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皇宫太极殿。
朱友珪把这里当成公堂,开始审案。刚坐下叫带人,蒋玄晖进来了,他就站起身招呼:“枢密使大人。”
蒋玄晖一副笑脸:“咱俩客气什么,就叫我老蒋吧。”
“不敢,大人此来,是为蔡王失踪一事吧。今天你不是策划皇上郊祀吗,怎么不去主持大典,有时间来我这里看闲?”
“还郊祀呢,都焦头烂额了,谁还有那闲功夫。我说,都指挥使大人,昨天晚上这件事有蹊跷,怎么一回两回都出在小蔡王身上,似乎有人专门打他的主意。”
“谁说不是,正审着呢,你也听听?”
“要不要大理寺来个正卿,替替你的闲?”
“不要,这是本指挥使分内的事,再叫老刘他们来,显得我朱家无能似的。”
枢密使一职始置于晚唐,为枢密院主官,开始都是宦官充任,负责接受表奏及向中书门下传达帝命。唐朝末年,宦官们增大了这一职务的权力,至直接指挥公事,与宰相争锋。朱温尽杀宦官,以其党羽蒋玄晖为枢密使,兼宣徽院使,军政大权握于一己之手。朱友珪是控鹤军都指挥使,掌管皇宫御林军,包括洛阳城卫戍部队,一文一武镇守皇城。不过,官位上蒋玄晖比他大,但他是朱全忠的儿子,蒋玄晖又得听他的。蒋玄晖此刻出现,显然是不希望朱友珪审,想把这起案件列入普通刑事案件,但朱友珪最后一句话吓住了他,就不再坚持大理寺来人。
最先带上来的,是吉庆宫的两宫女,堂下排列了许多拿着刀枪的士兵,两个女人战战兢兢。听朱友珪问话:“你们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说一说,不许说假话。”
一个宫女还是原话:“我们跟着敬妃娘娘去积善宫看望太后,刚进去时间不长,枢密使大人在中门外叫,就出来了。听得静慈师太说,瞎老道,你把小王子给我送到观里去。”
把“宫里”听成“观里”,这个女人当时就有一个误判。加之后来敬妃又重复了一句,接下来发生静慈和哑道婆被抓,此刻固定了她的认知:就是“观里”。
蒋玄晖听了忍不住:“送到哪里?”
另一个宫女接话:“是叫送到观里去的呀,那老头还嘀咕一句,好像不大肯。大人,你当时还训斥他,叫你送,你就送,跑断了腿怎么的。不信你问敬妃娘娘,她当时就在那儿,看着瞎老道把王子殿下推出皇宫。”
这一位就是在静慈院里,劝前一位不能一头抹一头滑,抓住一头,起码有个抵罪的那宫女。不管她当时真是这样听到,还是已经形成的认知,此刻当然不会变口。
朱友珪意味深长地:“跑断了腿!”
蒋玄晖听得这句话,吓出一身冷汗,感觉大事不好。他是一个有经历的官油子,在这你死我活的乱世,能拼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置,是闯出来的,什么人事没见过。
所谓跑断了腿,其实自己当时也不知道送到哪里,习惯了训人,就那么随口而出,与跑多少路没什么关系。但作为口供就不一样了,一柱观比吉庆宫远,远,才叫跑断了腿。他连忙喝斥:“怎么扯到我的身上,我当时说这话了吗?”
两个宫女不敢吱声。
朱友珪挥挥手:“好了,好了,下去吧。”
看两个宫女要走,蒋玄晖害怕,朱友珪是要以这样的口供定案了。忙制止着:“怎么让她们走了,还没问完哪,什么叫跑断了腿?跑到哪里没说清楚嘛。”
朱友珪笑着:“没问完吗?跑到哪里,她们两个也没跟着,没看到,得问瞎老道不是?”
朱友珪的话无懈可击,蒋玄晖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但总感觉到哪里不好。就解释着:“朱大人,她们两个可能听错了,我当时怕耽误太后祈福,训斥了那老头一句。不过,就叫他快去,没说什么跑断了腿呀。”
“知道,知道,那咱再来问问老头。”
瞎老道被带上来,卫士把人丢到大堂上,就退到一边。老头摸索着分辨方向,一会儿左边,一会儿右边,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找自己站立的位置。朱友珪没有训斥他,反而很和霭地:“看不见是吧,随便你,怎么站都行。说说吧,昨晚怎么送的小王子,不许说假话呀。”
“什么,什么话?”
朱友珪只得再大声重复一遍。
瞎老道就回答了:“哦,大人还是问昨晚送人的事吧?我当时去各个宫里进香,听静慈师太叫我,她经常吩咐我做事,声音听得出,叫我把小王子送到观里去。我眼睛不行,天又快黑了,不肯去,嘴里嘟囔一句,那么远看不见。被一位大人训斥,叫你去你就去,跑断了腿不成。”
瞎老道在这里说了假话,“那么远看不见”这句话,他当时没有说。只是经过这么长时间,自己说了什么,对方不会在意,无法确证,也就是说,谁也不能证明自己听到,或者没听到。但如果把他的话前后连贯起来,送达的地方只能是观里,因为观里远,宫里近。蒋玄晖听到这里大吼一声:“你瞎说什么?”
瞎老道侧过耳朵,肯定地:“对,对,就是这个声音。”
蒋玄晖几乎吓傻了,瞠目结舌着:“你,你···”
朱友珪笑着对蒋玄晖:“大人别急嘛,听他说,人家还没说完呢。老头,后来呢?”
“后来我把香车推到积善宫门口,小王子自己爬进车底下,这小孩我认得,他跑去过我的院子里。”
“后来呢?”
“后来就送到一柱观,把人交给老哑巴。那孩子在车上睡着了,老哑巴把我香车也留下,说让他就在车上睡。”
“后来呢?”
“后来,后来你就抓了我。冤枉啊大人,老汉做错了什么吗,师太是观主,她的话咱得听。”
“好了,好了。”
朱友珪客气地:“枢密使大人,你有什么需要问的吗?”
“这老头说的全是假话。”
“你怎么知道?”
这句话逼住了蒋玄晖,他虽然明知瞎老道说的不是事实,因为静慈和哑道婆,不可能是劫小王子的人。但证据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自己辩驳不了。
这是一个圈套,一个可怕的圈套!
谁是下圈套的人呢,是这个老头吗?推敲起来,他说的、做的都合情合理,无可挑剔。蒋玄晖这时头脑发懵,实在记不清静慈昨天晚上说的是观里,还是宫里。直觉告诉他,绝对不会是观里。难道是这老头听错了,静慈叫她送到宫里,他听成是观里?
也不会,就是真的送到一柱观,静慈和哑道婆绝不可能藏人。蒋玄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怪就怪静慈,为什么不说送回吉庆宫?省了两个字,弄不好,要送了一条命。
也就是短时间的思索与纠结,朱友珪不给他考虑时间,已经吩咐把人带下去。蒋玄晖还想问,还想说,又不知道问什么,说什么,只有眼睁睁的看着瞎老道走了。
静慈被押上来。
蒋玄晖看她是被绑着的,而瞎老道没有绑,知道这个案件在朱友珪心里定性了。
静慈的回答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事实上,她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瞎老道把人送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哑道婆是否收到了小王子。
因为,她都不在场。
但是她咬住一句话,不是把人送到观里,而是送到宫里:“瞎老道不是听错了,而是故意的。观与宫两音虽然相近,按照道理只能送到宫里,送到观里干什么?”
蒋玄晖如同捞到一根救命稻草:“对呀,送到一柱观是说不通的嘛,这里面一定有鬼。就说这个瞎老道,小王子连续三次失踪,每一次都与他有关,天下没有那么多的巧合。”
朱友珪说:“师太,你的话仅仅是一个假设,吉庆宫两个宫女都证实,你当时的确说了送到观里。”
静慈强硬地:“那我就说不清了,谁知道这两个宫女,是不是被敬妃收买了?”
朱友珪生气,因为这些宫女太监,大都是自己派去的,怀疑他们那就是怀疑自己。便责问:“你说到敬妃,刚才两宫女说,她当时就在现场。收买人拐走自己的儿子?你,有证据吗!”
“没有,但,不排除这种可能。”
“老太太,不要拿这些假设、推理,来为难我好吗。我要找出小王子李祐,你藏了,交出来行不行?”
他发泄完,继续对蒋玄晖客气:“枢密使大人,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证据面前,蒋玄晖感觉到已很难挽救败局,垂死挣扎地说一句:“你还有一个关键的人没审呢。”
“你说的是哑道婆,那个哑巴?”
蒋玄晖知道,说出这个人等于没说。又主动放弃,挥了一下手:“算了,算了,哑巴也不会说话。”
朱友珪依旧恭敬着:“您已经发了话,我哪能不审?审,一定审,今天累了,明天接着吧。”
明知道让一个哑巴说话是自欺欺人,但他得走这个过场,不在蒋玄晖面前留下破绽。
谁知道,接下来竟然审出一个会说话的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