是。”
“好的,那我们就走吧。”
韩建不承认自己去东京救他,说的话和老候一样:“我哪敢张这个嘴,陛下为什么杀蒋玄晖你们是知道的,涉及到前朝的事我如果去求情,岂不是找死。这一段时间,为军前筹集粮饷,几乎忙昏头。不过,你是我的人,你没事,我也不担责任。”
张厚告辞出来,自己搞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怎么就把刘文和我放了?”
快马加鞭赶回许州,到刘家去找张媛,刘文的父母告诉他,张媛没回来。张厚说:“我看看刘文,和他说说话。”
但,刘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怎么也叫不开门。张厚更狐疑:“他们究竟怎么了?”
张厚不知道张媛去了哪里,但,慧明明白:“做哥哥的不会懂,苦了他的妹妹啦。”
安童问:“难道是张媛把两个人救出来的?”
“不是她是谁?”
“怎么说?”
“朱皇帝篡位以后,封官许愿了许多人,就是没有韩建。韩建知道他需要什么,投其所好,送去一个大美人。”
安童吃惊:“这个姓韩的,为了把张媛送进火坑,动了多少心机呀。先一个刘文,后一个张厚,连环套,一步逼上一步。可怜的一只小羊,为了救出丈夫和兄长,看着狼嘴也要扑上去。”
“是啊,一个高明的连环套。”
安童也叹一口气,替张媛惋惜。又想起一件事:“乔招娣说她还想做住持,赵殷衡答应了,最近东京就会来函。”
慧明说:“我跟她说过,一柱观住持是做不上的,现在也还是这样。不过,可以考虑另外一个地方。”
安童问:“什么地方?”
慧明还没有回答,听到有人在院外叫门。安童出去,看是守南大门的一个行脚道,问她:“什么事?”
女人递上一封信:“一个认不得的人,送到大门口,让交给师姑,他说自己就是一个信差。”
慧明接过信:“谢了。安童,拿一吊钱,给真人喝茶。”
女人接了一串铜板,喜笑颜开的客气着:“多不好意思,这是小道应当做的,让师姑破费。”
笑眯眯的走了。慧明打开一看,一张纸上没有一个字,只有前朝张籍的一首《秋思》:
“洛阳城里见秋风,
欲作家书意万重。
复恐匆匆说不尽,
行人临发又开封。”
苦笑一声:“这丫头,她是想家了。”
安童问:“是张媛的?”
“是的,同时也在告诉我们,她自己的行踪。短短的一首诗,蕴含了多少血泪呀!”
安童沉默不语。
晚秋的寒风,吹着沉寂的夜,慧明在床上翻来覆去。外间的安童问:“师姑,已经过了五更天,你怎么睡不着?”
“想起张媛了,一个有才有德的女子,无忧无虑的生活着,怎么就天降大祸?”
安童说:“不说她,就说咱们皇家的女人,碍着谁了?九曲池那满地的尸体,惨不忍睹,多是青春年华。”
“她的灾难,恐怕还不仅仅如此。”
“朱老贼还要怎么样,占有了她的身子,毁了人家的家庭,难道还要杀人?”
慧明正要说什么,听得远处一阵吵嚷声。安童喜欢看热闹:“天也快亮了,我去看看她们又在闹什么。”
原来是那个老实的女道觉空出事了,安童看她的房间前,两个行脚道倒在地上呻吟。还有几个朝着一个角门,一边追,一边喊:“不要让他跑了。”
安童知道,这是几个巡夜的人,就问怎么一回事。一个人正把慧通叫来,告诉着:“一个男人翻墙进来,我们尾随到这个屋子外,看着他进去了。等了好久也没出来,怕是歹人,就叫门,这家伙出来打倒两个,就跑了。
慧通就叫门,觉空出来了。慧通问:“刚才这个男人是什么人,为什么在你房间里呆了好久?”
觉空平时看上去是个老实正派的女人,此刻并不狡辩,透过露出来的晨曦,看到了她的脸红。慧通揉着睡意朦胧的眼,骂道:“你可以有男人,但不该带进道观来,还在一起偷情。如此败坏道规,绑了,先送三清殿自省。”
觉空不说一句话。
上午的功课,就是处理觉空事件,依旧是一众法师高功坐在案前。慧通正要审问,突然慧珏进来,她的身后跟着觉灵:“咱们一柱观怎么了,是不是又遇上贼人?”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慧通更是这样:“你,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放心,死不了。”
“咱们正在议大事,你已经不是本观的人,出去,出去。不走是吧,来呀,把她给我赶出去。”
慧珏不理睬,就有几个行脚道走上来。正在这时,赵殷衡出现了:“吵什么,吵什么,都自己人,和气生财。没的跟个乌眼鸡似的,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慧通等人只有下来见礼。
“免礼,免礼。本使今天来宣布一件事,崇政院令,一柱观大法师慧珏道法高深,德行兼备。赐令即日起住持观中事务,慧字辈晋升静字辈,道号静珏。”
慧通又吃一惊:“怎么是她?”
觉桂也惊奇,走过来质问:“什么,她德行兼备?上清观两女一男连床会,如此道德败坏,还能做住持?”
基本上所有人都吃惊,不仅是上清观丑闻,还有菜园那场大火,两个人竟然还活着。只有安童不惊,她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鬼终于出来了,静慈背后的人,一定就是这个慧珏。”
这时面对觉桂的质问,或者大家也都想问,看慧珏怎么解释那场糗事。谁知道,赵殷衡很快的就做出答复:“你说的那件事嘛,崇政院已经查清楚了。”
回头叫着:“把贼人给我带进来。”
就见两个公差,押着一个叫花子模样的人进来。那人不用讯问,口口声声:“我是贼,我是贼。”
赵殷衡问:“说说,你是怎么偷上清观的?”
“我说,我说。那天夜里,小人翻墙入院,想去偷观里的宝贝,谁知被两个女真发现,就打了起来。她们又叫又喊,抓贼呀,抓贼呀,惊动许多人来,我就从后门跑了。”
说了,还把头抬起来:“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是不是我,当时我就穿这身衣服。”
有几个行脚道真的过来看,记忆中,衣服倒是一模一样。至于人,身材也差不多,面貌似乎也大致相仿。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赵殷衡得意的笑着:“怎么样,贼我是抓来了,静珏师太和觉灵高功两个人的罪名,可以洗清了吧?”
“等等。”
觉桂看没有人指证这个贼的真假,而自己也没有当面见过,想起一个主意:“你说你就是那个贼,那么一定认得那两个女道,看看,现场谁是那两个人?”
觉桂刚说到这里,慧珏和觉灵聪明,故意朝前走一步。那人说:“对,对,就是她两个。”
觉桂嘲弄着:“你两个做贼心虚了吧,朝前走什么?”
觉灵对着她吵:“谁走了,谁走了?”
觉桂又转过身来问贼:“你去偷东西,又穿着叫花子衣服,一定是讨饭的穷人,怎么反而丢下许多银子给她们?”
贼说:“谁说我是穷人了?我不穷,我有钱,叫花子是假装的,就是为了上清观的宝画古董。那些银子嘛,是我从别人家偷来的,逃跑时匆匆忙忙失落下了。”
看觉桂还要对质,赵殷衡不让她说:“这事已经清楚,不要再疑问了,底下本院还有话说呢。”
慧通想起了什么,正要上来。赵殷衡对她:“你,什么也不要说了,这么长时间功劳大大的。以后呀,由你担任本观监院,协助方丈住持事务,为大梁皇帝效力。”
监院,比住持矮一截,相当于副手。这个任命,慧珏和慧通都不痛快。慧通也就罢了,虽然住持当不成,但没有被扫地出门。而慧珏知道,把这个人留下,显然是拿她牵制自己。赌着气说:“我不要这个封号,就叫慧珏。”
看觉灵向她使眼色,想起一件事:“一柱观兼管的老君庙和上清观,两处监院,需重新选用贤能道德之士。有权在手,过期作废,本住持决定···”
赵殷衡不等她说完,赶忙回答:“慢,慢,新官上任,等一会再烧你的三把火,本使还没宣布完呢。觉难炼师任上清观监院,高功受箓科仪,择日而行。”
说着,又回过头:“把两位道家大师请进来,让众人瞻仰。”
原来,殿外还有一乘小轿,二狗子跑去接人。大家以为赵殷衡从何方请的高道,来本观传道受业解惑,探头探脑的张望。看轿子上下来的不是什么大师,而是两名小女子,不仅年轻漂亮,衣着怎么看也不像出家人。
唐代道士的冠服,最外为帔,帔是披在身上的一块近似矩形的布,是后世道士法衣的源头。配以通裁的大袖氅衣,两侧无开衩,有时省去氅衣着大袖襦,无腰襕,也就是道袍。贴身衣物不限。女道下身着裙,单独的长裙,长裙搭配短裙,或与男道一样着长裤。规范的颜色一般是青灰色,女道裙服或可有小小的花色。
此刻出现在大家面前的两个女道,上身虽也穿着青灰色大袖氅衣,但露出的内衣红艳艳的。氅衣是不带纽扣的,露出的内衣与下身长裙一样颜色,也是红的。上下一体,如黎明时分正在绽放的花朵,外面薄薄包着两叶青颜色的瓣,里面层层都是红蕊。许多老道嘴巴里嘀咕着:“哪里是两个高道,可可的两个女妖。”
一个合了一下掌:“我叫明月。”
一个弓了一下腰:“我叫清风。”
赵殷衡恭恭敬敬对两个人:“二位大师,免礼,免礼。”再对大家说:“大师是从东都上源观而来,协助觉难监院管理洛阳上清观,既与诸位见过面,我的差事也就完成了。”
之前介绍过,东都就是朱全忠镇守的汴州,战国时名叫大梁。朱皇帝喜欢这个名称,不仅在这里建都,还把国号就叫大梁。汴州所辖范围有十几个郡县,京都所在地叫开封,大梁立国后晋升为府。
开封,学者考证,是中国道教文化的发源地。有黄帝的轩辕台,老子的讲道处,张道陵的五大道场,特别那里的延庆观,还是中国古代九大道观之一。不过,此观建造于明代,前身是元代的重阳观,宋代的天庆观,唐五代叫上源观。
上源观名称,来自于老子开封讲道处建有的驿馆上源驿,是这个“琪树明霞五凤楼,夷门自古帝王州”最大交际中心。朱全忠任汴州刺史、宣武军节度使时,曾在这个驿站设宴,答谢帮助自己打败黄巢的河东节度使李克用。观名意在传承老子的人文,有考证为则天女皇命名,暂无史料证实。
觉难想做一柱观住持,没得到,她感到好笑,一切竟在慧明预料之中。慧珏本想推荐觉灵,看已经给了觉难,不好说什么,因为都是自己的徒弟,也得罪不起赵殷衡。唯慧通心里难受,但胳膊拧不过大腿,又没有办法,她现在特别恨的就是眼面前冒出来的这个贼,帮慧珏二人洗刷了干净身子。心里明知道是假扮的,要拿他消心头之恨,于是不再纠缠其他利益瓜分:“大梁皇帝新律令,入室行窃者斩,他既然是贼,干脆打死了算。”
那些行脚道看慧珏复位,怕她报仇,同样恨这个人。也一起上来出手:“是贼不是贼,逮到一顿捶。打,打死他!”
贼被打倒在地,没命的鬼叫,这就把赵殷衡急坏了。他突然急中生智:“人来,快把这个贼,押去刑场斩头。”
还是刚才那两个公差,过来拖了就走。
前面架着贼拼命的跑,他在后面跟着,再后面就是追打的道众。俗话说,打狗欺主,慧通打贼,是给慧珏二人难堪。慧珏当然知道,让这个人死在这里,是对自己的侮辱,和觉灵冷冷地看着。有人开始跟风,追了几步就停下来,打贼的人势单力孤,也都放弃了。
贼终于跑到了九曲池外。
看后面没有人追上,赵殷衡才松了一口气:“好家伙,几乎跟猴子交不了差。”
不耐烦地:“放了他,放了他,有多远滚多远。”
转过头对那个贼:“回去叫你们候副军使,把允诺我的银子快点送来呀?”
贼一边抚摸着被打伤的地方,一边抱怨:“这叫什么差事嘛,好好的,送来给人一顿打。”
赵殷衡哈哈大笑:“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偷鸡,让你蚀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