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后,寒假到来了。
我物理照旧不灵,不过还是考了个第三,张川的语文没太拖后腿,提升了一个名次,正在那边沾沾自得。
期中比张川高一名的苏苏跌到了十几名,似乎期末前那几天的状态不太好。而班长周亚男的名次,我想对比她的努力程度,还远远没达到她的预期。
晓雪、杜胖、张斌依旧发挥稳定,在5班的后半段晃荡,张斌没有了期中的忐忑:“我爸过年图吉利,从来不揍孩子。”
无论如何,假总要放,年总要过。
寒假里,晓雪他爸带她去英国玩儿,莹莹报了好多高三预课班,杜胖要回保定奶奶家,张斌虽然免了一场揍但是家里也没放他出来撒欢儿,物理小分队于是少了假期活动,暂时解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那时候我们的假期尚有不少自由时间,能让学生们喘口气,于是我一直喘到了大年三十这天。
一大清早,外面呯哩咣啷此起彼伏,淘气的孩子和淘气的大人们放起了鞭炮、二踢脚、蹿天猴儿,空气中很快弥漫起浓浓的火硝子味儿,一切都宣召着,年,来了。
作为全国各地来北京支援首都建设的大院子弟,我们家在北京没什么亲戚,过年除了去大院和隔壁大院的朋友邻居家走动走动,也就是一家三口大年夜包个饺子吃顿年夜饭、看看春节联欢晚会,跟全国人民也没什么两样。
我百无聊赖的在家看了一上午电视,直到被同是百无聊赖的袁媛叫了出来。
“我妈说一会送饺子给干妈去。”
“巧了,我妈也是,她包了韭菜鸡蛋和萝卜羊肉的,你们家呢?”
“我也不清楚……”袁媛的眼神儿有些闪烁,“我妈大冬天的不知道从哪整了个西瓜,非逼我和我爸吃,刚才出来的时候,看见她在厨房正剁西瓜皮。”
“……要不,别让阿姨送了,大除夕怪折腾的。”我婉转的表达着拒绝,然而袁媛并没理会,依旧滔滔不绝描绘着她妈妈潜心研发黑暗饺子的过程。
看得出来袁媛很高兴,每逢过年,是袁媛爸妈难得在家齐聚的日子,她妈不用加班、她爸也不会出差,一家人欢聚一堂直到过了十五。
当然,让袁媛高兴的另一件事,是她最近喜欢上了一个人,并且一向作为情感大师的袁媛,自觉这回陷得挺深。
“北师大大三的,代我们数学课,可帅了……”袁媛美滋滋的给我讲着她的心仪对象——她们学校新来实习的大学生老师。
“师生恋……”我再次惊叹于袁大师的段位。
“什么老师啊,比咱们大不了几岁,教一学期就回学校了。”
袁媛说,尽管自己已经表现的挺明显,可是对方总刻意与她保持着距离,一直不咸不淡的。一向被众人拥簇的袁媛头回主动出击,又是这样禁忌的师生恋,这让她有种从未感到过的新奇和兴奋,就像后来那句歌词说的,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骚动的袁媛和热闹的节日纠缠在一起,在袁媛离开后发酵起来,我一个人在大院的操场溜达溜达着,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这是怎么了?
抬头看了看,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阴沉下来,难道是因为阴郁的天气?
我在大院里一圈一圈漫无目的的走着,走到了小时候和伙伴们探险钻过的防空洞,走到了曾经偷家里土豆烤火吃的小花园,走到了跟袁媛他们一起调皮捣蛋过的大滑梯,过去那个成天没心没肺玩耍的孩子终于明白了,现在心里这种七上八下的情绪,叫做惦念,对一个人的惦念。
作为一个大侠,应该豪气干云仗剑天涯才是,再说,过去觊觎着高天则的时候也没这样啊。我一边鄙视着自己如此矫情,一边越来越难以抑制一个念头——联系张川。
那时候,手机还不普及,人们过节还会互送贺卡,还会在漂亮的信纸上一笔一划的传递心意,从前一切,还很慢。
很慢的年代里,我唯一想到的联系方式就是给张川家打电话,听听他的声音。
张川家的座机我很早就有,高二伊始,5班做了同学录。同学录不仅有大家的姓名电话,还捎带手记下了星座生日、爱好梦想等等信息,方便男女生交换八卦情报,算是那时候学生间人手一本必备的标配。
比如杜胖的爱好是:美食,梦想是,吃遍全天下;
班长周亚男义正言辞的写下了“考上理想的大学和专业”;
比如晓雪矫情的留下“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这样的句子;
再比如,张川的是“我真心实意的希望中国足球能冲出亚洲”……
鉴于一开始我们剑拔弩张的关系,除了觉得这人奇葩点以外,我并没有很在意,直到,后来的某一天,我不知不觉中记住了他家的电话号码。
滚瓜烂熟的八位数字此刻却在心里翻江倒海起来,打?还是不打呢?打了,用什么理由,拜年吗,会不会太过突兀?
临近大年夜,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操场上,翻来覆去的纠结着。都怪张川,和元旦的那支笔。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换到了我的礼物,尽管后来那支笔始终静静的躺在张川的文具盒底层,没见他用过,可是大约在他心里,同桌,毕竟和其他人还是有些不同的吧?
每每想到这儿,就总是一半欢喜,一半忐忑。被欢喜和忐忑分裂的我终于下定决心,磨蹭着走进大院里唯一的公用电话亭,拿起了听筒——这种电话,肯定不能在家里打。
“嘟—嘟—嘟—”听筒的声音一下下敲打着心脏,跟着一起砰砰砰的。
如果是他妈妈接的,要怎么说呢?如果是他爸接的,要怎么说呢?或者最理想的情况,是小三子本人接的,要怎么怼呢?
“嘟——”
设想了很多种情境并不停的演练着,就是没料到,大过年的,张川家里根本没人……靠。
我看了看渐晚的天色,再不回家,朱女士就要让我体会什么是真正的忐忑了……
“怎么才回来啊?”
“……溜达着就忘了时间。”
“快洗手,马上吃饭了。”
“哦。”
“对了,刚才有个同学打电话找你,”我妈从厨房探出头,神色很是怀疑,“是个男的,姓张。”
朱女士在场,我压住心中雀跃,表面装作一副不经意的模样:“可能是我同桌,说什么了?”
“我告诉他你没在,就没再说了,大过年的,什么事儿啊?”
“咳,估计是同学挨个拜年吧。”在朱女士的凝视下,我拉开一把椅子,貌似乖巧而专注的盯着餐桌上的那几盘饺子,余光却不停扫着挂在餐桌边墙上的电话——一会找机会翻翻来电显示,说不定能看到张川的电话号码。
然而吃过饭,朱女士始终在餐桌、厨房间穿梭,让我找不到机会下手。
“妈,去客厅歇会吧,我来收拾。”
我的一反常态让朱女士有些不适应:“今天怎么这么懂事了?”
“瞧您说的,我哪天不懂事了?”
“闺女长大了。”比起朱女士的敏锐,我爸毫不怀疑的乐呵呵道。
朱女士好不容易放松了警惕,我终于有机会接近当时家里唯一的通讯工具,我一边收拾碗筷一边伺机准备查看来电显示,却什么也没找到——关键时刻,座机居然没电了,来电显示屏一片漆黑。
真是情路坎坷啊!心中哀叹一声,看来只好放弃了——
“呤——”
这个时间打来电话,肯定是我二姨或大舅给家里拜年的,我顺手抄起听筒。
“喂?”
“阿姨您好……杨帆回来了吗?”
“哼哼。”我嘴角弯了起来,故意清了清嗓子。
“喂喂,是……杨帆吗?”电话那头顿了一下,听着小心翼翼地。
“呦,小三子。”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不经意。
电话那边的听起来有些嘈杂,张川他们家是老北京,估计是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们正在一起过年。
“你大爷!”
张川怒吼一声,那头立刻响起来一个老者的声音:“川子,叫我干嘛?!”听着有些严厉。
“哎哎二大爷,没、没叫您,我这跟同学说话呢……”张川的气势弱下去不少,我咯咯笑了起来。
笑声引起我妈狐疑的往这边瞥了一眼,我赶紧压低了声音,“大过年本来挺开心的,你打电话添堵来了?”
“切,哥是爱心慰问弱势群体。”
张川的损话翻译过来,我觉得是,我,可能有那么点想你了。
我笑了起来:“有事儿?”
“那什么,”一向伶牙俐齿的小三子今天变得有点磕巴,“我就差语文作业没写完了,诗词默写填空,你要是没事儿帮我对对呗……”
大过年的对语文作业,亏这家伙想得出这种笨法子。
我没有拆穿他,顺着问了句:“诗词你不会抄课本上的啊?”
“那个……我在奶奶家,没带语文书……”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家电话没人接。我决定装傻配合一下:“等着,我去拿书。”
于是,2003年的除夕夜,老杨家上演了神奇的一幕——一边是电视里春晚的热烈声音“这里是2003年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的直播现场,我们台上所有的主持人给全国各族人民、全世界的中华儿女,拜年啦!”
另一边,是角落里的幽幽古诗词,“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是珍珠的珠啊,不是你的那个猪。”
“你大……你丫行。”
张川不敢再惊动他大爷,只和我怼着对题,也偶尔聊些别的。
“你们家几个人过啊?”
“就我们仨。”
“你们家呢?”
……
“吃的什么馅儿饺子?”
“猪肉大葱,我奶包的硬币,差点没铬着牙……”
朱女士瞥眼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可能从我掩不住的笑容中察觉出了什么,为免暴露,我只好截住各自说不完的话,“有点晚了,别的题明儿再对吧。”
“好……吧。”
“新年快乐,杨帆。”电话那头顿了一下,最后轻轻补上了一句,“开学见。”
我撂下电话,平生第一次盼着,假期,早点结束吧。
窗外开始飘起了雪花,渐渐变成鹅毛大雪,银装素裹的世界给这除夕夜平添了浓浓的年味儿。
瑞雪兆丰年。我爸说。
明儿要去地窖看看大白菜,别上冻了。我妈说。
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