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香港某私立高级心血管疾病专科医院里,蒙欢躺在手术台上眼泪如注,真到了生死关头她还是怕的,“医生,麻烦你尽量别让我死……我老公很有钱的,你治好我,要多少钱他都会给……”
麻醉师面无表情地将麻药推进她身体。
院长在办公室里战战兢兢地接待来自北京的金主。沈父摔了蒙欢的检查报告,大发雷霆道:“这些年我把所有门当户对的千金挑拣了一遍,哪个都觉得配不上我儿子,结果他自己跑到山沟沟里找了个不知哪儿来的野丫头,还只有半条命!”
院长察言观色,“那您看……这手术我该怎么做?”
“废话!怎么做?当然尽力往好里做!难道看着我儿子当和尚?!”沈父想想那天吃饭时沈慕然的样子,知子莫若父,他明显是和自己杠上了,“你手术要是失败了,我就把这医院推平了建屠宰场,我说到做到!”
蒙欢的手术没失败,但也没成功。
医生修复了她严重畸形的心脏,却无法阻止失血造成的脑损伤,手术后她一直昏迷不醒。
沈父听了,在电话里长叹一口气,良久才道:“人,你们该怎么护理就怎么护理,但她和沈家再无关系。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许再提。”
沈慕然两个月内,公司事务全部上手,能力有目共睹,沈父老怀大慰,打算金盆洗手。
他和儿子交代了公司里盘根错节的派别关系,摇着轮椅往外走。
沈慕然站在身后,语气平静道:“爸,我可以不去找她,你告诉我手术结果。”
沈父在门口停了一会儿,继续摇轮椅出去,不发一言。
沈慕然心里最后一丝希望悄然湮灭,一个人静立在昏暗的书房里,夜风从空荡荡的胸腔里穿过,透心地凉。
这个世界日升月落,草长莺飞,从此都似乎和他不再有关系。
时间流逝,一晃一年,病床上的人安睡如孩童,不知今夕何夕。
沈氏管理人更迭,新上任的年轻掌门冷面冷心。与沈父一起打江山的公司元老,一句话解释得不清楚,他说开就开了。
沈父在位时谋划了几年的并购案,他半年内以雷霆之势完成。
他不通人情,不讲情面,也没有弱点。
沈氏日益崛起,集团里的人却对自己的东家畏惧大于爱戴。
又是一年雪落之时,冬至那天晚上,沈氏家族照例聚在一起吃饺子。
沈卓然在书房找到堂哥,他刚结束了电话会议,不耐烦地看过来。
沈卓然挑挑眉,“老爷子让我来劝劝你。”
沈慕然当他不存在,打开电脑看邮件。
“你知道你现在的样子么?”沈卓然叹气,“像台机器,不像活人。
“我知道情关难过,可……已经一年多了,你这个样子,嫂子要是知道,能开心么?”
落地窗外,初雪纷纷,沈慕然有一瞬间的失神,低声开口道:“卓然,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对蒙欢的感情,很不可理喻?”
沈卓然没说话。
“一个先天不足的小镇姑娘,出于新鲜感和怜悯的感情,怎么就弄得好像刻骨铭心一样了?”沈慕然笑一笑,“是么?”
沈卓然皱眉,“话倒也不是这么说……”
“你知道那几年……因为我爸强硬的态度,我和家里的关系很僵。”今夜下了有人心心念念一生都没见过的大雪,沈慕然心潮难平,突然想和人说说那个埋在心里的人。
“大学,我爸擅自改了我的专业。研究生好不容易逃到美国,终于靠自己的能力在老师同学中赢得一片天地,正沾沾自喜,却发现他早给学校捐了一大笔钱,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赞助商的儿子,除了我自己。我妈生病去世,我爸为了不影响我毕业没告诉我,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沈慕然看着窗外缓缓下落的雪片,语气恍如隔世,“我不知道身边哪些东西是真的,觉得自己活得没有意义。在美国那几年,酒精、大麻、女人,我都没少沾。那些……却只让人觉得更加绝望。
“后来我回国,到处闲逛,哪里偏远就去哪儿,就是不回家。我走到桐镇,傍晚躺在海滩上发呆,潮水来了,我没有躲。那时候流行死亡游戏,濒死的快感让人上瘾。
“那天我玩得有点大,真的感到灵魂有轻飘飘的感觉,然后,就被一个姑娘拖出了水面。她朝我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然后气呼呼地晕倒在我眼前……”沈慕然看着院子里昏黄的路灯微笑,眼里流露出久违的暖意。
“我把她送到医院,得知她是那里的常客。我从院方借了她的片子给北京的医生看,才知道她的病那么严重。
“最开始只是好奇吧……明知道自身难保还跑去救人的人,真的很少见。我在小镇上住下来,想为她做点什么。
“我从没见过,每天活得那么认真那么兴高采烈的人。她认识镇上每一个人,每一条狗。年纪轻轻做了无数小孩儿的干妈,身上的大口袋里不是连环画就是糖果。身体不好,为了养活自己,兴致勃勃尝试无数不靠谱的工作。她拥有得那么少,却是一副永远心满意足的样子,一场雨,一首歌,都足够让她开心。
“她简直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无法控制地爱上了她,也爱上了她热爱的一切。她的笑容成了我的兴奋剂。
“收养她的人卖了房子给她治病,她没有住处,我就开家客栈,永远给她留一间特价房。她吃了上顿没下顿,我就给房客送自助餐。她生意不开张,我花钱雇人去捧场。她喜欢海,我把附近的海边浴场买下来,打理得干干净净。
“我甚至投钱给镇上,说服他们放弃房地产而开发旅游业,只为留住她喜爱的小镇,和小镇上的人。”沈慕然笑一笑,“卓然,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觉得有钱是件快乐的事。
“但我不敢去招惹她,她的身体不允许她谈恋爱,我不能去搅乱那一池春水。
“我本打算就这样一直偷偷守着我心爱的姑娘,”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小本子,“直到我在她房里发现了这个。”
那是一本便签,每页都是圆珠笔画的简笔画。主角是个短发女孩,寥寥几笔勾出笑容夸张的脸——
“四月十二日,今天镰刀神又没有发现我!Yeah!今天蒙小欢的三个愿望:看完一集《老友记》、尝一口草莓味的冰激凌、进客栈时多看一眼英俊的沈老板!”
“五月六日,我顺利地从医生的魔爪里逃了出来!啊哈哈哈哈掐腰笑……今天的三个愿望:逛一逛步行街的夜市、抱一下李婶的胖孙女、和英俊的沈老板打个招呼说句话,做梦梦到的不算!”
“八月二十三日,医生说我再不做手术就没有机会……管他呢,我才不要自己去送死,我还没看够沈老板的盛世美颜呢嘿嘿嘿!下辈子心愿备忘录:做冰激凌店主、做长跑运动员、做喜剧演员、做蓬莱客栈的老板娘和沈慕然他孩子的妈……哈哈哈哈……”
沈慕然看着纸上的字迹微笑,“你能想象我当时的心情吗?我不再控制自己的感情,不顾一切地和她结了婚。”
小本子里夹着一张两人在镇上景点的合影,沈慕然背着蒙欢,她紧搂着他脖子,两个人对着镜头笑眯了眼,眼神里都是浓墨重彩的爱意。
“她是从上帝手指缝里漏给我的一道光,现在他把她收了回去。卓然,我不是因为她走了才变成这样,而是没有她,我本来就是这样。”沈慕然摩挲着照片上那张灿烂如天使的笑脸,再不说话。
沈卓然默然,良久后轻轻退出门去。
来到沈父的房间,沈卓然把一直在通话中的手机拿出来扔到桌子上,“大伯,我不想挑拨你们父子的感情,所以我什么都不说。但你要再这样一意孤行,这声大伯,我以后不叫了。”说完转身就走。
沈父把手里的手机放在桌上,整个人瞬间苍老。他只是想把最好的一切给自己的孩子,他错了么?
他拨电话到香港,“我给你发过去我儿子的照片、录像,你让护工在病房里挂满,二十四小时连续播放,她是我儿子的半条命,她必须醒!”
阳光明媚的上午,护工在打瞌睡,床头的电视里正在播放大陆电视台的财经人物访谈,主持人笑问:“女观众大概都很关心沈先生的个人问题,您是单身么?”
一身清贵的沈氏掌门举起自己左手,“已婚。”长指上的素圈材质暗淡,看起来很违和。
“您太太是做什么的呢?”主持人显然功课不足。
“她暂时不在我身边,”沈慕然笑了笑,“但我们总会团聚。”
……
病床上的人戴着同款素戒的手指动了动,眼角滑下一滴泪。
冬去春来,有人熬过心灰意冷的又一个寒冬,有人却顽强地迎来奇迹般的新生。
又是一年春节,沈家大宅灯火通明,音乐不绝。窗上墙上装饰得琳琅满目,长辈们在打牌下棋,女人们在准备美食,小孩子满屋兴奋地乱跑。
沈慕然坐在阳台上,被侄女外甥们围着,他只对小孩子还留有几分温柔。
沈卓然喝一口酒,问身边挺着大肚子的太太:“干吗呢他们这是?”
陶颖姿叹口气,“他们在帮大哥找白头发,因为娜娜先发现了一根。”她的声音低下来,“刚刚孩子们讨论新年愿望,问大哥,你知道大哥说什么……”她难过地靠在沈卓然肩上,“他说,他希望快点老……”
沈卓然皱眉,放下酒杯,轻轻拍一拍太太的背。
大门的门铃在响,他转身走出去。打开大门,门外的台阶下站着一个裹得像粽子的短发女孩,她跺着脚,面容有些消瘦,一双眼睛却生机勃勃,“嗨,新年快乐!我想问问,你们沈老板需不需要找人结婚?”
沈卓然呆立半晌,转身大步往屋里跑,向着阳台上头发被孩子们弄得乱蓬蓬的男人喊了一句,声音带笑,眼里点点闪光——
“沈慕然,你的新年礼物!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