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之后,谷丰米号择吉日开张,柜上一应大小事都由云旗支应,额林布只作不知,合府上下再没人知道。
海龙府这样大,店铺鳞次栉比,多一店少一店并无甚差别,亦无人在意。
唯有义和拳“扶清灭洋”的声势愈渐浩大,因着三省将军里只有长顺淡漠待之,教众多往黑龙江或奉天集结,又有大半教众进京勤皇,行省地界上倒也算安静。所以两省民众便多有避祸而来,或求亲靠友,一时间,别说全省境内,单单一个海龙府,百姓竟多出一倍有余。
博洛日日率军士巡城,严禁有人借机寻衅滋事,是以城中尚算安静。
流民可以不滋事,却不能不吃饭,加之这一二年,三省皆旱涝不定,庄稼失收,又有红毛子与义和拳打来打去,庄户人家流离失所,即便有地也荒废了。此几件合到一处,海龙府的粮食竟一天一个价。几家烧锅作坊都因粮价太高而停工了。
天不良而民不善,城中几家米号渐生横财之心,相约关门闭市,欲囤积居奇,狠赚一笔银子。
彼时,令仪仍能每月初一日往家庙为额林布祈福,回来时便往米号里坐坐,看着小伙计称米,添添减减,反复几次,总称不准,不觉蹙眉。
云旗拿了账册来与她验看,只被她推到一边:“云旗哥哥,我若不信你,这世间便再无可信之人,账册你自己收着,年底红利咱们二一添作五。”
云旗忙推辞:“这里全是姑娘的本钱,况我在府里又领月例银子,实在不能再要姑娘这样的红利。”
令仪深知云旗木讷至极,也懒得与他争执,那红利他不要,给碧萱收管也便罢了。于是转了话头儿,微抬下巴,指了指门口待客的两个小伙计:“这两个孩子倒是机灵,只是手上功夫太差,那一斗米称得我都着急。哪里寻了这不顶事的,必是你偷懒,也不好好管教。”
云旗回头看看伙计,又转回身道:“都是苦人家的孩子,前儿我往城外接货,路上遇见他们被父母插草卖身。他们俩是亲兄弟,他们父母打算一个卖了换钱,一个留下支撑门户。两个孩子倒极懂事,都争着被卖,因此我说给他们家大人,来米号学徒,虽没工钱,却能给口饱饭吃。这几日开张着实忙乱,也没好好教导他们。”
碧萱望着两个伙计的背影便有些不忍,才要唤他们喝口水,竟不知该叫什么:“他们叫个什么名儿?”
“这样人家的孩子哪有名字?”云旗苦笑,“大的十三岁,叫大石头,小的才十一岁,叫小石头,哦对了,他家就姓石。”
碧萱掩口笑出声来,令仪也忍不住轻笑,摇头道:“这名字将来可怎么见人呢?你叫起来也不方便,不如给他们起个学名吧。”
“那必得姑娘起。”碧萱笑道,“姑娘是富贵命,起了名字没准儿连他们的命数也带好了呢。”
“你又来难我。”令仪笑嗔着,心思微微转动,片刻笑道,“前儿读《长庆集》,有一首‘石倚风前树,莲栽月下池,遥知安置处,预想发荣时’,我是喜欢的,他兄弟又姓石,孟发、仲荣如何?”
云旗点头道:“我去唤了他们俩过来磕头。”
令仪一把拉了他道:“免了那些虚礼吧,再说救他们的是你,又不是我。”
三人又说笑两句,忽见一个腆胸叠肚的男人进门。小石头迎上去打千儿,道:“给爷请安,您是称……”
那人看都不看小石头一眼,拨开他径直向里走:“掌柜的呢?”
云旗朝碧萱使个眼色,碧萱会意,忙挡了令仪躲进后库。见她主仆俩进去,云旗方转身朝来人拱手道:“这位爷有何见教?”
来人撇嘴挑眉地打量着云旗,也不朝他还礼,丧声歪气地道:“你就是掌柜的?叫什么名字?”
“小姓云。”云旗不卑不亢地答道,“还没请教……”
“云掌柜。”那人冷笑道,“我姓陈,宝丰米号是咱的本钱。”
“陈老板,失敬,失敬。”云旗微笑道,“今儿贵脚临贱地不知有何赐教?”
陈老板哼笑一声,道:“查掌柜不是海龙府的人吧?以前没见过。你的米号倒不小,只是既来了这里,就要守这里的规矩。”
云旗故意装傻道:“让陈老板见笑,我们店虽小,但官府征赋纳税一分不少。”
“果然是个棒槌。”陈掌柜也不等人让,自顾往椅子上坐了,得意地道,“在海龙府地界上,我们宝丰米号统领行市,各号粮价必得依我们为准。眼下,海龙府是僧多粥少,粮食紧缺得很,我们米号也是为了大家着想,关门闭市,坐等起价,咱们好好赚上一笔。因此知会你一声,打我出了个这门儿,你们就关了吧。等些日子,城中百姓一慌,那粮价必是翻着倍地往上涨。”
云旗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少不得强忍了心中的腻烦,道:“陈爷好见识,只是人食五谷,一天一顿断不得粮,咱们都关了,城中百姓吃什么?”
“傻掌柜,那些贱民不挨饿,怎么舍得多拿银子钱出来买高价的粮食?”陈老板说着,哈哈大笑。
别说云旗,连后库里偷听的令仪也气得跳脚,直要冲出来与他理论。碧萱拼命拉住她主子:“姑娘做什么与他对嘴对舌?白轻贱了自己,这点子事只交与云旗吧。”
云旗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又抬手用扳指蹭了蹭头皮,脸上虽有笑意,眼中却透出寒光:“陈爷好计谋,我们囤积居奇倒简单,只是官府必不会看着人心惶惶而坐视不理,倒时只怕得不偿失。”
陈老板又是一阵得意地笑:“没有金刚钻儿,不揽瓷器活。实对你说吧,你别看我这德性,我那妹子可是海龙府有名的美人儿,她也是个有福的,嫁了藩台哲尔德大人作了三姨太,我虽不人才,也是藩台府上的舅爷。”陈老板自顾地说着,甚是得意。
云旗两颊青筋隐隐暴起,忽然一松,笑容中竟带了些许谄媚:“恕在下眼拙,竟不是舅爷大驾光临,一切但凭舅爷吩咐,只是有一节,我不过一个掌柜,这样的事得听东家的。”
“这不是瞎耽误工夫吗?作不了主你跟我废什么话呀!”陈老板大为不屑,“告诉你们东家,就说我的话,打今儿起,全城米号关门闭市。”话音未落,他人已走出店外。
令仪疾步从后库里奔出来,指着那人的背影几乎就要骂出声来,碧萱只捂着她的嘴,不使她说话。
云旗笑吟吟地看向她主仆两个:“姑娘别恼,不过是藩台府上的奴才,为这点子事情生气倒不值许多。”
令仪挣开碧萱的手:“云旗哥哥,千万不能囤积居奇,先时,阿玛常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人都快饿死了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到时只怕要出大乱子,我们必血本无归。”
云旗忙安抚道:“姑娘放心,这事咱们是不能做的,只是眼下货源有限,他们只管囤粮不放,咱们恐怕也只撑得住一时半刻。”
令仪深吸口气,闭目沉思,片刻方冷笑一声:“不过个把月的事,再往后,本地的庄稼也要收成了,到时我看他们拿什么囤粮?”
云旗摇头叹道:“只怕这个把月也并不好过,再者,若米号一直开着,方才那位舅爷怕也不好对付,难道为这点子事让府里知道?还是找太爷出来责问藩台?”
令仪不再言语,只用手指绞着帕子,只勒得指尖通红。
“姑娘仔细手疼。好好的,这是做什么。”碧萱忙去握她的手,解了那帕子。
令仪竟丝毫不觉得疼,半晌方道:“云旗哥哥,咱们也先歇了吧,正好容空,你好好教导那两个孩子。”
此语一出,碧萱大惊,云旗倒是气定神闲地看着令仪。
“若全城只我们一家卖粮,不过三五日,号里也便无粮可卖了。”令仪缓缓地道,“待想了万全之策再开市不迟。”
令仪不敢在外耽搁太久,急急地回府,如常陪着额林布,只是心中反复思量,总想不出个好法子来。
用过晚饭,庭院中已洒了水,消了一天的暑热,额林布仍往院中闲散几步消食。令仪陪在身后,因事未有解,便心不在焉,未察觉额林布停了脚,几乎不曾撞过去。忙忙地收了心神,退后一步。
额林布回头看她:“我原说你小人家儿装不住事儿,你偏不听,如今都写在脸上了,还打算瞒我吗?”
令仪本不打算让额林布知道,一来他本不赞成她置这些产业,二来也不想让他多添烦恼,可今见额林布这样问,不觉也便把白日里的事都讲了出来。
额林布淡笑一声,道:“什么要紧的事?那个哲尔德的官品也实在不敢恭维,想来这买卖里也有他的红利,但我猜,他比太爷更希望地面上安静,人丁赋税无欠,必不知有人哄抬粮价。”
令仪低头道:“这事虽不大,只是闹出动静来,让太爷知道了可怎么好?欲不出动静,他们只当咱们屈从了,越发得意。再说粮乃生息大事,由着他胡天胡地的闹去只怕一发不可收拾。”
额林布也不再说话,只看着院中几片开得正盛的夜丁香,细细的清香悠然静心。“将欲取之,必先予之。”额林布望花出神,忽然一笑,“令仪,你要不惊动太爷,就少不得惊动他。”说着,朝令仪耳边细语几句。
令仪听了不由心头一喜,却见额林布细打量她一眼,道:“此法一行,你的铺子也会损失,你可想清楚了?”
令仪抿唇一笑,道:“大爷把人看得太低了,你方才说‘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我虽不灵利,这点子道里还是懂的。”
一夜无话,翌日晨起,令仪便唤了云旗来细细吩咐。云旗昨日心中便有些计较,也要看令仪拿个什么主意,今儿见她这样吩咐,正与自己想的相合,心中不免一动,想来她小小年纪,未必有如此心思,必有“高人”指点。
云旗少不得又把自己所想说了一遍,二人计较半日,也便筹谋周详。
溥洛昨晚宿在芷姨娘房里,起得便略晚了些,芷茉与博洛同庚,原也常与他一处玩耍,颇有情谊。芷茉服侍了他盥洗,又梳头辫辫子,用两颗拇指盖大的东珠坠了发梢,又细端详了,才道:“二爷昨晚睡得香,今早精神也好,快往太太屋里用饭去吧。还有一件事回二爷,今晚可往那屋里安置吧。”
芷茉说着,抬抬下颌,指向正房,“爷再不去,别说太太,奶奶给脸子瞧,我和苏姐姐也受不起。”
云旗抬头朝芷茉的额头轻弹一指甲:“你别委屈,上次你说那粟子软糕好吃,我回来多多带给你可好不好?今晚……你往太太房里请安时,替我回一声,说我营里有事,这两三日也不回来了。”
因着每每见到静嘉,她总怒目相对,十分怨毒,博洛起先还与她争辩,渐次也懒得理会,早饭也不用,便出门去了。得安与鲁颂早等在门口,三人上马直奔城外。
谁知将至城门口时,忽见两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突然冲出来拦马,博洛急勒缰绳,所幸马在城中原不曾快跑,这样被勒住,只抬了抬前蹄也便停住了。
鲁颂大不耐烦,骂道:“不要命的下作种子,跑出来送死吗?”
博洛望过去,只见两个少年头戴草标齐齐跪在马前,哀哀哭道:“求几位爷行行好,买了我们吧。”
博洛眉朝得安看一眼,得安会意,将缰绳交与鲁颂,便走过去扶起他两个。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得安将他们带至街边卖豆腐脑饽饽的食摊子上。
两个孩子一个叫石孟发,一个叫石仲荣,老家原在奉天,只因义和拳闹得厉害,与父母来海龙府投亲。可亲戚救得了急,救不得穷。如今海龙府粮已天价,家中断粮几日,兄弟二人无奈宁愿售卖自身,供养父母。
博洛听他二人说话,只低头不语。不一时,鲁颂也从街市回来,城中所有米号无一开门。捉一两个掌柜问起来,自然也知道了陈舅爷的“官威”。
博洛紧咬钢牙,命得安给两个孩子几吊钱,放他们家去。自己跳上马直奔藩台衙门。
不过一两日工夫,全城米号皆低价售粮,藩台衙门遍贴告示,所有商号米铺囤粮过百担者,皆以蓄意囤粮,图谋不轨论处治罪。各米号原为囤积居奇,库存粮食都不少,都忙不迭地出货。唯有宝丰米号被衙差查抄,所存米粮充公作镶蓝旗军粮使用。
城中百姓传说,长顺家的小将军直闯藩台衙门,敲碎了登闻鼓,踢了守卫的衙役,把哲尔德堵在后堂,也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那告示不日便贴了出来。
新开张的谷丰米号为感藩台大人之德,在城东城西各设粥棚一个,多于百担的粮食全数用于粥棚,广施百姓。
博洛从军营回城时,还特特地经过粥棚,只见几个妇人守着大锅奋力搅着,两三个伙计,在棚前施粥,因着粮价被平议,来取粥的人也远没有预想的多,且秩序井然。
得安眼尖,一眼认出一个分粥的伙计正是那日拦马的石孟发,才要叫嚷,却被博洛拦了:“别多事,家去吧,若太太问起,说我就来。”
得安不明所以,他爷的吩咐又敢不从,便自回去了。博洛下了马,闲闲地在粥棚附近逛去,果在一间不大的茶棚里,遇见正在喝茶的云旗。
见博洛走来,云旗忙起身欲行礼,博洛摆手:“街面上不必这样。”说着拴了马,也不等让座,只往云旗位置坐了,又唤伙计多多上几碟子干果,自己嗑着瓜子,笑道:“你们主子奴才倒巧,使了我作棒子打虎,你们坐收渔利。”
云旗抿一口茶,也不看博洛,只远远地望向粥棚:“爷说什么,我竟不知。”
博洛抓了把松子慢慢剥着,道:“‘遥知安置处,预想发荣时’,穷得吃不上饭的人家,我只不信还记得这种诗,也就你那矫情的主子能想到。谷丰米号是你们大房的本钱吧?额林布哥哥不惯这些,你那主子又是骏德的商号里长大的,她那鬼精灵的主意还指望能瞒过我去。”
云旗笑而不语,只往博洛面前的盖碗里添了水。
博洛捻着松瓤送进嘴里:“不敢惊动太爷,又不想为虎作伥,使巧法子弄我这个呆人给你们使也罢了。如今各米号里低价出货,你们的货也卖不出好价钱,你主子又使这法子,多余的粮食可以说是给粥棚备的,不必低售,也不会被充公,打算得真精明!”
云旗摇头:“我不知二爷在说什么,只是若谷丰米号真做这样的打算,只怕也错了主意,眼下米粮卖不上价,不过月余,本地的粮食也收成了,这东家只怕会大大地亏损一笔。”
博洛笑叹口气:“早起往营里出,见有大队骡车驮粮出城,该不会往乡下做粥场吧?骡车往北,沿途卖给流民也罢了,若卖给义和拳的人可要小心了。”博洛说着一口喝干了茶,起身向外就走。
“二爷留步。”云旗忙起身相送。道,“爷不是呆人,如何甘心为棒打虎?”
博洛原本得意,听这话面色一沉:“她让我打,我打就是了,何必多问?”说着又向柜上要了碟粟子糕带走,只说,“这位爷结账。”说完上马便走。云旗只目送他远远地去,神情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