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回国后，阳师兄热情欢迎了我。他没有想到我能够凯旋而归，因此对我赞赏有加。
有一天早上我被一阵砰砰响的敲门声吵醒。打开门，两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站在宿舍门口。
“有事吗？”我问。
“找你调查一些情况。”一个警察面无表情地说。
“请进。”
他们坐在沙发里，拿出一本笔记本，开始问我问题。
“你认识你隔壁的邻居吗？”
“不太熟，他怎么了。”
“他昨天晚上死了，今天早上才发现。”
我很惊讶。昨天半夜我从梦中醒来时，听到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凄婉歌声。未料竟是哀乐。我把听见邻居唱歌的事告诉了警察。他们毫无表情地记下，又问了一些其他事，就起身离开了。
他们叫我去公安局做一份笔录，我问他们邻居的死因。他们撇撇嘴说，初步判定为自杀。
是上吊自杀？还是一口吞下整瓶安眠药，安安静静地在梦里死去？
又一个生命自此从这个世界消失，公安局的档案里又少了一个名字。
昨夜他的歌声还飘在我的耳边。
那个邻居我见过几面，是一个中年男子，穿着邋遢，不修边幅，瘦得像皮包骨。
李昂回来时我跟他说了这件事。他听了之后却不惊讶，淡淡地说，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李昂给我讲了邻居的故事。他以前是一个大学音乐教师，有一个温柔的妻子和一个可爱的女儿。工作顺利，家庭美满，只可惜后来他被查出得了肺癌。他接受不了，开始自暴自弃。有一天他在一家酒店嫖娼被警察抓住了。他的名誉扫地，大学也开除了他。不久他的妻女也离他而去。他更加沉沦了。搬到这里来时，他已经没多少日子可活了。
唏嘘了好一会，我开玩笑地问李昂，同样爱唱歌的你有没有想过放弃，有没有想过死？
直到我心死的那天。他一本正经地回答。
不过，永远没有那么一天。他随即放声大笑。
我也不会死心，我相信我会和她再次相遇。
世间最好的相遇便是久别重逢。
我站在她外婆墓前，诉说我对她的思念。
自我与她分别至今，已有三年。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来到这里。
我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与她一起的几日里，我们仿佛是认识很久的朋友。因此我们觉得，俗事不应该成为我们的羁绊。山高水长，来日再见。我们彼此这样约定。
我当时觉得这是一件美好到骨子里的事。
如果不是因为李昂隔壁邻居的悲惨遭遇让我认识到生命的残酷，我会依旧傻傻地在心里保佑这份美好。而现在我突然想到，人生譬如朝露，说不定哪天我就嗝屁了。这样一来，我害怕以后再也见不到她。
在我满腹深情地和李昂讲述我和她的这段美好经历后，他狠狠一拍我的脑袋，恨铁不成钢似地说，你小子是不是傻，说不定人家现在已经成了别人的新娘。
我回击他：我相信我和她相遇是上天最好的安排，她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女人。
心底却开始发慌。人啊，就是这么真实，嘴上说不要，心里很诚实。
因此，我现在想见到她的心如此迫切。
我去外婆住的村里打听她的消息。她的舅舅都是些不肖子孙，在外婆生前患病时相互推诿责任，因为这个原因，她已决定和他们老死不相往来。她的舅舅们称呼她为阿欣。从他们嘴里我了解了她的零碎信息。她母亲在外打拼时认识了一个富家公子，生下了她，后来这个花花公子狠心抛弃妻女。当她们娘俩回到老家时，受尽村里乡亲的白眼。她娘在这种情况下又一次离家而去，将她留给了外婆抚养。在她七八岁的时候，她母亲在外打拼多年后回归故里。将她带回了城里。
我在村里流连时碰到一个可爱的大概七八岁的小女孩。她拦住我，问道，小哥哥，你是不是认识欣姐姐，三年前我见过你。
“是啊，你知道欣姐姐在哪吗？”我惊问。
“欣姐姐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回来，去看外婆。”
我像听到了世界上最动听的话语，欣喜万分。
“今年她来了吗？”我追问。
“她一般只是去看外婆一眼就走，所以我也不知道她今年有没有来，还会不会来。”
“谢谢小妹妹，你是这个世界最好看的女孩了！”
她露出灿烂如花的笑容，蹦蹦跳跳地走开了。
我立马撒开腿丫子跑向外婆安息处。那里秋风吹拂枝丫沙沙作响，只是依旧空无一人。地处村子后山腰上，山势虽低，却能看到村子全貌。旁边还有十来座墓地，想来应该是村里其他老人安葬之处。
我在这里待到晚上，依然没有看到她的身影。本来打算挑战极限，在山上夜宿。还是被一声鸟鸣吓得跑下来。所幸村里有一个破落的礼堂，给了我一个落脚地方。有些时候人年少轻狂，以为自己单薄的身躯能够抵挡全世界，到最后却发现饥寒交迫都能压垮你。那天晚上我哆哆嗦嗦地熬到凌晨。差点就倒下了。
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我就醒来了，伴着鸡鸣，我再次上山。待到傍晚，直到太阳下山。我原本计划在礼堂再熬一晚，未料竟被乡亲们发现，赶了出来。他们把我当做一个外乡来的乞丐，怕我呆在那里有损风化。从他们担忧的眼神里，我大概猜到他们怕我干些偷鸡摸狗的事。
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为爱献身的觉悟。山上是不能去的，一不小心就会冷死。就在这时，昨日我撞见的那个小女孩出现了。她竟然热情地邀请我去她家做客。她妈就在一旁，把她拉回身边。她于是对她妈解释了一番。她妈最后竟然点了点头。果然女儿的声音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符。
小女孩叫琳妹妹。我死皮赖脸地在她家住了一晚。还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前两日我都是以面包饱腹。当我想回馈他们时，他们死活不愿接受。所以啊，世上还是好人多。
又是一日的等待，她却一直没有出现。她可能因为有事来不了，或者已经来过，只是我没有遇到。有很多种可能。我心想这样等下去终归不是办法。我从山上摘了一束蒲公英。放在外婆陵前。蒲公英上绑着一张纸，写着：缘分让你我相遇。期望她能看到。要是她看到，一定知道是我。
我下山后，又跑到小女孩家请她帮忙，告诉她如果碰到欣姐姐，请告诉她我来过。小女孩似是被我这个痴心汉感动了，点头表示一定会将我的心意转达。
然后我就准备离开了。
山村离坐车的小镇有七八里路，我谢绝小女孩挽留过夜的好意，踏上了返程。
此时已是傍晚，离最后一趟车还有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走着走着，天突然刮起狂风。我心想，我放在外婆陵前的蒲公英一定被风吹走了。她一定看不到我给她的寄语了。这样一想心里竟然有点悲痛。
我赶到小镇时，天已经下起大雨。一个更忧伤的消息是，去往市区的汽车因为天气原因已经取消了。我找了一个简陋的旅馆，一躺在床上就睡着了。梦里我和她相遇了，久别重逢她不和我说写贴心话，反倒骂我愚笨。我鼓起勇气拥抱她，她一脚把我踹开。
醒来时天已是大中午。我简单洗漱后就去往车站。
我真应该好好装扮一番，穿上最贵的西装，打上最花的领带，油光满面地出现在那里。因为当我到达车站时，我又一次看到了小女孩。小女孩看到我时一脸笑意，将手指了指她身边的人。
我终于见到了我思念许久的人。
她一步一步走向我，露出久违的笑容：嗨，我们终于再见了！
我想拥抱她，又担心她踹向我的裤裆。我傻傻地盯着她，像一个小孩一样手足无措。
“你瘦了。”眼泪也不自觉地掉了下来。
“怎么，要是不想见到我，那我走了啊！”她拉着琳妹妹假装要走。
“我太激动了！”我一下子六神无主，赶紧拉住她的手。
她转身直视我的眼睛，成了时间最温柔的女子。
“我相信，这一切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她微笑着主动张开双臂。我们两个紧紧拥抱在一起。
我和她能相遇，还要感谢琳妹妹。她简直是上天派来的天使。
这个小天使说，以后还要做护花使者，要是我欺负了欣姐姐，定饶不了我。
重遇欣后，我一分钟也不想和她分开。我想让她跟我一起生活。她说她还有事情要处理，处理完后我们两个就可以在一起。
我听到这句话后吓坏了。死活不肯同意。我担心她一去不复返。
她把我的手放在她的心口。此心可鉴。
我把我和欣相遇又分别的遭遇告诉了李昂。他又开始损我：你他妈真是一个傻逼加二百五，错把痴心与渣女。
一个月后的一个早晨，我听到宿舍敲门声。开门后欣出现在我面前。
“谁啊？”久久没有听到我的回音，李昂在房间里面大呼小叫。
我和欣站在门口对视了几分钟。
李昂穿着大裤衩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当他看到欣时，大声惊呼“美女”，然后低头发现自己衣衫不整，立马溜回了房间。
“怎么又犯傻了，不帮我拉行李箱吗？”她笑的很开心。
六
我们商量怎么住，总不能三个人住一起吧。我打算搬出去，李昂先找到我，和我说了他的计划。
他说他看到我这么幸福，他就放心了。
我用手轻捶他的胸膛，感谢他的祝福。
他收起笑容，望向远方：“我要离开了。”
“什么？”
“是真的，你知道的，一个伟大而孤独的音乐家是不能被束缚在鸟笼子里的。”
“我知道，一旦你决定做一件事后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和欣继续住在这里。”他接着说。
“谢谢你，我的好兄弟。”
我想起一句诗：吾独自漂泊，世事各艰难。
临走之前，我要为李昂做件事。
还记得那个用钱砸李昂脸的龟孙子吗。我可一直还记得这茬事。
我想在路上揍他一顿，即使他们人多势众。或者在他喝的酒里下药，然后把他放进塑料袋，拳打脚踢一番。
我和欣说起这件事。
欣轻笑着摇了摇手指。
“你知道怎么对付一条恶狗吗？”
“给他骨头？”
欣依旧摇手否定。
她没有直接告诉我答案，而是为我献计一条。
李昂酒吧唱歌的最后一晚。
我和阳师兄邀请了几个朋友来捧场。
用钱砸李昂的那个鳖孙也在场。就坐在我们隔壁。
大概是因为告别的缘由，今晚的李昂盛装打扮，穿了一套白色西装。忧郁的眼神，性感的胡须，显得格外迷人。
他开始唱Babyface的《the loneliness》。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唱英文歌。嘶哑的嗓音，悲伤的歌词，不说违心话，我被打动了。
一曲唱罢，我们都使劲为他鼓掌。
“叫啥，公鸭嗓一样！”旁边桌的那个家伙叫嚣。
我们欢呼更大声。
他正要发作，老板来到他们身前。
“小林哥，这些酒是隔壁客人请你们的。”老板说完用手指了指我们和桌上的啤酒。我们笑着挥手回应。
“谁他妈要他们买酒了？”他惊讶之余出口成脏。
“这些酒钱是你的哦。”我瞥了他一眼，转而抬着眼看向李昂，“还记得上次你给台上这位歌神的小费吗？这是我们回赠给你的。”
他竟怒不可遏，起身准备闹事。
老板拦住了他们:“来者都是客，小林哥今晚卖我一个面子好吗？”
他看着老板和善而又坚定的眼神，甩了甩手，重新坐下了。
我们让美丽动人的女服务员将准备好的鲜花送给台上的李昂。
阳师兄大声喊道：太帅了，我想点首歌，可以吗。
不等李昂回应，我们都跳上了台。
伴奏声响起，李昂惊讶万分。嘴巴哦得很性感，眼睛看向时我们也充满感激。
正是《你就像风一样》。自从上次被这个小天哥嘲讽后，李昂没有再唱过这首自己创作的歌曲。
我们一起合唱，拉着李昂，唱的很大声。
台下的小林哥脸像猪肝一样，想发作又无从开始。
最好的报仇方式不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而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七
我和欣为李昂饯行。我问他，怎么能够让他回心转意，不再离我们而去。
李昂眯着眼，笑得很肆意：如果我也有一个和弟妹一样如花似玉的女孩，我又何必去流浪。
此生若能幸福安稳，谁又愿颠沛流离。欣如此回应，笑得更是开心。
然后给了李昂一个大大的拥抱。
李昂走了，我心底虽然不舍，也为他高兴，他终于可以彻底放飞自我了。
我和欣走在回去的路上，我正沉浸于李昂离去的悲伤中，只顾往前走，无意中她已落下我几个身位。
她顿住脚步，“咳”了一声。
我折回去，笑脸嘻嘻地拉起她的手。
我太伤心了。我向她解释。
哦，所以你不要我了？
此生不愿松开你的手。
给我一个好听一点的理由。
我会给你说笑话。
那你现在给我说一个笑话。
杜小飞。
什么？
有一个女孩，我愿意用一生去守护她，不愿让别的男人牵她的手，我他妈觉得自己好好笑啊！
一点都不好笑。不过我喜欢听。
她牵起我的手，踮起脚尖，在我额头上轻轻一吻。
“我看过一个故事。讲的是有两个男孩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孩，他们一起去向女孩表白，女孩望着天空说了一句，‘我很想和我心爱的人一起环游世界，你们能满足我吗’，第一个男孩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十分自信地说‘我可以为你买一辆法拉利，或者为你包一架飞机，和你一起游遍世界’，第二个男孩想了一会，在女孩面前走了一圈，然后看着女孩说‘你就是我的世界’。你认为女孩会答应哪个男孩的示爱？”
“第二个。”
她摇摇头：“你知道吗，有些人怎么也走不出他们的世界，他们自以为他们所说的世界与他们咫尺之遥，实际上并非如此。”
“那么，我愿意走进你的世界，去了解你！”
晚上我载着她在城市的路上吹风，她头倚靠在我的后背，我看不到她的表情，然而我心里却是开心至极，我好似又回到了小时候一直期盼的那种甜蜜单纯的时光，这种感觉真的是来之不易，珍贵不已。
那会儿宣传已久的《变形金刚四》正在上映，很多国产电影都被冷落了，我们大发善心，就去看《夜半梳头》。这是一部恐怖电影，讲述的是什么——我很惭愧地告诉你我和女主角一样出戏了。电影开篇美妙，诡异阴森的气氛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心。再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一切都源于那段搞笑的激情戏。
电影院里只有五个人，除了我们两个，还有一对情侣，以及一个大叔。那对情侣一直在打情骂俏，到了后面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也传到了我们的耳朵中。我一句不怀坏意的咳嗽声或许惊扰了他们的好事，再回头时，那里已经空空如也。
我们身旁的那个胖子大叔奇怪得很，他最初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不好听的笑声倒是颇为有趣。不知为何，看到中途他竟然像一个受了很大委屈的小孩哇哇大哭。我想过去安慰他，想了想，又觉得也许他在现实中要伪装自己，过虚假的生活，只有在这个空寂的电影院里他才可以做一回真正的自己。
黑暗中，我握住欣的手。祝福未来一切都好。
我本以为欣是一个母老虎，未料到她竟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小可爱。
每天早上我醒来时，她都坐在床前。我一睁眼，她就咧开嘴扮鬼脸，每天一个模样，有一次她披头散发出现在我眼前，差点吓出我心脏病。
来到卫生间，牙膏已挤好，热水也已备好。我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因为她让我觉得我自己是一个封建社会的大老爷。
早餐更不用说，自从过上好日子后，我每天胖一斤。
我不想让她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感到孤独，就尽量多花时间陪伴她。有时上班期间请假，本以为她会感动得涕泗横流，没想到直接被她赶了出来。
过了一段时间，她忽然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说，你工作这么辛苦，要不要我帮你分担。
我虽然心里欣慰，却嘴上要强。
“我养你啊！”我拍着胸膛说。
“我又不是猪，不需要养。”她悠悠道。
她等我笑完后，庄重地说：“我有自己的事业要做。”
我眨着眼问她是什么。
她恢复了调皮神态：“一项伟大而又神秘的事业。”
她没有和我说她的“事业”是什么，甚至没有和我说起她的更多信息。我知道她在异乡有一个妈，有几个没良心的舅舅。除此之外再不知其他。我也没有问她。我觉得她不和我说总归有原因。
为了将欣养的白白胖胖，我决定努力赚钱。最初她说我们所有费用AA，我白了她一眼后，她又哈哈大笑：我就知道我男人最疼爱我啦。
我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
我开始向阳师兄看齐，把拼命工作当作奋斗使命。有一次和客户喝酒喝穿了胃，等到他最终点头时，我“哇哦”一下将吃的喝的全还给了他。
欣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商场的衣服专卖店做导购员。上天作证，我绝没有让她出去吃苦的想法。她解释说，我这是去体验生活，你可不能剥夺我的权利哦。
我们小两口的日子就这样过的很滋润。于我而言，我格外珍惜这种简单幸福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