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们的故事终于走到了这里,似乎还没开始就行进到了尾声。
我曾想,对于高考,那个从上学就牵绊着我们的高考,那个让我高中三年为之奋斗的高考,那个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甚至还连发呓梦的高考,绝对有太多可以吐槽和诉说的。
可当手放在了键盘上,那些本以为深刻隽永的记忆已经随着久远的时间一点点模糊起来。
那时候高考的状态那时候高考的情形,都没那么真切了,反倒是一些与高考无关的小事,还依稀有些印象。
比如白洁和她临考前一晚摔坏的眼镜。
那是一副800多度的眼镜,高度近视的白洁唯一的一副眼镜,不小心摔坏的时候已是深夜,街上的店铺早已关门。
白洁的父母在焦急如焚求告无门之下,想起了学校和老师,老刘在接到电话后想起了张斌——他父亲在眼镜店工作。我们印象中脾气有点暴躁的张斌他爸二话没说打了几个电话,在高考前夜抛下儿子,大半夜出了门。
当慌乱不安带着泪痕入睡的白洁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床头放着一个新的眼镜盒,里面是一副跟原来度数分毫不差的新眼镜,舒适好用。
这件事儿后来上了报纸,我们才知道当晚不只张斌他爸,还有白洁他们临时租住地方的片儿警、社区主任,和眼镜店里验光、配镜的好几个老师傅。大家都说,千万不能耽误孩子的大事儿。
正忙于高考的白洁什么也没说,只是在考试结束后请大家集体吃了梦龙,然后说要向周亚男道歉,偷看电影的事儿是她告诉老刘的,却害班长背了锅。
“咳,不是什么大事儿。”
“不好意思啊亚男,那次我们都误会了,主要是你太正气凛然。”
“那还不是怕你们太歪。”
“说你丫呢,胖子。”
“去,赶紧聆听班长训话……”
周亚男、白洁跟大家一起笑闹着,泯了所有的恩怨。
我嗦着沾张斌光吃到的冰棍儿,心想,或许,北京和北京孩子在白洁心中的印象,有了一些变化。
比如冯邈。
在考试前一周因为志愿的事儿,居然跟高天则大吵了一架。
一直维持在首师附重点班前列的高天则,第一志愿报了xx经贸大学,属于一本校中游水平,跟冯邈的一样。
这个本来有点浪漫的决定在冯邈看来却不是那么回事儿。
“傻死了!”冯邈约我出来的时候吐槽,“明明实力能考再好的学校,干嘛报的这么低,也太不在意自己的前程了。”
我跟着点点头,确实挺傻的,不过高天则说,也不全是因为冯邈,那所大学有一个专业是今年新设立的,高天则挺感兴趣。
冯邈没信,这让高天则多少有些懊恼,随口说了句:“不是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就像你以为我喜欢黑松沙士,其实我压根儿不爱喝,只不过是你送的才……”
高考前夕正忍受各种压力而情绪敏感的冯邈,没等听完高天则的后半句就火了,两人于是就一些小事第一次爆发了拌嘴争执。
“他说不喜欢我的黑松沙士了……”冯邈拉着我抹眼泪。
“没事没事,那是他没品位。”我赶紧安慰好友,这个时候,我们不能被任何情绪打败。
只过了两天,我正在家复习,冯邈喜滋滋的来报平安:“没事了,昨天他来找我,我们说了一晚上话。”
我笑着挂了电话,继续背起语文:“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比如我爸妈。某种程度上,他们的紧张激动比我更像一个高考生。
家里又刻意营造出了静谧美好的氛围,两个人跟我说话总是满脸笑容小心翼翼,甚至连走路都不敢太大声。
我只好反过来宽慰他们:“平常心,平常心就好。”
临考前的那一个周末,我妈神神秘秘地说要出趟远门,地点行程都没透露,回来以后,我瞥见家里多了一个布袋子,上面印着“五台山”。
我爸在吃饭的时候嬉笑着批判了两句“封建迷信”,很是不屑一顾,可我明明瞧见,他独自一个人在卧室双手合十满脸虔诚祷告的样子。
再比如老师们。
首师附高三的九个班分布在七个考点,于是石校长、刁主任带着全年级的老师们组成了七支啦啦队。
那天早上我走进考点的时候,正好看见老石难得没穿那双标志性的布鞋,一身西装红领带配皮鞋,跟大黄、老王他们一起精神抖擞的身披绶带在考点门口列队迎接,上面清一色写着,“同学,加油”、“首师附中,一路畅通”。
第一天下午数学考试前,大黄站考点门口,对每走过的学生都要挨个嘱咐,“杨帆,先做会做的,不要延续以前的习惯,在一道题上死磕!”
“张斌,字迹要工整,卷面印象很重要!”
“郭岩,单位、单位、单位,千万别忘了填!”
“聂文婧……别喝太多水,考试可不能随便去厕所!”
而到了第二天上午的理综,老王只笑眯眯的对我们说了一句话,“孩儿们,相信自己,必胜!”
又比如,一些不认识的陌生人——考点周边值守的工作人员,当街为所有考生特别开道、疏导交通的交警,校门口急救车上的医护人员,和无论谁家孩子只要见到是考生,就会微笑鼓励说声加油的师长们。
那一天的我们,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全世界的中心,收获了许多的瞩目和特权,这让我们在受宠若惊之余又有点战战兢兢。
至于我自己,从前一点小事都会失眠的杨女侠,在考前的那个晚上,居然倒头就睡着了,不确定是不是服用了一段时间“慧脑丸”的作用。
只是那个晚上一直在做梦,一会儿是忘了带橡皮、一会儿是堵在路上迟到了,一会又看见张川跟我进了同一个考场而很是诧异:你走错考场了?!
各种各样的梦境反复不停,以致于第二天一早朱女士问我睡得怎么样,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吃过早点,我坐上了老杨的车,一辆为了接送我特地从战友家借来的红色捷达。那时候还不流行“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的说法,所以朱女士没穿高开衩的旗袍、老杨同志也没套马褂儿,不过老杨很有潜质的给红色捷达起了新名字,叫“鸿运当头”。
直到走进考场的那一刻,我还依旧有点恍惚,大概是昨晚的梦境太迷乱,导致现实中也错愕起来——所以,这是真的了?我真的在高考考场里、要面临高考了?
而作为重中之重的考试内容,我唯一记得的一道题,是语文,倒不是因为考得特别好,而是当看见那道诗词默写填空的时候,脑海中一瞬而过居然想起了张川。
这家伙在考前被我逼着背了好多课文,古诗词、文言文、白话文。
“花这么多时间才六分,一道大题就……”
“少来,你不知道高考一分就甩出多少人啊,背、必须背熟了!”
张川在无奈之中摇了摇头,不过还是很配合的啃下了那些文章,其中不乏“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或是“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这样的句子。
然而实战中,我们考的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和“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都是自幼耳熟能详的内容。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令人结愁怨的姑娘,也不确定在各种背诵里耗费了大量时间的张川在打开卷面的那一刻,会不会怆然涕下。
这道题之外的一切,随着头顶呼呼转动的电风扇和窗外灰色云彩带进的微潮空气,再次模糊了起来。
相比而言,考场的记忆还不如第一天中午爸妈带我下馆子的那份凉皮,或是考点边上那间门号是206的钟点房来的清晰。
大概是神经回路比较慢,头天考完的晚上,我整个人终于兴奋了起来,带着点亢进的那种,这个状态下书是看不进去了,匆匆过了遍物理化学常用公式,我早早躺在了床上,然而翻来覆去的总也睡不着。
明天,就是考试的最后一天了,到明天的这个时间,高考完的我是不是在哪正撒欢呢?
可是明天第一门,是理综,整个高考占比最大的科目,也是我最薄弱的科目,我在矛盾中辗转反侧,既盼着明天快点过去,又祈祷明天不要到来。
身上的薄被子被我踹了盖、盖了踹到100多遍的时候,张川打来了电话。
非常时期,我妈什么也没说,只提醒了一句,别聊太久。
我们聊了一会,大意有三层:一是询问了今天考得怎么样。
“还行,数学倒数第二道大题感觉思路不对,但是语文总算应该没拖后腿。”张川只字未提背诵默写的事儿,可能怕考前给我添堵。
第二层的意思,张川顺着语文考试就说了下去,“跟你同桌久了我语文都可以了,同理可证,你的物理一定也没问题!”
第三层是什么张川在支支吾吾中没有说明白,“考完的吧。”
我们彼此又道了句加油,这一次,我没再踹被子。
然而第二天的理综我还是在忐忑中度过,中午出考场的时候手心里都是汗,我妈把挑好了刺的清蒸鱼和剥了皮的椒盐虾夹到我碗里的时候,我爸说:“闺女,万里长征最后一步,胜利就在眼前,稳住!”
我爸的一句“稳”我真听进去了,最后一门英语考试答得格外慢条斯理,响铃前5分钟,有1道完形填空还没有做。
我想都没想,直接在答题卡上涂了个,C。
因为“C”,我侥幸进入首师附开始了高中生活,那么在高考即将结束的时候,就仍以C来收尾吧,冥冥中,似乎万事都有它的循环。
终场铃响的那一刻,大家乖乖在座位上没动等着监考老师收卷。余光可见,所有人的脸上呈现出一种高度集中后瞬间放松下来的神情,带着点还没完全走出高考的紧绷,带着点对触手可及的放松生活的憧憬,还带着点自我感觉的良好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监考老师深谙我们早已坐不住,卷子收的干脆利落。紧接着,楼层里爆发出剧烈的响动呐喊。
“哦哦!考完喽!”
“哈哈哈!”
“CS,dota,小爷来了!”
不知道谁的书散落在了楼道里无人问津,一个外校女生蹲在考场门口抱头痛哭,还有一些认识的同学彼此闹着笑着,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我穿过浪浪的人群,于阵阵欢闹中扒在考场窗户边独自待了一分钟,窗外的空气有点潮湿,考完了,我对自己说。
虽然还有个结业式,虽然同学们和老师早就约好要出去玩,但是这一刻,伴随着考试结束的铃声,我的高中,真正彻底的,响起了终场之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