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丝丝预兆,这个夏天,我和张川就这么狭路相逢。
“你怎么也来了?”
“我爸认识这儿的副校长,交点钱能临时加一个名额。”
我没说话,有钱真好。
“倒是你,”张川也很纳闷儿,“该不会是,跟踪哥来的吧?”隔着一周多没见、隔着台球厅事件,惯常的玩笑开得明显拘谨。
“不是。”我没接他的招儿,不咸不淡的应了句。
“哦……那就好、那就好,吓我一跳。”
我看着他,感觉有很多想问想说的,可是终究什么也没说没问,“上课吧。”
一个住海淀,一个在东城,离西城的四中都不近,北京市那么多中学那么多补习班,偏偏大家又在同一个补习班上遇见,真不知道这应该算“宿命”,还是叫做“孽缘”。
四中的补习班虽然不像学校的教室固定座位,但是基本也一个萝卜一个坑,上周我们第一波上课的学生早就形成了默认的排座,坐我边上的,是西城区十二中的一个男生。张川他们几个后来的插班生也只好坐在最后排临时加放的位子上,只是课间总从大教室后面跑过来。
“同学,我前两天进度拉下了,笔记借抄一下呗。”
“可以,同学。”
“同学,你知不知道这道题还……”
“同学,下节课快开始了。”
“……哦,那我先回去了,同学。”
老实说张川好像也并没做错什么,可我就是劲儿劲儿的,外加总觉得他不停的提问纯属成心,因为今天教的,是物理。
“同学,这道题老师的B算法你帮我讲一下。”
“这题,你,不会?”
“啊,很稀奇吗?”
“……”
他这种物理竞赛一等奖的人,别说B算法,估计自己都能解出个CDEF,可是张川依然同学长同学短的问着,丝毫不介意我的爱搭不理。
我强忍住想揭穿他的欲望,似乎我们一旦开怼,就要算做了和解,才没那么容易。
张川的厚脸皮就连隔壁桌都察觉到异常,十二中的男生瞥了他好几眼,终于忍不住了:“哥们,你们俩认识吧?”
“一个学校的,不熟。”我说完一头扎进笔记。
“同桌,同桌。”张川冲男生使了个眼色,
“哦!”男生立刻心领神会,“要不这样,咱俩换个座位,我跟后面去。”男生说着开始起身收拾东西。
“呦,这不合适吧,后面都是临时加的位子。”张川嘴上客套着,却已经呲眉咧嘴的帮男生拿起了书。
“没事儿。”男生看了我们一眼,“后面清静。”
“哥们,局气。”张川冲男生竖起大拇指,然后把书包拎了过来,往椅子上一扔,“你好,补习班同桌。”
我心里憋着的那股劲儿被张川四两拨千斤的轻易卸掉,于是再也忍不住,丢下笔抬起了头,恶狠狠的蹦出一句:“我这都什么命啊!”
那时候,我们的别扭很小,脾气很大,你的方法很笨,可是偏偏对我有用。
自从换了补习班同桌,杨女侠的学习效率突飞猛进,大概与炎热教室里新加的两台电风扇有关。
当然奋进之余也没少承受惯常打击——
“这题这么解是没毛病,但是高考肯定会多绕俩弯考你,虚心着点听哥讲啊……”
这家伙用自己物理竞赛的野路子F算法在我的本子上推导着。
“等会等会,你慢点,这步的分析,老王貌似没讲过。”
“什么时候了还等老师一口口喂呐?这种题我跟你说必须掌握,我打赌高考绝对会出。”
我一脸惆怅的盯着一串串物理公式,从头到尾靠着第二天就是语文班的信念活了下来。
“你怎么回去?”
“你呢?”张川看了我一眼。
“我坐336,前面路口就有一站。”
“我……”
感觉张川好像想说什么,我盯着他,虽然知道我们各自的路线南辕北辙,心中依旧不免升起那么一丁点的期待。
“呦,我爸来了。”
白色的奥迪停在了马路对面。
“先走了,明儿见。”
我独自走在马路的这边,看见道路另一侧的白色奥迪驶入了路中央,在夜幕中疾驰而去,心里喜滋滋的想着,明儿语文课上,可要好好灭一灭你的气焰。
然而第二天,我没能如愿以偿。
教我们语文的那个补习班老师,穿着褂衫耳朵上挂着副深度眼睛,看起来像个学问渊博的老学究。学究慢悠悠的走进了教室,“啪”,把山水画面儿的折扇往桌上一拍,抑扬顿挫的讲了起来。
“这个……腻嫩门……瞎作,啊,同削们约晓地三个法则……”学问渊博的学究说着,竖起了四根手指。
“讲的什么啊?”张川看向我,一头雾水。
我回了他个一脸蒙圈,“不知道,好像是议论文写作。”
“我去,这是语文课吗?练小语种听力呢吧!”
老学究教课全凭一张嘴不停的讲,一个字儿也不往黑板上写,我们也只好仅用耳朵听,外加少许推理揣测,将自认为听明白的知识点记录下来。
“哎上一句说了啥,好像提到什么思,思路、还是中心思想……”
学究让大家没了瞎聊的工夫,直到那一天下课前,在全补习班同学你一句我一句的互帮互助、精诚协作下,才终于勉强拼凑出一份议论文写作宝典。
我和张川双手捧着那唯一一份完整的笔记,走到了四中门口的文印室。
“大爷,来三十份的。”张川豪气的拍下了五十块钱,包了整个补习班的圆儿。
“阔气啊同学,哪个学校的?”
“首师附,高二5班,张川、杨帆。”我们做好事,从来留好名。
“德行。”我拽着书包把张川拖了出去。
“你们家今天还没来接你啊?”我看了看马路对面,空无一车。
“哦……不让他接了,都高三了。”张川挠了挠头,夜色中,我也没看清他的表情。
“那你怎么回去?”
“就……坐公交呗。”
“恩,那我走了,回见。”
“哎等会儿。”张川突然叫住了我,“我也得去336那个车站,咱俩,顺路。”
我原地站定转身,马路旁的灯有些昏暗,而他的眼睛里闪着光。
去公交站的路上,以往杨女侠都是健步如飞,今天却跟刚裹了脚似的慢吞吞,而张川,也没有催我。以往十分钟的步程被一点点拉伸,可还是觉得这条路,不够长。
“饿不饿?”张川侧头问。
“不饿。”我摇了摇头
“渴不渴?”张川又问。
“不渴。”我接着摇头。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安静,配着这夏日空气里甜丝丝的味道,我们都不太习惯。
“想吃冰棍吗?”换我提议。
张川笑了,“走着。想吃什么随便挑,我请客。”
我没吭声,专注的拣选起冰柜里最贵的品种。
拿出来两根儿松露巧克力味儿的梦龙,正准备拆开包装纸,张川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住了——
“嘛……呀?”
“内个……”张川掏出钱包,叮呤咣啷的倒扣在冰柜玻璃上,“刚才装X用力过猛,就剩两块三了,还得留一块回家,换个便宜点的先买一根儿吧,说好了我请……”
“那你非要请,我也没办法……”我把梦龙放了回去,心里暗笑这个幼稚的家伙。
挑来拣去,我拿了一根儿双棒儿,那时候的价格,正好一块钱。
“好主意。”张川交完钱,也乐了。
“说分你了吗,这么自觉呢?”我故意拉着脸拆开了外包装,奶黄色的两支牛奶棒冰并在一起,突然联想起了什么,心里悄悄开心了一下。
“杨同学,见面分一半。”张川凑了过来。
“想得美。”
“……讲不讲理啊,还是我买的。”
“你还好意思,请个客梦龙降级成双棒儿。”
“明天的,保证你敞开吃。”张川十分敷衍着,爪子就要往上够。
“等会等会,一人一半啊。”
“好。”
我和张川各握住双棒儿的一边,“1、2、3——”
合在一起的双棒被分成了两段,然而我瞅瞅自己手上这坳断了的一小截,再看看张川举着的大块四分之三,立马不平衡起来。
“换!”
“这叫rp,不给!”没等我冲上去抢夺,张川已经一口吞在嘴里,恬不知耻的拿舌头舔了个遍,末了心满意足的砸吧砸吧嘴。
“吃吗还,给?”张川坏笑着把沾满了他唾沫星子的四分之三递过来。
“三子,你大爷的。”我怒吼着追了上去。
“哈哈哈……”
后来,我去过很多地方,吃过各式各样的冰淇淋,可是却都再没有那时候那根儿双棒儿的味道。
那是淡淡的奶香味,那是融融的晚风味,那是喜欢男生衣服上的汗水味,那是,夏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