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然微笑，眉眼好看地弯起来，“沈太太好厉害。”
蒙欢怔了怔，干笑两声转过头去，慢慢在心里数到五，偷偷拍了拍胸口。
作为庆祝，沈慕然带她去吃镇上最贵的馆子，蒙欢在他鼓励的目光里，挑最贵的菜点了一桌子。
沈慕然把那道山菌烧鸡心挪到她面前，蒙欢皱眉，“干吗老给我吃这个？”
沈慕然笑道：“不是没心没肺嘛，吃哪儿补哪儿。”
“……我还以为你在暗示我缺心眼儿，哈哈……”
旁边桌子上了一扎冰啤，冒着丝丝凉气，十分诱人。蒙欢看着人家“咕咚咚”喝得爽快，挠挠脸，“沈慕然，你不喝酒么？”
她无意中叫了他的名字，叫得无比自然。
沈慕然深深看着她，“你喜欢我喝酒，还是不喝？我都能做到。”
蒙欢回神，后知后觉发现哪里不对，结结巴巴，“我我……我只是看着别人喝有点儿馋……”
沈慕然知道自己失态，垂眸掩饰地笑笑，拿过服务员送来的冰镇黑啤，倒到杯子里一饮而尽，将纯黑的玻璃瓶握在手里焐了焐，推给蒙欢，“剩下的给你。”
冰镇啤酒，还是进口黑啤。蒙欢兴奋得很，小心翼翼捧起来仰头慢慢往嘴里倒……脖子都仰疼了，只尝到两滴。
蒙欢把沉甸甸的空瓶子拍到桌子上，“沈老板你这么皮，你家里人知道吗？！”沈慕然笑眯了眼，显而易见地开心。
吃过饭出来，小镇上灯火通明。蓬莱客栈所在的商业街最是热闹，摆摊的、卖唱的、烤串的……窄窄一条街，人头熙攘。
沈慕然手臂虚环着她肩头，将她护在人群外侧，沿着小街慢慢走。夜风阵阵，吹来他身上清爽的气息，路过拥挤的人群，他无可避免地贴近她背后，清浅呼吸拂过她发顶。
蒙欢每一步都踩在云端，拼命地深呼吸，从一数到十，再从十数到一……
路边卖首饰的大婶和她打招呼：“阿欢呐，耍个这么漂亮的男朋友呀？”
蒙欢用方言，仗着沈慕然听不懂，得意地笑道：“是我屋头滴噻（是我男人呀）。”
她弯腰在大婶的摊位上挑选，拿起一只单薄简陋的925银戒套在右手无名指上，伸手去给沈慕然看，“如今我也是能戴婚戒的人了！”
“手错了。”沈慕然微笑，退下戒指，拉起她的左手，慢慢推到她无名指指根，然后伸出自己左手，“我的呢？”
蒙欢笑嘻嘻拍开他的手，“别闹，你戴这个像话吗……”
沈慕然不屈不挠地伸回来，“舍不得给你男人买？”
清风朗月的沈老板居然和自己说话一个腔调了，蒙欢很想去捂他的嘴。
她选了个最大方的素圈戴到他修长的手指上，材质太寒酸，自己都觉得不忍直视，“明天去买个贵的换下来！”
沈慕然眉眼弯弯，“好，阿欢给我买贵的之前，我都不摘。”
小街逛了一半，蒙欢就累了。回到客栈，兀自回房间去冲澡。
她照例在三分钟内结束战斗，在热气充满浴室之前逃出来。她一个人住惯了，水淋淋直接走出来，拿一块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去卧室拿睡衣。
然后就看见沈慕然靠在桌边拿着一本书挑眉看着她。
蒙欢傻眼，浴室构造大同小异，她忘了自己已经搬到他的房间里了。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在毛巾不够大的情况下，应该挡上面还是挡下面？
沈慕然笑眯眯，“你可以转过去。”
蒙欢下意识照做，然后怒了，“沈慕然！你还看了正面看背面呢，你给我转过去！”
她跑进卧室还听见他的笑，“慌什么，很可爱啊。”
蒙欢在卧室里颇缓了一缓。好在她没别的优势，就是脸皮厚，片刻后走出来，她还没整理好表情，只听沈慕然笑道：“还生气？要不……我让你看回去好了？”
蒙欢苦口婆心，“沈慕然！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你应该是那种，那种彬彬有礼的谦谦君子，那种禁欲系，高贵范儿，限量款……你懂吗？懂不懂？”
沈慕然无辜地耸耸肩，“谦谦君子不谈恋爱么？没有七情六欲么？”
“谁和你谈恋爱了？”蒙欢抓狂，“我们是假结婚！假的！”
“从头到尾我说过是假的么？我怎么不记得？”沈慕然气定神闲地在平板电脑上点了点，然后立起屏幕，朝她笑着伸出手，“过来见见夫家人。”
“哈？”蒙欢不在状态，被他拉过去。
只见屏幕被切换到视频状态，一间明亮豪华的大客厅，里面以一个脸色冷肃的老爷子为中心，围坐着一圈人。
我的妈……蒙欢拔腿就想逃，“我我我我还没准备好……”
沈慕然揽住她肩膀，朝着摄像头笑，“老爸，大家，好久不见，这是我的新婚太太阿欢，她有点害羞。”
他低头专注地看着她，诱哄一般道：“乖，和大家打个招呼。”
沈慕然你这个妖孽……蒙欢放弃了抵抗，堆起一脸假笑挥挥手，“嗨，那边的朋友们，你们好吗？”
老爷子的脸更黑了，众人脸色各异，只有后方一对漂亮男女——堂弟夫妇忍俊不禁，朝他们挥挥手。
沈慕然笑，搂着蒙欢很骄傲的样子，“以后大家不用为我操心了，老爸也可以颐养天年。有空大家到我这里玩啊！”
老爷子推着轮椅铁青着脸走了。堂弟沈卓然朝这边用口型说：“好样的！”竖一竖大拇指，关掉了视频。
和蒙欢前面二十几年乏善可陈的人生相比，和沈慕然结婚后的日子，快乐和笑容，都是浓缩版的。
他带她傍晚驱车去附近的海边踩水，海水温暖，白沙细腻。她着迷地看着浪花一次次漫过自己的脚丫，看潮汐不停冲刷海滩，几番忘记时间，转过头，入眼的都是沈慕然温柔耐心的笑。
他买下她喜欢的所有口味的冰淇淋，允许她每个舔一小下，然后在她无比艳羡的目光里把剩下的一口口全部吃掉。蒙欢目光充满嫌弃，“沈老板你真是丧心病狂，为了馋我不怕把自己齁死？”
沈慕然仰起头灌水，飞来骚包的眼风，“我就喜欢你垂涎欲滴地看着我。”
蒙欢翻个白眼，自己却也忍不住笑，“沈慕然你真让人幻灭。”
他大笑，将她稳稳圈在自行车前梁上，一路迎着夕阳在小路上慢慢骑行。
他把她包得像个粽子，带她去附近的小山上看日出，把她整个人搂在怀里，用身体挡去山顶的风。
蒙欢背对着他低低地问：“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家？”
沈慕然耸耸肩，“回家去做老爷子赚钱的苦力？人生多无趣？”
蒙欢撇嘴，“有钱赚还不好？我做梦都想赚钱。”
“你是俗人嘛，哪能理解我这种生性高洁的谦谦君子？”沈慕然笑得讨打。
蒙欢换个姿势更舒服地窝在他怀里，叹口气，“沈慕然我恨你。”
“……不，你爱我。”
他微笑，吻一下她的头发，看着温柔的红日从地平线上喷薄升起。
累了一天，蒙欢回去一直在睡，醒来已是深夜，她躺在长途行进的轿车上。阿泰把车开得很稳，沈慕然的手臂一直有力地揽着她。
蒙欢感觉到他的鼻息，离自己那么近，像是下一刻就要落上她的唇，犹豫良久却还是抽离，片刻后温热触觉浅浅印上她的额头。
蒙欢眼睛瞬间湿润，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睁开眼，声音有些虚弱道：“沈慕然，我们去哪儿？”
“回北京。”沈慕然安抚地摸摸她的脸，“你晕倒了，附近的医院都不敢收。”
蒙欢沉默一会儿，拿过水瓶喝几口水，坐起来看着他，“我的病，你知道了？”
沈慕然习惯性地把瓶里她剩下的水喝光，将她重新揽回自己腿上，手臂用力得让她有点疼，“不要多说话，到了我叫你。”
然而沈慕然莫名睡了过去，到了北京，他是被蒙欢叫醒的。
蒙欢站在车外，披着北方秋日独有的热辣阳光，低头朝车内看过来，神采奕奕一脸灿笑，“沈慕然，欢迎回家，你上当啦！”
阿泰不见了，驾驶位换成沈父的司机，副驾坐着沈父忠心耿耿的助理，车门落了中控锁。
沈慕然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沉默地望着蒙欢，目光幽深，一瞬不瞬，像是要把她刻进心里。
蒙欢干笑两声，“你也说了，我是俗人嘛……沈老爷子出手真的很大方啊！桐镇，在你眼里是世外桃源，我却做梦都想离开。”
“结婚证是假的，你我互不相欠。”她扬一扬手里的支票，笑眯眯地戴上太阳镜，“我去周游世界啦！沈慕然，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说完转身就走，身后还背着那个双肩包。
看着她瘦削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沈慕然忍不住轻唤出声：“蒙欢……”
蒙欢朝后挥挥手，头也不回，“爱过！”
这个城市一大早就忙碌拥挤，人群熙攘，车辆穿梭，她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海里，再也找不见。
……
一，二，三……蒙欢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她一边拼命深呼吸一边笑自己蠢，这样剧烈的心痛，数到正无穷也无法平复吧。
撑过又一个拐角，卷土重来的痉挛攫住心脏，她手机上的120还来不及按下，就瘫倒在地上……
二十岁以后，每一个看到太阳升起的日子，对于蒙欢来说，都是从死神那里偷来的。
她有一颗和别人不同的心脏。医生说不做手术的话，活到二十岁已是乐观设想。可是做手术，也只有不到百分之二十的存活率。
她不能奔跑蹦跳，不能大哭大笑，不能着凉受热，不能生气激动……她不能做的事，比能做的事多。
原本她也无所谓，死神打个盹儿，她就高高兴兴多活几天，死神醒了，她就乖乖跟着走。她没有至亲，收养她的奶奶早就去世了，小镇上的人虽然喜欢她，也没有人会因为她的死而痛不欲生。
活够了就去做手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没什么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蒙欢挺想得开的。
直到遇见沈慕然。
沈老板真好看啊。白衬衫、沙滩裤、人字拖，都穿出翩翩风度。笑起来春色无边，桃花眼里落满星辰。
蒙欢捂着小心脏知道自己明智的话就有多远躲多远，可是想想又不甘心，活都没几天可活了，看看美男过过干瘾，还不满足自己？
可他却不只是个美男。他给小镇带来了很多变化，那么多外地人来看油菜花石板路，来吃山菌野鱼，来买扎染银饰，大家居然都可以坐在家里赚钱了。
他那么好心，见她穷，总是给她免费房间住，她去蹭自助餐也从来不计较。
他不贪财，不好色，闲云野鹤一样洒脱。无数漂亮女生前赴后继大老远地来示爱。蒙欢觉得很正常，他值得所有女人爱，当然，也包括她自己。
反正也碍不到别人什么事，她很心安理得地任由这份爱不断发酵膨胀。
所以当沈慕然提出要她配合假结婚挡桃花时，她如何能拒绝呢？那对自己太残忍。那是她二十四年的生命里，唯一的一点甜头。
可是后面的事情失去了控制，他居然对她动了真心。
如果她只是穷，只是见识少，只是身份低微，她都可以理直气壮地回应他的爱。可她是被阎王爷画了红圈的人。
她不能和他亲近，不能和他看遍世间风景，不能和他相互照顾白头到老，也不能给他生小孩。
她能给的，只有定时炸弹一样的惶恐，和亲手埋葬自己爱人的伤心。
那么好的沈慕然，她怎么舍得这样对他？
所以她给沈老爷子打了电话。
就让沈慕然以为自己是个骗子吧，爱错了人，总比爱个死人更容易释怀。
沈慕然平静地被“护送”回沈家，他的房间还是十年前的样子。他关上门，拨电话给阿泰，“太太送到约好的医院了么？照顾好她，手术之前先别和我联络，省得她发现了又跑……”
阿泰焦急又愧疚，“老板！救护车没去约好的医院，我……我跟丢了！”
“你说什么……”沈慕然的瞳孔倏地放大，瞬间失了声。
阿泰的声音在电话里发颤：“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老板，我已经叫人去各个医院找……”
沈慕然没有说话，沉默良久后转头看向门口，缓缓道：“是我大意了……”
沈慕然换了衣服下楼，沈父威严地端坐在餐桌边，“赶了一夜路不累吗？过来吃饭。”
沈慕然从善如流地坐下来，拿起碗筷。
沈父面色稍霁，教训道：“山里的野丫头，你给她天大的福分她也享不起，一点儿甜头就能拐跑。再说了，人家想做的是沈家的少奶奶，不是你小客栈的老板娘。明天先跟我去公司熟悉情况，等你当了沈氏的家，要什么女人没有？”
沈慕然面色自若地吃饭，挑一挑唇角，“爸说得是。”
沈父撩起眼皮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半天没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