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费粮食的问题很快就不是问题了,事实上,第二天出现了一个截然相反的难题——饭不够吃。
军营食堂盆里的大馒头默默告诉我们,今天你对我爱搭不理,明天我让你高攀不起!
“团结就是力量……向着太阳向着自由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
在骄阳下训练了一上午的我们热情激昂的吼着,音量比昨天的蚊子声放大了1000倍。
“不错,铿锵有力,开饭!”
听到这句话,17班队列里的杜胖甚至都有点热泪盈眶。我特别理解他,当我看着大红的“食堂”招牌,也是前所未有的激动。
今天的食堂多了一道菜,青椒炒肉片,于是平时在学校里互相礼让的同学们纷纷呈现出弱肉强食的画面,活脱一《动物世界》。
化身饿狼的男生们上来就把桌上扫荡一空,有几个手慢的正掰着馒头沾仅存的那点菜汤。
这帮家伙紧接着眼冒绿光的瞅了瞅隔壁桌上细嚼慢咽的女同学,一些人比如叶子寒、顾着面子忍住了,但是有更多以杜胖、张川为代表的男生,已经趁着教官不注意行动起来。
“哎,他们抢馒头了!”女生们惊叫起来。
“你还要不要点face了?”我拿筷子敲掉了张川到手的一块肉片。
“face是啥,没听过。”小三子横了心一张脸厚到底,徒手把桌上的肉捡了起来,“杨大侠,赏半个馒头呗。”
我看着张川巴巴儿的眼睛,拿起手边的馒头故意大嚼特嚼并着重强调:“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这时候,别跟我攀什么交情谈什么喜欢,不好使。
男生们发起一波攻击退了出去,只剩杜胖,坚强的扒住我们桌子不撒手。
“你个死肥子!”梁莹莹的拳头招呼了上去,奈何对方顽固不已,生扛着从盆里又掏了半个馒头。
护食心切的我们很快加入围攻,杜胖只好投降,“走了走了,真怕了你们,太凶悍了!”
各桌的堡垒攻守战基本结束,男生们奋力拼抢了半天并没讨着什么好——主要是我们女生桌上的富余食物,也没有。
我拿军用饭盒就着块腐乳吃了一盒半米饭外加俩馒头,心满意足的盯着原7班的宫珊同学连豆腐乳的汤儿都给解决了。
我们俩对看了一眼,有些惺惺相惜,“好汉请”,“请,好汉”。
食堂刷碗的大师傅看见连根儿葱花都找不到的蹭亮盆碟,心情肯定特别好,可是我们在半饥饿状态下还要投入下午的训练,都格外悲催。胃容量比别人大几号的杜胖估计也就勉强填充了个五分饱,正拿着军用水壶一趟趟的去灌操场边漆皮桶里不限量的绿豆汤。
“先练正步走。注意看我疯(分)解动作要领,丫——2儿!丫的时候右手臂要抬起来、到这里……”
国峰跟我们一样,站在大太阳底下给我们示范,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惨淡的伙食,大家的注意力和领悟力都不高。
“蔡晓雪,又顺拐了!”
“杨帆,胳膊甩动的时候使点劲儿,别像个软面条!”
“冯邈,腿抬高、高、再高、再高,对,这个动作保持住。”
我们眼见四班欢声笑语中又被欧阳教官解放到阴凉地儿休息,心里飘过一阵羡慕。
“看婶儿么看?!人家班练好了,你们练好了没?继续!”国峰大概是第一次带军训女生,总感觉绷着股劲儿。
可惜国峰不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弦绷得太紧、激起了我们逆反的松懈,那边他刚去纠正宫珊,我和冯邈就自觉把腿放了下来,这边被发现偷懒儿,晓雪又在国峰身后比了个鬼脸,惹得边上几个班哈哈大笑。
“笑婶儿么笑?!”面对几个北京女孩,陕北娃国峰一脸郁闷窘迫的没了辙。
“算、算了,我再演示一遍,都看好了。”国峰用自己特有的倔强对抗着我们的戏谑。
“丫2儿丫,丫2儿丫,丫!2儿——为人民服务!”国峰身体像尺子一样绷得笔直,神情肃穆的扭头抬起手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同时一脸义正言辞的把右脚的胶鞋踢了出去。
我想,在国峰的设计中,大约是打算给我们展示一下带范儿的正步,好让我们对他升起一种敬仰之情能听话点,没成想用力过猛,演砸了。
当然他还是获得了我们的“仰”,大家前仰后合的笑弯了腰,连欧阳教官都没忍住,国峰脸上黑一阵红一阵,瞅了瞅十米开外的鞋子,终究黑红个脸跳过去拾了起来。
这样的轻松一刻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时间,我们的训练密集而辛苦。一天下来,冯邈的头帘早就打了绺,我的脸上也油汪汪的,照例风卷残云的晚饭后,大家终于盼来了一天中唯一的一点自由时间。
杜胖偷偷把我们从宿舍叫了出来,“嘛呀?”晓雪左顾右盼,看见叶子寒没在,积极性小了不少。
“共商大计。”
“你们仨在,没好事儿。”我看见了倚在杨树边的张川和累蹲在地上的张斌,张川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一身的汗味,“臭死了。”我笑着说。
“哎不是,说正经儿的。你们饿不饿?”
“这还用问嘛!”大家肚子里的油水经过两日的苦心志消磨,早就损耗一空,天天馒头米饭大盆菜,哪里满足得了被精饲料和零食汽水喂大的我们。
“你们那有好吃的?”女生们来了精神。
“嘘!”张川跟地下党碰头似的,谨慎的查探了一眼四周,“我们发现一个好地方。”张川手指头一勾,我自觉凑了过去。
“这院的南门口,有个……”张川的话几乎贴着我的耳朵,说的我耳际阵阵发热,不过听清了最后那三个字,整个人立刻振奋起来——
“小卖部。”
“是嘛?”
“那有什么用,”晓雪也听着了,“学校没让带钱啊。”
“不让带就不带啊,你们几个什么时候这么乖了?”张川说着从裤兜里掏出来两百块钱。
“张总好。”
“张总好。”
晓雪跟着无节操的张斌、杜胖改了口,张川拽拽的看向我,被我劈手夺了他手中的“毛爷爷”:“充公了,算做咱小组伙食补贴。”
经费有了、窝点有了,两个小时后的月黑风高夜,我们团伙出动了。
“快走,差不多二十分钟,赶在查寝前就回来了。”一想到要与薯片、巧克力派、汽水等好朋友们久别重逢,杜胖一身的动力。
“我跟你们说,再晚一天发现这儿,我们男寝就快‘吃人’了。”
“没错,”张川拍了拍杜胖,“先从你丫开荤,够我们九个人一礼拜的。”
“丫身上肉太肥,不好吃。”张斌补充道,以一种认真的口气。
“现在就缺口肥肉。可以香烤、醋溜、爆炒……”
“你们大爷的,”杜胖抗议着,“三天没洗澡了,熏死你们。”
当我们看见部队小卖部里穿着便服的阿姨,就好像狼看见了羊、不对,就好像久别故乡的游子看见了亲人……
“来十瓶可乐!”
“六包小浣熊!”
“七袋麦丽素!”
“饼干、巧克力派,干货有多少装多少!”
“等等,慢点,你们慢点……”阿姨被我们的气势镇住了。
我们二百块钱扫荡了三大兜子零食,当然不能明目张胆的拎回去,这也是为什么张川他们叫上了我们,而我和晓雪又拉上了积极入伙的冯邈和宫珊。
“先装大件,饮料啊、饼干啊,薯片都拆开要不有气儿太鼓、占地儿,巧克力糖最后插空放。”我觉得,杜胖要是能把对食物的心思和热忱投入在学习上,成绩早能制霸首师附。
藏赃的地方,是迷彩服裤兜,能把整个胳膊都插进去的那种裤兜,现在被一个个装的满满当当、沉沉甸甸的,我的那瓶可乐坠在右腿裤脚,一迈腿,就在脚面上来回晃荡。
“咱们这么多人,目标太大,分拨走。”
“一路顺风。”
男女生分成两个纵队,一路北上、一路西挺,背负着让两个班望眼欲穿的战略物资,翻过营地里的小土坡、穿过郁郁葱葱的杨树林,还得时刻警惕着四周可能出现的围剿。
就在即将胜利会师的时刻,女寝楼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厚眼镜片闪着寒光。
“这么晚干嘛去了?”老刘身在楼门口的有利地形,易守难攻。
“溜、溜达溜达。”在老刘面前,我们编的理由一向不太溜。
“裤兜里装的什么,鼓鼓囊囊的。”谁说老刘高度近视来着?
楼前台阶上摆了一排零食,跟货摊儿似的,老刘未卜先知的拿出了一个大兜子,一股脑没收了:“你们几个,啊?已经三令五申不准私自带钱买零食,还买?买了也没用,先寄存我这。”
那什么时候还啊、老师?我控制住了质问老刘的冲动,毕竟,没让大家进一步写检查已经是大发慈悲。
被拎回宿舍躺在床上的时候,由于比别的人多了一晚上活动量,肚子更饿了。
“唉,运气不佳。”晓雪说着,在空中踢起了被单。
“省点力气吧,保存实力。”
刚安抚完我左边的晓雪,右边的冯邈又辗转反侧起来,“你们知道我现在最想吃什么吗?巨巨巨想吃我姥姥做的炸酱面,独家秘制五花肉,配上黄瓜丝儿、青红萝卜丝儿、嫩香椿、黑豆芽……啧啧啧,那叫一个香啊!”
冯邈的细致描述把我们都吵醒了,大家共同辗转反侧,忆起了幸福的往昔。
“我想吃糖醋排骨!”
“北京烤鸭!”
“对对对,还有爆肚、卤煮……”
“鸡柳和薯条!”
“方便面,配上火腿肠茶叶蛋!”
“别说了!越说越饿……”
“安静,熄灯了!”外面查寝的老师平地一声吼,所有人伴着外面草地里的虫叫、自己肚子里的咕噜噜叫渐渐进入梦乡,北京烤鸭、香炸鸡腿、红烧带鱼们,我来了。
后来听张川说,他们那队也阵亡了,并且相当惨烈,是被几个教官抓包。
“这届学生真懂事。”
“这么体贴教官呢。”
教官说着拆开了一包麦丽素,当时杜胖的心都在滴血。
零食行动全军覆没,我们只好专心食堂,我看了看今天的菜——蒜薹炒肉丝和雷打不动的,土豆炖牛肉。
我是不爱吃蒜薹的,冯邈对土豆没兴趣,宫珊据说不喜欢猪肉,然而,这都是军训前的事儿了。现在,什么叫不爱吃的食物?不存在的!
全年级的饥饿情绪终于被老师们察觉,据说已经有好几个同学愁眉苦脸的找到了随行的医务室老师,反映一个共同的难以启齿的问题——
“好多孩子七八天上不出厕所,这样下去身体要憋坏了。”医务室老师直接找到了年级组长。
我们的盆子里由是多了些绿色,一些细心的女老师还发现军营里少了水果这种生物,自掏腰包要给大家加餐。
“有水果吃了,听说是桃子!”
当看着那一筐筐个大饱满的桃儿摆在眼前的时候,大家一片喜极而泣。
桃子不多不少人手一个,作为两周里唯一的水果,我们各自宝贝似的捧着,都舍不得吃掉。
冯邈沉醉的闻着,“恩,水果味,真香。”
“真当仙桃啦,闻一闻能活八千八?”
食堂里还自发了一波交易热潮,什么“仨馒头换半个大桃”,“俩块豆腐乳对一个小桃”,历史课上老师讲的原始人类以物易物的场景,被我们现实演绎了一番。
“这桃可真难吃,除了个儿傻大傻大的,又酸又涩,还没有水分。”
“就是,绝对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难吃的水果了。”
我们一边吐着槽,一边还不忘把桃子洗的一万个小心仔细。
苦了心志又饿了体肤我们好奇的问过国峰,这么苦还要待三年,你怎么坚持啊?
国峰瞧了瞧一小口一小口舍不得的啃着涩桃子的我们,终于笑着反将了一局:“当兵后悔一阵子,不当兵,后悔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