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米铺,再行了十来分钟,杨霄等人便来到县衙门口,给门子递上拜贴,同时附上一锭二两重的银子,象山县以前是上等县,县令是正七品,虽然这些年来衰败得厉害,早已变成下等县,县令品阶本应降为正八品,但朝廷事务混乱,也没人来管一个县令品阶的问题,所以如今这象山县令还保留着正七品品阶。
在大炎朝,秀才便有资格求见县令,门子接过拜贴,见面前之人是位举子,随从个个气势雄壮,不敢轻慢,又掂到拜贴下银子重量,更殷勤几分。
“相公稍怠,在下马上去通禀县尊大人。”门子收下银子,将杨霄二人迎入门房坐了,便转身快步而去。
很快,一位师爷模样的人迎了出来:“杨相公,县尊大人有请!”
杨霄起身谢过,随着他向县衙后堂走去。县衙并不大,转过两进门便到了会客的花厅,被师爷引进去后,他却愣了一下,因为花厅中坐着不止一人,除了上首一些皮肤白晳的中年文士外,在下首两张位置上还坐着二人。这二人有七八分相似,细眼塌鼻,相貌略有些丑陋,只是一个清瘦,一个健壮一些。
杨霄虽奇怪自己拜见县令为何会有他人在场,但还是不失礼节上前行礼:“学生杨霄,拜见县尊大人。”
历来朝廷为了优待读书人,都有功名之人见官不拜的规定,秀才见五品以下官躬身行礼,举人只需拱手为礼便可。
“杨公子客气,不知今日见本县所为何事?”县令高知源请杨霄坐下,让丫环上了茶后温声问道。
杨霄更加疑惑,这位县尊大人接见自己时容留他人在场,却不给自己引见,这对在场之人来说是极为无礼之举,他也搞不明白这位县令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向那两位拱手行了一礼,算是打过招呼。那二位也只是拿眼角瞟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态度相当傲慢。
杨霄拱手答道:“学生前些日游历浙东,偶遇倭贼残害民居,吾辈习圣人之学,岂容倭贼侵我汉土,辱我汉民,当即与友人共同出手,幸得友人勇武,义民相助,得十余倭贼首级,学生认得其中一人便是朝廷悬赏之伊藤山田,不敢隐瞒,特来报与县尊知晓。”
当听得伊藤山田几字时,刚才还对他爱搭不理的那两人忽的转过头来,目光闪烁,其中一人更是直接开口:“伊藤山田?可是屠海王伊藤井边之子伊藤山田?”
杨霄不解地看着眼前之人,又转头看向上首的县令,有些搞不懂此人为何在县令面还如此肆无忌惮,连基本的礼仪都没有,敢直接打断上官的问话。
高知源满脸寒霜,冷冷地道:“这两位是本县县丞魏凡松、县尉魏凡柏兄弟。”
杨霄打量二人一眼,心道原来这二位便是在象山一手遮天的魏家二兄弟。
他心中思索,面上却不露声色,起身拱手行了一礼:“原来是县丞、县尉大人,学生失礼了,还请二位大人海涵。”借着行礼的当口,他脑子急速转头,隐约猜到几人之间的勾当,这二人都姓魏,恐怕都是象山县当地豪族魏家之人,朝廷委派的正印官没有当地豪族的支持,政令是很难在当地实施下去的,看眼前这情形,恐怕是魏家二人已经将县令完全架空了,不过这魏家做得也过分了点,连起码的面子都没有给上官留,这其实也是种不智的做法,县令毕竟代表朝廷颜面,做得太过面子上须过不去,这恐怕也是因为王朝末世,中央对地方上这些豪族已失去了管束力,才让得这些人如此嚣张。
不过他初来乍到,没弄清情况前暂时谁也不想得罪,便态度恭谨地说道:“正是此獠,学生之前见过朝廷发出的海捕文书,对此人之相貌记忆犹新。”
那开口的正是魏凡松,他叫过一名衙役,让其去将海捕文书拿来比对,看其行事做风,完全将自己当成了此间主官,丝毫没有请示县令高知源的意思,那衙役领命而去,也全然没有看上首的县令一眼,连一个衙役都敢不将县令放在眼中,可见高知源在象山县已经威信扫地了。
在外人面前,被自己的下属完全不当回事,高知源直气得眼前发黑,但他还是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将心中的怒火强压了下来。
杨霄冷眼旁观,将这一切都收在了眼里。
高知源和杨霄说了些闲话,这次魏家两人倒没打断,只是自顾喝茶,有时互相交谈两句,完全没有理会杨霄的意思,可见其根本没将杨霄这个举人放在眼中,想想也不奇怪,魏家在象山县势大,连朝廷派来的七品正印官都敢架空,更何况他一个连官身都没有的士子。
盏茶功夫,鲁良将装人头的冰盒提了进来,那名衙役也拿来厚厚一叠宣纸,上面画着一个个人像,是朝廷发出的通缉布告在衙门中的留底。
核对通缉犯是县尉的职责,像这种牵涉重大的犯人,他也不能假手他人,从衙役手中接过通缉布告,杨霄示意鲁良将冰盒也交给他,魏松柏是县尉,手下管着三班衙役及刀弓手共百多人,倭寇侵袭象山,他虽不敢与其野地浪战,但守守城还是没问题的,所以胆色还有几分,他接过冰盒打开,从里面提溜出一颗人头。
人头正是伊藤山田,他面上的表情还保留着临死一刻的狰狞,由于硝制的时间不短,皮肤有些脱水,显得有些干瘪,使其看上去更如地狱恶鬼。
魏凡柏提着人头,扭头看向高知源,露出一丝狞笑,笑容中说不尽的威胁意味,高知源脸色微微一白,头不由自主的转向一边,避过魏凡柏咄咄逼人的目光。
魏凡柏嗤地一声轻笑,脸上的不屑一闪而过,他将人头放在面前的桌上,开始翻开手中的布告,当翻到其中一页时停了下来,又仔细看看眼前的人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山田狗贼,想当日你围困我魏家大宅时何等嚣张,没想到也有今日。”
“果是倭首山田?”旁边魏凡松问弟弟道。
“大哥放心,当日此贼围我魏宅时我亲眼见过,决计不会认错。”
魏凡松动城府显然比弟弟深沉得多,他虽对杨霄所说偶遇倭寇之事不甚相信,但这事对他也有好处,也不追问,只不动声色点点头,对杨霄淡淡道:“杨公子擒杀倭首,功莫大焉,按朝廷悬赏,获此贼首级者,赏银三千,官升一级,即为白身,可加从九品陪戎校尉,这官身简单,县衙内便有空白告身,只需填上你的名字,然后报备给朝廷即可。”
“谢大人。”杨霄站起身来谢过。
魏凡松点点头:“不过这银子就要麻烦一点了,朝廷现在赋税紧张,边患不断,用银子的地方多,不过本官会尽力向上边申请,你也要多些耐心。”说完,也不管杨霄如何反应,叫来刚才那名衙役去后堂取空白告身。
本来如这种赏赐都应由县令兑现,以显示恩赏俱出自朝廷之意,可这魏家兄弟一唱一和便将赏赐定了下来,完全将上首的县令当成了泥胎木偶。
杨霄瞟了上首高知源一眼,见其此时却没了之前的愤慨之色,眼睛微闭,好似在闭目养神,对眼前下属的公然越权仿佛视而不见。
魏凡松忽然瞟杨霄一眼,嘴角扯起一丝似笑非笑的笑容:“杨公子即也是读书人,当知目前局势不太平,路上匪患丛生,告身要送到京师,千里之遥,险阻重重,塘马路上也要冒很大风险,各种支度也不会少……”
这是在公然索贿了,杨霄心中暗骂,这大炎朝真是烂到了骨子里,官员公然在县衙正厅索贿,丝毫不避忌。但他也很需要这个官身,虽然只是个刚入流的武职散官,按大炎朝文贵武贱的传统,比九品芝麻官还不如,但好歹入了流,有了这层虎皮,办很多事情都会方便很多。
骂归骂,杨霄还是递上了袖中准备好的银票,本来是两张一百两给县令,另两张一百两的给县丞县尉两位主官,但看目前这情形,照此给法明显会得罪魏家二人,只得临时抽了张百两的出来,这样送给三人的银票都是一样的。
魏家二人接过银票,瞧见其给高知源的银票也是一百两,心中觉得此读书人还算懂事,脸上表情温和了一些:“杨公子青年才俊,即得朝廷恩赏,以后当尽心竭力为朝廷做事。”
“谢大人指教,学生初来象山县,漂泊无依,想购几亩土地,建一宅院以为落脚之地。”趁着刚才一百两银票的效果还没散去,杨霄趁机提出自己的要求。
魏凡松皱了皱眉,但刚收了人家一百两银子,也不好将话说重了,便耐心道:“自从倭寇犯境以来,县城内挤入太多百姓,现在已是人满为患,杨公子想在城内购地恐有些困难。”
杨霄可没想过要在城内买地,在人家的眼皮子地下,自己那还能施展得开手脚,他非常了解象山县的情况,由于倭寇屡屡来犯,百姓逃亡严重,城外有大片大片的荒地,想在城外购地应该很容易。
“县尉大人误会了,学生并非是想在城内买地,学生自幼向往山水之间的辽阔,所以想在城外寻一山明水秀之地,建一座宅邸,读书习字,岂不惬意。”
魏凡松奇怪的看向杨霄,他有些看不懂这个读书人,别人都是想尽办法逃到城内避祸,他却是要到城外去,难道他就不怕那些倭贼,他虽能打败十几个倭寇,却要知大股的倭寇可有数千之数,且个个凶恶残暴,连他魏家精心训练的乡兵也只敢据城而守,而不敢野外与其浪战。
不过他自要去找死,自己也不能拦着,一百两银子的交情还没到那个份上。
“杨公子曲调高雅,有古之名士之风。”魏凡松假意笑了一句,便又让另一名衙役去将县黄册取来。
很快,两名衙役一起回来了,一人拿着告身,一人拿着县黄册。
魏凡松将告身拿过来填了,又让人递给县令用印,一个衙役跑过去将告身递给高知源,高知源面无表情接过,从腰间取下绶囊,取出半个拳头大小的铜印盖了,又将告身递给衙役,衙役接过,也不行礼,又跑回到魏凡松身边,神态恭敬仿佛他才是县太爷般。
魏凡松没接过告身,而是让衙役直接递给了杨霄:“告身先给你,从现在起你也算是正式的朝廷命官,待吏部备过案,会发下官服绶带,到时我会派人通知杨公子。”
大炎朝官制,散官有官服绶带,却没有正式官员的印绶和佩玉,用以区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