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上清观她们回不去了。
这里的门大敞着，并没有关闭上锁，慧通已派来几个行脚道，发给钱粮，供她们在这里吃喝住。这些人就是在观里观外打杂的，相当于佣工，有这般好事岂不欢天喜地，宁愿为虎作伥。看觉难带二人回来，有的拿扫帚扫地，扫起一片灰尘，有的拿水浇地，浇得二人没头没脸。有一两个圆滑的，向觉难陈情：“炼师，这事与你无关。我几个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也不要叫我们为难。”
法不责众，觉难斗不过她们：“看样子，这儿是住不下去了。我就不信邪，走，咱们住菜园子去。”
一柱观有一个好大的菜园，看园人有东西两处房屋，觉难挑一处较大的，恶狠狠把人撵走：“滚蛋，这房子我住了，里面的锅碗瓢盆我也要用。师父，你们住着，吃喝食用我来供应。没凭没据的，我就不相信，敬大人不会主持公道。”
这句话，是在怂恿慧珏竞争，和慧通分庭抗礼。
看园人知道她的背景，不敢得罪，就回去请示。慧通本想一下子驱逐了事，觉难出面，她也不敢得罪。再说，是否开除出籍，毕竟最终不是自己决定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样，慧珏两个就暂时在菜园子住了下来。
已经宣布除名，虽然在等待汴州批复，但慧通有理由不发放粮食。觉难没有银子，养不起两个人，过了两天去跟慧明要。她拿出一根针，在自己的手指头上扎了一下，然后把小侄儿涂得满脸是血。急匆匆的一路叫着：“无名，你碰到哪里了，怎么一头一脸的血，快去请大师救治。”
安童信以为真，找了药水来。她说：“没事，装的，师姑叫我不要单独来这里，这不是急头了嘛。慧通开除慧珏两人道籍，又撵出道观，我把她们留了下来，不知道做的对不对？”
慧明回答她：“对。”
“不过，慧通现在一定有理由不再支出月例粮，我恐怕养不起她们。”
慧明就叫：“安童，去取银子。”
安童奇怪的问：“你们干什么？慧珏与觉灵被撵走，岂不是一件好事，怎么还要保护她们？”
觉难先说：“我是这样想的，根据师姑的意思，不能让慧通一人坐大。鹬蚌相争，缺了鹬或者缺了蚌，做不到两败俱伤，很难露出狐狸尾巴。”
慧明说：“是这样。通过这一事件看，慧通捉奸，又有意放跑人，可以确认，她一定知道这个人的身份。这个人与某个大人物有关，她投鼠忌器，惹不起。加之觉灵揭露行贿，可以分析出，慧通不是静慈身后的人。”
安童问：“为什么？”
“静慈身后的人很强大，不怕惹这里的任何一个大人物，更不需要向任何人行贿。如果说放人有可能是做作，那么，她担着骂名挪用公款去行贿，似乎不是伪装。慧通的所作所为，应该就是想做住持而已。”
觉难接着说：“我不想让慧通得势，还有一个个人原因，想做一柱观住持，赵殷衡已经向汴州呈报。有了观主身份，容易接近贼人，给父母哥嫂报仇的机会就大。”
安童说：“你好志向呀，乔招娣。”
“可是，如果这个背后的人是慧珏，我和慧通两人，会不会成了鹬蚌相争中的鹬蚌？她是得利的渔翁！”
慧明说：“现在还不知道谁是这个人，我们都在打草惊蛇，引蛇出洞。你做的没错，把慧珏留在身边，看得见摸得着，比悄悄伏在暗处更容易掌握。”
觉难回答：“知道了。”起身准备离开，听慧明又说：“你的志向没错，居高临下，探囊才能取物。但我说一句话你心里有数，这个观主，你可能做不了。”
“是我的资历不够吗？”
“比资历你当然不够，但当今乱世，朱全忠从没按规矩办过事，所以也就无所谓什么资历。本朝重道轻佛，一柱观兼领上清观和老君庙，法事涉及到上层社会的各个领域，汴州不会随便让一个什么人来担任的。就像开除别人道籍慧通决定不了一样，她做了一年多名义上的住持，至今也还是空头。”
“不就是一个女道观的住持嘛，朱全忠干嘛要费这么大心机？”
“他制造这一段时空，想浑水摸鱼。”
“摸谁的鱼，谁是鱼？”
“我。”
“你？”
安童和觉难都大吃一惊。
慧明为了让两个人释疑，以便于更好地在幕后操纵，就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朱全忠一直在监视我，除了静慈，应该还有一个幕后人。表面上看是为了他的安全，实质上他知道我不是一个蠢人，不会明目张胆公然加害他。那他是什么目的呢？是防止我扶持皇家，特别李祐失踪，更加深了他的怀疑。之前安童问我为什么不肯救死扶伤，那是因为接触的人太广泛，对朱全忠来说也是极大的忌讳。”
安童补充：“静慈的死供，他一定是相信的。”
“是的，他相信静慈，但没有证据。怎么办，只有放弃这一个小卒，让我掉以轻心，继续抓我的把柄。”
觉难说：“照这么说，静慈已死，他继续使用的人一定是慧珏。既然我不可能做住持，帮着她，岂不是养虎为患？”
慧明回答：“如果是慧珏，你养不养虎，都妨碍不了她做住持。何不现在做一个顺水人情？”
“也好，我故意上蹿下跳，分担他们的注意力，以掩护你。”
说得三个人都笑了。
觉难要走，慧明叫安童：“给无名头上包扎一下，假戏就得真做。”
安童在包扎，觉难就等。她漫不经心地问：“觉难，赵殷衡对你好不好？”
“他对我还是很好的，当初把我放到赵家，也是无奈之举。”觉难回答了慧明的问话，又好奇地：“师姑，你可是从来不过问这些俗事的？”
“问一声，就是想告诉你，不要为了复仇而牺牲自己。”
“知道，你的原则是先保全自己，然后再消灭敌人。我开始的确有这样幼稚的想法，争取做上观主，有机会荆轲刺秦。现在听你的，不要鱼死了，网也破。走了，不易耽误太久。”
说着，就搀无名朝门口走。
刚走出几步，又转身回来：“专门来送信息的，被师姑谈大事，忘了。朝廷大臣叫小皇帝逊位，几次诏书汴州，御史大夫薛贻矩，礼部尚书苏循，携带文武百官奏笺亲自前往。朱全忠学古人，一直在假意推辞，我听殷衡说，禅位之期为时不远。”
慧明听了，站起身走到窗前，伫立着久久不语。最后说：“安童，记得凤翔城里那个水煮少年吗？”
安童走到她身边：“记得。师姑，你怎么想起他来了？”
“只要有一线希望，绝不能轻言放弃。现在，我认为到时候了。”
觉难说：“师姑，有什么事你吩咐，别人都知道赵殷衡的关系，不敢得罪我。”
慧明转过身：“有一件大事，我已经思谋了好久。”
“什么大事？”
“消灭朱全忠，是我们共同的目标，但都力不能及。之前制造内乱，除掉了两个爪牙蒋玄晖和静慈，接下来我想把这种内乱扩大，借刀杀人。”
觉难急着问：“你直接说，让我干什么？”
“救小皇帝。”
“我理解你，救他是当然的。朱全忠不是曹丕，篡位以后能放过汉献帝，他一旦称帝，绝对容不下小皇帝。不过，他还是个孩子，对消灭朱老贼能起什么作用？”
“他虽然是一个孩子，但更是一个皇帝，天下至尊。如果救出来，以朱全忠杀先帝、灭皇族、暴虐天子之罪，号召天下勤王。然后择用忠诚于李唐的老臣，比如河东晋王李克用，这个人一贯尊崇皇室，发誓永不叛唐，集天下诸侯共同讨伐朱全忠。朱氏的罪状被揭露以后，帮助者就会越来越少，反对者就会越来越多，成了一个孤家寡人，岂不就是他的灭亡之日。”
“经过数年战乱，人心厌恶朱贼残暴，多向往唐室。利用外藩，重振大唐朝纲，这个主意我懂。”
慧明又在屋里走动着：“之所以这么长时间一直按兵不动，是因为他们在捕捉我的动态，等我放松警惕，再次行动。内紧外松是一种战法，从这个角度分析，慧通应该不是他们的人。”
安童接过话，对觉难说：“过去是何太后不同意，使我们没法救，现在因为蔡王失踪，朱友珪更加强了皇宫警戒。小皇帝住的太和宫，不要说是一个人，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阿虔死后，连个通风报信的人都没有，希望你能担起这个大任。”
觉难高兴地：“放心，有我呢。师姑，你说说计划，然后由我去操作。”
慧明这样安排：“现在小皇帝身边，除了三个乳母，宫女和太监都是朱友珪的人，连华妃和敬妃都见不了面。要想救人，这三个人很重要，太后死了就是她们照顾小皇帝的。你千万记住，只是去探探路径，探探口风，不要主动暴露本意。不管遇到什么事，一定不能表态，不能轻举妄动。”
“然后呢？”
“然后的事，我告诉李九，让他去做。”
觉难仗恃着赵殷衡，有一点不以为然：“我有把握见到小皇帝，把解救计划当面告诉他，叫他跟着李都监走。那三个人也不是太后，就是一些奴仆，连告诉她们一声都用不着。”
就满怀信心地走了。
觉难把无名送回老君庙，先去市上，买了一口袋粮食到菜园：“师父，这两天没断顿吧？过去留存的一些银子用光了，赵大财主扣门，我只好从他家背了一点米粮。”
她没有说拿慧明的银子。
慧珏正在晒干菜，觉灵在腌萝卜。两个人告诉说：“刚才那个看菜园子的人来，说慧通吩咐，菜也是观里的，不给吃。”
“凭什么，我找她去。”
觉难心里希望她们争斗，见了慧通，不提出慧珏吃菜的事。倒是慧通主动送人情：“觉难炼师，要不是看你的面子，我一定把她们驱逐出去。这两个人好吃懒做，吃菜专挑白菜心，只吃手指头那么大，其它的扒下来都扔了。萝卜只吃红皮，不吃白皮，挖出的青萝卜也不吃，烂了一地。”
觉难虚情假意地：“师太，其实我也为难，道法中不是有‘三恩’之说吗。好歹是师父，不帮助一点，怕人说我忘恩。”
“那是，那是。不过，要说恩，慧明师姑对你可是大恩，是她把你度入道门的。”
慧通说的是实话，同时也是在挑拨她与慧珏的关系。觉难早有准备：“不，不是她帮我的忙，是赵宣徽使在汴州请的敬大人。告诉你，他们都是梁王爷的左膀右臂，比师姑强。”
“哦，原来如此。”
“这不，刚刚传话过来，皇帝圣寿节快到，咱们一柱观得预备斋醮科仪。让我转告师太，让你早日安排？”
她想为自己进皇宫，寻找一个合理的借口。慧通信以为真：“哎哟哟，这可是一件天大的喜事，老身住持观务至今，还是第一次接待皇家法事。这样吧，本观全权委托你联络沟通，一柱观的执事牌由你随身携带，保证让朝廷满意。”
“谢师太信任。”
“善哉，善哉！”
觉难这是假传圣旨，昭宣帝李祚的生日，是景福元年九月，现在是开平元年三月，至九月还差六个月的时间。好在是“预备”，时间本当超前，较真起来也错不了，只要能救出人。
那么，小皇帝能救出来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