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国际交流，是展现我们首师附良好风貌的重要契机。”
“全体师生要拿出百分百滴精气神儿，态度端正、友好热忱的对待……”
石校长站在操场主席台中央进行着激昂演讲——过两天，我们高二年级将代表学校与来华访问的日本大阪美原中学学生，进行一次国际交流。
“日本学生也能算国际友人？”校长在台上开大会，台下早已按捺不住开起小会。
“瞧你那点觉悟，虽然历史上有过节，罪不延后代嘛。”
那时候，我们一面看着《地道战》《地雷战》《小兵张嘎》长大，一面追着《圣斗士星矢》《多啦A梦》《灌篮》启蒙，所以80一代对日本这个国家的情绪，很有些复杂。
复杂的情绪并不影响大家对交流活动的期待，那时候的我们，一点小事儿都能引起青春的躁动，更何况国际交流可不是天天都能碰到。
“听说是男女生混合交流，那边的男生跟咱这边女生一对一结对子，对方女生跟男生。”
这个消息无疑给本来就躁动的我们投下了一副催化剂。
“我cao，可以啊！”男生那边坏笑着嘀嘀咕咕起什么，先炸开了。
女生们没人搭茬儿，都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哎，晓雪，日本男生长什么样？”
“我也没见过，要是有漫画上那种帅哥就好了……”多年醉心研究日系漫画的蔡晓雪比我们更深入一些，并且这次交流她担当了中方的欢迎大会致辞人员，此刻正一脸憧憬。
“喂醒醒，你都是有子寒的人了！”
“不耽误，不耽误。”
“也对。”我不自觉瞥了一眼后排——张川正跟一帮子男生笑作一团，如果中式喜欢之间插入一段跨国艳遇，那也是极好的。
憧憬着跨国艳遇的女生们下操后积极成帮结队占领了紫蔷薇，去买交换礼物。
紫蔷薇，是首师附旁边的一家文具店，兼卖各式礼物。那时候下课后，勾着好友的胳膊兜上一圈，新式的圆珠笔、好闻的橡皮、有着漂亮图案的信纸，满足了青春期女生们爱买的天性。
“买点啥送国际友人？”晓雪勾搭着我，在紫蔷薇里漫无目的的游荡。
“这个怎么样？”我顺手拿起一个新年主题的雪花球，“正好快元旦了。”
“55，有点贵，万一我那交流生长得挫，岂不亏了。”晓雪摇了摇头。
“有道理。”我放下雪花球，抄起边上标着“9块8两个”的书签，“就它了。”
“你要买俩？”
“给小三子带一个。”
“呦喂，关系不错啊。”
“怕他忘了买，主要是不能给咱中国学生丢人。”
晓雪眯起眼笑了笑没再说话，那时候，你要是喜欢一个人，眼睛里、嘴角边都是他，藏也藏不住。
激动人心的交流活动终于到来了，首师附的小礼堂拉起中日双语的欢迎横幅，并在石校长的授意下密集挂上大红灯笼、拉花，用混搭土味风震慑着国际友人们。
“抠你七娃。”晓雪一身首师附国旗服站在舞台中央，她手上攥着张欢迎辞，操着一口日语，叽里呱啦说着。
作为首师附唯一会说日语的人，晓雪还是纯靠自学。尽管她这一个多礼拜都极其认真的准备这次致辞，毕竟是第一次站在这么多中外师生面前，加上登台前石校长那句语重心长的安慰“别紧张，全校的国际声誉就看你的表现了”，终于成功地把晓雪全身的紧张细胞调动了起来。
“砍个俗……人……”晓雪的声音微微有点发颤，然而我们依然觉得她太棒了，反正谁也听不懂。
晓雪讲了挺久，然后日本学校那边的座位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我们才知道她说完了，继而她主场这边立刻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为自家同学喝彩。
我看见叶子寒在鼓掌时的眼神，那是一种欣赏；我看见石校长接过话筒对晓雪点头时脸上的笑，那是一种骄傲；我看见晓雪在转身下台时，身上披着射灯的光，有点儿绚烂。
我想，在晓雪今后的人生中还会有许多真正的闪耀时刻，然而这一刻，一定会和其他时刻一样烙刻在她的心中，毫不逊色。
晓雪之后，日方的代表上来了，也是个女生。女生穿着得体，衬衫格子裙、皮鞋和长到小腿的袜子。早就听说日本学校校服好看，原来是真的。当然，台上那个日本女生不仅衣服好看，长得也漂亮，这导致我方男生一阵激动——
“我靠，美女啊！”
“这个绝对可以！”
“也不知道谁跟她结对子，中大奖了简直！”
“你们能有点出息不？”
“就是，真够丢人的。”
周遭女生纷纷吐槽，带着股酸溜溜的劲儿。
“虾雾豪（下午好）。”女生开了口，这中文也挺生硬。
“哎，那一会怎么交流？我又不懂日语。”
“傻吧你，当然是国际通用语——英格丽是啊！”
日方的校领导还在台上讲，底下两国学生早已互相瞄了起来，我攥着五块钱的书签礼物扫描着对方阵营——哪个异国帅哥会是我的交流生呢？
其实咱也不是没与国际友人接触过，想当年初中那会，我还有一美国笔友，虽然没见过面，国际通信倒是写了好几封。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写来写去总是那几句“how are you？”、“I’m fine，thank you.”，友人渐渐没了回信。
然而，当双方男女生列成一排凑对儿的时候，我瞅了瞅自己正对面那个跟我一边儿高的日本男生——得，异国帅哥的梦想破灭了。
“腻（你）好，吾脚（我叫）xxx，腻可以脚吾hikari，力（礼）物。”日本男生一躬身，双手递过来一个蓝色包装纸裹着的东西，上面是他的名字——三个中文字中岛光，具体怎么念不知道，听起来像什么“咖喱”。
我把书签交换过去：“哈喽，咖喱，my name is fan，welcome.”日本咖喱同学一个45度弯腰接了过来。
我瞟了瞟同桌，张川正在一片艳羡中把一个足球送给对方女生，是那个刚刚在台上发言的漂亮日本女孩，这厮走了什么狗屎运。
我的书签早被张川吐槽不够大气而顺为己有，结果他脑洞大开的送女孩一足球，“大”倒是大了、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气”着人家。
瞧着张川见着女孩那喜滋滋的模样，我转过头，决定专心致志的投入自己的异国情缘中，却发现咖喱正以同样的角度盯着张川他们那边出神儿。
“hi，咖喱，咖喱？”
“sorry。”咖喱终于回过神儿，不好意思笑了笑。
“let me show you the school，look look.”
“ok，thank you.”
我带着咖喱往礼堂外走，旁边一个熟悉的声音擦身而过：“艾赖克儿福特宝，油？（我喜欢足球，你呢？）”张川正操着一口纯正的京片子音跟日本女孩胡侃。
“喂，三子，别吓着国际友人。”
“你大爷。”张川说着超过了我们。
咖喱的目光又追随他们而去，我叫了三遍才将他呼唤回来。“咖喱？”
“唔？”
看了看咖喱深情凝望的方向，可以基本排除不是对张川这种货色感兴趣，莫非是那个日本女生？我好像发现了什么。
“that girl，you know？”
咖喱脸红了起来，挠着头告诉我女孩是他同班同学。
女孩边上的男生，是我同桌。
然而日本大概是没有同桌的，咖喱不明白我的话什么意思，我索性带他到教室里指着一排并起来的桌子给他看，咖喱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接着竖起了大拇指。
咖喱说，这么算起来，他和女孩也是同桌，只不过两人的桌子并没摆在一起，咖喱还说，日本学校应该向中国学习，推行这种同桌制度。
我乐了，看来，日本的学生跟中国也没什么区别。
我们用各自的蹩脚英文很快建立起友好邦交，一路从功夫聊到豆腐，从一休聊到柯南，最后因为在操场边遇上正溜达的张川和日本女孩，话题又回到了同桌上面。
“咖喱，你的同桌很漂亮。”我用英文跟咖喱说着，顺带瞧张川正手舞足蹈的跟咖喱的同桌讲着什么，这家伙，看见漂亮女孩意志如此不坚定，要是放在过去战争年代，一准儿叛变。
“不仅是漂亮”，说到那个女孩，咖喱忽然停了下来，表情很认真的告诉我，女孩叫雅美，两个人小学就是一个学校的，那时候的雅美就已经十分优秀了，被大家喜欢。而刚上学的咖喱很不适应，雅美就经常罩着咖喱一起玩。
“She is 开应逗（kind，善良）、酷来碗（clever，聪明）……”
“咖喱，”我确定自己发现了真相，“you，like her？”
大概在异国陌生人面前反而没什么顾忌，咖喱羞涩起来，但是居然点了点头承认了，“可是我不敢告诉她。”
“为什么？”
咖喱嘟囔了一句日式英文，那意思是，雅美太过优秀，而自己那么平凡、一点也不起眼。
“那你想告诉她吗？”
“yes，”咖喱从书包里拿出来一个淡绿色的信封，上面写着“告白状”三个中文字，很好理解，应该就是咱这儿的情书，“she is my 福斯特辣V.”
纳尼？
“福斯特辣V。”咖喱重复了一遍，见我还没明白，索性指了指他送我的礼物。
我把蓝色包装纸拆开，包的很仔细，里面有一盘CD带，是一个日本女歌手的音乐专辑，我从来没听过。专辑上附着一张手写歌单，一共5首歌，都是中日文对照的，中文写的很生硬、但是能看出来一笔一划的工整。
“宇多田光……”我照着歌单上的中文念，咖喱点点头，说这是他最喜欢的歌手，接着指指第一首歌的名字，歌名是英文的，“first love”。
“哦！”我终于明白了，看来雅美，是咖喱的初恋，咖喱望着不远处操场上的方向没再说话，我也瞅了瞅那边的那个小子，心中一动跟着笑了。
看着咖喱用心准备的礼物，相形之下自己随手抄的五块钱书签实在太不够诚意，我有些惭愧，决定帮异国友人完成心愿。
“咖喱，you should tell her.”
咖喱摇了摇头，说他担心被拒绝。
你的心意应该让对方知道。我继续怂恿着咖喱。
可是……咖喱有些动摇了。
“高中很快就结束了，你难道要留下遗憾吗？”在这种事儿上，我们自己总习惯当缩头乌龟，却不遗余力的忽悠着别人。
最后这句话似乎终于让咖喱下定了决心。
帆，你说得对，我不能让自己的青春留下遗憾，我要告诉她。咖喱一副鼓足勇气的样子准备冲过去，然而他看着跟雅美一起的张川，又犹豫着停了下来。
还是等回国吧，现在不是好的时机。咖喱说。
我盯着站在咖喱心仪女孩边上的那个大灯泡，决定再推日本友人一把，“走，我帮你支开那小子。”
张川正带雅美在小土操场上绕圈转悠，不断比划着跟对方说着什么，雅美脸上挂着礼貌又不失尴尬的微笑。
“三子！”我冲了过去，觉得有义务要把雅美解救出来。
“油、油……”这家伙还试图找点话题跟美女尬聊。
“油什么油，看你够油的，别聊了，过来。”
“嘛呀。”张川老大不情愿的挪了过来，“没看我正会晤呢么。”
“叫你过来就过来，哪那么多废话。”我拽住张川的校服袖子，冲一边的咖喱使个眼色，“刚八代。”
咖喱很感激的鞠了一躬，接着冲雅美走了过去，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咖喱走路的姿势变得有些忸怩。
“几个意思啊。”
“哎呀，人家同学说会话，怎么那么没眼力见儿。”我把张川拉到边上，好给咖喱他们一点隐私空间。
张川看了看咖喱，终于开了窍，“我去……你这闲事儿都管到国外去了。”
“这叫助国际友人为乐，懂么？”
“切。”张川嘴上虽然不屑，还是跟我一块儿靠着足球门框，盯着咖喱那边的进展，一起吃瓜。
咖喱和我们隔的不远不近，先是听他叽里呱啦着什么，隐约瞧见雅美脸上的神情有些诧异。
“我看这小子没戏。”张川叉着双手，一副过来人的样子点评道。
“别说话！”我忙着观战，没空理他。
“杨帆，你可真够八卦的。”
“彼此彼此。
咖喱说了一通，脸上神情很是窘迫，不知道此刻有没有后悔听了我的撺掇。
“加油啊，咖喱。”
咖喱接着在雅美的错愕注视中翻找着书包，把那封告白状掏了出来。
“呦呵，还有情书呢。”
“别打岔！”
咖喱双手握着告白状，屁股一撅冲雅美鞠了个九十度大躬，“si si si……”嘴里“si”了半天没蹦出一个字，不懂他到底想说什么。
终于，脸上憋得通红的咖喱一抬头，坚毅的小眼睛望住雅美，以一种扩音喇叭的音量大吼了一声：“su ki de！”
咖喱的告白就以一句狮吼般的“死磕他”而告终，也不知道成功了没有，因为还没等得到雅美回答，他们日方的老师就被惊动了，国际友人在我们面前被老师带走，我觉得自己可能多少有点责任。
“死磕他”，咖喱说的是句日语，却无需任何翻译，我不知怎么一下就明白了它的含义，我看了看倚着球门坏笑着的张川——
是的，喜欢他，就要“死磕他”，没毛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