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暑假，离开学还有三周，首师附高二的全体学生和家长们接到了一封通知书。
学校单方面宣布，假期到此结束，然而并不是提前开学上课。即将高三的我们早已深谙学校的套路——一定有什么坑在等着。
果然，第二天，老刘给家里来了电话，说后天早上7点在校门口集合，开始军训。
“刘老师，军训是在学校里吗？”
“杨帆妈妈，不在学校，统一住宿、统一管理。”
“用准备什么不？”
“基本不需要，这次军训是全封闭式。”
坐上学校为让我们深度体验而特地准备的军用卡车，驶向未知的某部队军营，我们就像一群群被塞进圈里待宰割的牛羊。
“哪啊这是？”望着环绕的大山和脚下的土泥路，所有人一脸茫然。
“据我分析是卢沟桥的某陆军部队。”
“怎么分析出来的？”
“没见着快到的时候，外面的石狮子桥吗？”
“那为什么是陆军？”
“你看看站在石校长后面的那俩解放军，身上是什么色。”
“绿。哦……”
“而且看他们肩章，一个两杆儿两星、一个两杆儿三星，瞧这里规模，应该是一个营。”
“厉害啊，杨帆！”
“切。”作为一个在大院土生土长的孩子，咱不能给部队子弟丢人。
“反正我现在看什么都是金星儿。”
小了一号半的杜胖有气无力的抱怨着：“减肥营刚结束，我还说过两天好日子，没想到才出狼巢、又入虎穴。”
“清癯了不少，肥子。”张斌拍了拍杜畔。
“癯（去）你大爷，难受着呢。”饥饿状态的杜胖明显情绪急躁。
“我觉得挺好呀，大家又能凑一块儿，我带扑克了，晚上打牌玩。”晓雪说着意味深长的瞟了眼叶子寒，“我都一暑假没见你们了，还挺想的，杨帆你呢，假期跟谁约了没？”
“啊？没谁……”我支支吾吾的应了声，偷瞥了一眼张川，却正跟他的视线不期撞上，张川的眼角也弯弯的。我们俩都没招供，算作这个暑假里彼此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然而白天混混、晚上打牌、没有作业、不用学习的美好幻想很快就破灭了，军营里的操场台子上，石校长拿起了麦克风：“高二年级同学们，还有二十天，你们即将正式升入高三。高三，是整个高中乃至整个人生至关重要的一年，可以说，你们未来的路，就始于此刻……”
这话在动员会上听了好几个雷同版本，已经不能激起我们内心的任何波澜，大家无精打采的站在大太阳下，我看见冯邈在他们班的队列里打了好几个哈欠。
“……同学们，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我们还不算大人，并不想要什么大任，更不愿意苦着累着饿着，然而石校长这回是下定决心要让大家苦一苦累一累，他说完，马上就把话筒交给了那个两杠三星、一直黑着脸的军官，依我判断，应该是这个营的政委。
“立正！”
政委大吼一声，没人听指挥。
“全体，稍息！”政委脸更黑了。
“嘛呢都，看热闹是吧？”老刘的话比几颗星都好使，我们配合起来。
“立正！都站直喽！”政委扫视过我们，“刚才石校长也说了，要对你们严格要求，既然进了军营，就是兵！就得以军人的标准训练和要求！”
“拿着老石的尚方宝剑，来劲了还。”底下有人小声嘟囔着。
“别担心，我问过哥们了，高中军训就是走个过场。”
可政委很快用一系列的实际行动让我们明白，军营里，没有“过场”。
“全体都有，以班为单位，跑步——走！”本以为挨到了饭点，没想到却领了一场两公里的正午阳光浴。
“靠，晒死了，这比减肥营还惨。”杜胖的基数依然很庞大，没跑两步就已经气喘吁吁。
“是不是……跑去食堂吃饭啊？”这一丝希望估计是支撑杜胖的唯一动力。
然而这点要求也幻灭了，两公里跑的目的地是几座绿山，迷彩服堆积而成的绿山。
“以班级为单位，男女生各一列，按号领！”
绿山前各站着一名士兵，连领衣服都这么凶，我对这里的日子，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大家按照身型自觉站到了S、M、L、XL等等队列前，体型略有缩水的杜胖导致内心膨胀起来，自我感觉良好的跑到了XL前面。
分发衣服的士兵瞅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坚毅的摇了摇头。
杜胖的自尊心有点受损，“我觉得差不多。”
“杜畔。”
还想为自己最近减肥成果分辩几句的杜胖被老刘叫了过去，“这是你的。”
老刘将一大袋衣服递给了他，“马上高三了，这一身肉得减减，不然身体吃不消，听见没？”
“哎。”杜胖的耳朵有点红，我们想数数他那套迷彩服上究竟有几个“X”，结果一看根本没尺码，上面只写着——特型。
绿山被我们移空，班主任开始点名，不是以班级，而是按性别。
“叫到的排成一个纵列。”
“杨帆。”
“到。”
“蔡晓雪。”
“周亚男。”
“冯邈。”
“宫珊……”
嗯？5班的半边天被分成了两组，其中还夹杂了别的班认识不认识的女生。
“叫到的，在军训期间，你们就是以班为单位的一个小集体了，住一个宿舍训练也在一起，大家要团结一致、荣辱与共。”
我挽住了冯邈的胳膊，“朋友，荣辱与共。”
“老铁，一起吃一起睡。”冯邈精准的领会了我的意图。
老刘说，我们十个女生，在军训期间，是三班。当我们看见军营宿舍的时候，大家很快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分。
宿舍里面，除了一个立着腿儿的柜子，其他设施都是平铺。地上，有十床紧密连在一起的军绿色被褥，这样的装修风格，俗称大通铺。
“啊，我还以为好歹有个上下铺，这也太惨了点！”
我们在唧唧歪歪中被老刘安排到了自己的铺位上。
“把衣服统一换好，十分钟后，在楼下集合，去吃饭。”
饭这个字让大家打起了精神。
“哎，迷彩的尺码不准吧，我的衣服怎么有点大啊，裤腿长出这么多，你们呢？”
“还行，”我看了看自己掉到腿肚子上的裤兜，“挺嘻哈。”
冯邈被我出身部队大院的假象迷惑：“那这上衣，是塞进去的吧？腰带要怎么弄？”
“院里现在都不流行塞了，穿外面，腰带直接缠上去。”
“是……吗？”
楼下响起了哨声，我们七脚八手从宿舍二楼向外奔走。
吹哨的，是一个“小兵”。
小兵个子也挺小，一张黝黑黝黑的国字脸，厚嘴唇叼着哨子，一下下急促的吹着。我看了看小兵肩上，什么军衔也没有，应该是刚入伍不久的新兵。看样子，比我们大不了多少。
“都快点，站好一排，磨磨擦擦的！”说完这话，没等我们乐，小兵自己脸先红了，面色黑里带红，憨憨的。
我觉得小兵可能是想学着他们营政委的口气威慑下我们，结果舌头一打结，磨磨蹭蹭”成了磨磨擦擦，威慑成了微涩。
“从今天起，我是你们的教官，我姓怂（孙），怂（孙）国峰。”小兵一口浓重的西北口音。
小兵的国字脸外加他这个名字……国峰真是太适合当兵了。
5班其他女生和三个外班的组成了军训四班，也下了楼，她们的教官什么也没说，四班的人却特别配合的排好了队，每个人站得倍儿直。
四班姓欧阳的那名教官，高大挺拔，帅气无两。欧阳教官笑的也很灿烂，操着一口北京孩子熟悉的京片子：“同学们好，我是四班教官，你们可以叫我欧阳，接下来一段时间，训练、军营生活方面都由我负责……”
我们垂涎欲滴的瞅了瞅别人家教官，再扭过头来看看自己班的西北娃国峰——唉……
新成立的文科班由于女生众多，直接占了五个班的份额，昔日同学苏丽雅、聂文婧和蒋乐乐，都跟着各自的队伍走了过来。
“一班，听我口令，向右——转！”
“二班，齐步走！”
“三班都有，”国峰也发了号令，就是喊起来跟别的教官稍有不同，特别具辨识度，“丫2儿丫，丫2儿丫——”
我们就这么丫着丫了二十多分钟，行进到军营食堂。
“立——定！”
终于要开饭了，大家心中欢呼一声。可惜我们还是太过天真，学校都说了，这趟军训，主要是为了，苦我们的心志。
“下面，我先教大家一首军歌，跟着我唱。”一班的教官站了出来，他的肩上扛着军衔，比国峰他们资历深。
“不是吧，进个食堂还唱歌，要不要这么有仪式感……”
“不许说话！”国峰脸一耷，呵住了低声嘀咕的晓雪。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
一班教官脖颈上青筋暴起，与其说是唱，毋宁是在生吼，一点调儿都听不出来的那种。
但是这样的唱法在军营里挺受欢迎，他刚唱完，国峰、欧阳等一众教官就十分捧场的鼓起掌，国峰拍的尤其卖力，我侧面瞧着，手心儿都红了。
“下面我起个头，全体一起唱。团结就是——预备，起！”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哼哼着，一方面是饿到没力气，另一方面也觉得，这波操作，傻了吧唧的。
“停！”领唱很不满意，“蚊子叫啊，你们几百号人还没我一个唱的声大，都没吃饭啊？！”
“没有！——”这句回答特别齐，格外响亮。
“……”一班教官被将了一军，有点挂不住，“就限第一天，从明天起，一遍遍练，练不好不许进食堂！排队，开饭！”
这一整天里听了那么多动员、训话、嘱咐，我觉得，就最后说的这俩字最动听。
然而好听的话没对等好吃的饭，当我们满心期待的围上小圆桌时，十个人都愣住了。
圆桌上，统共有四个盆，对、盆，特别大的那种。一盆土豆炖牛肉，是最硬的也是唯一的一道菜。一盆馒头，一盆米饭。最后一个盆里，是十块酱豆腐乳。
“就吃这个？”
然而，就这个都不能立马吃到。
我们围着饭桌又重复了一遍立正稍息立正被训话的流程，这才允许开动，并且没有椅子，得站着吃。
我抓起一个馒头，盛了勺土豆牛肉，牛肉跟柴火棍儿似的嚼了半天都咽不下去、土豆嘎吱嘎吱的脆，军营里的菜，果然“硬”。
看着最不起眼的豆腐乳结果最受欢迎，很快被我们一分而空，我抹了半个馒头，一边吃视线一边偷偷溜到了隔壁那桌。
张川的脸有点模糊——鼻子以下被杜胖手里呈圆柱体的米饭给挡住了半边。
“我*****丫悠着点。”
杜胖的嘴此时只剩下了一个功能，两口就把高高的圆柱体削下去一半。
他们军训十七班也有一个插班生，是高二7班调过来的，跟张川他们一起踢过球，好像叫薛飞。
张川抬起头，冲这边招了招手，一咧嘴露出了满口的馒头。
“真傻！”干巴巴的馒头，好像有那么些滋味儿了。
这样的饭菜，对那时候出生在改革后、成长于阳光下的我们来说，到底太过艰苦朴素，大家虽然饿、还是坚决要做一个有品质的吃货，仗着肚子里平素胡吃海喝攒下的油水，对食堂大锅饭一个个挑三拣四、爱搭不理。囫囵个的馒头和大盆大盆的饭菜被剩下，全都扔了。
“全体集合！”黑脸政委再次杀出，我们在国峰的催赶下跑着，除了杜胖，满食堂就他还扒着桌子依依不舍、再接再厉的往嘴里又塞了半个馒头，最后被17班的教官连拎带拽过来。
“一班长！”
“到！”那个“团结就是力量”迅速出列。
政委耷拉着脸，指着我们眼前的三个高桶，“挨个班让他们看。”
“是！”
“一班向右转，齐步走！”
“什么啊？”
“不知道……”我们跟着国峰走在二班后面，还没接近就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
“不许捂鼻子！”政委发了话，我们只好盼着国峰步子迈大一点，快点远离这三桶——盛满遗弃食物的泔水桶。
政委不愧是带兵的，思想政治工作很有一套，他让我们每个人看了一圈泔水桶里被浪费掉的食物，接着直接放话：“明天再这样，剩多少，减多少。”
其余诸如“浪费粮食可耻”、“粒粒皆辛苦”、“你们知道世界上还有多少人正在挨饿吗？”之类的说教，一句也没说。可是我们却感觉自己像被拉出来游街的一样，有那么点儿难为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