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云旗在城东买下一处不大的铺面,签了买卖契约交由令仪收着,他自己打点行装,往外省看行情去了。
谁知外省也被义和拳闹得不可开交。连走几省方墩到货源,坐旗谈价又费一番功夫,回来时已是暑热。
令仪早换了藕色苎布短衫,月白凌子散腿碎花边的裤子。在书房里听了云旗将铺子里的大小事宜说了一遍,再过些日子,粮食进城就可开张大吉了。
“姑娘该给铺子起个名儿才是。”云旗笑道。
令仪摇着绡纱团扇出一会子神,方开口道:“也不拘是个什么名吧,咱们刚刚作兴起来,哪里顾到这个?”
云旗笑道:“虽是个小买卖,到底该有个名号才对,不然下一次,我再坐旗儿谈价,可怎么报名号呢?”
令仪想起骏德的商号“天增顺”,这名字起得响亮又吉利,且有她幼年的回忆在里面,欲拿来自用,一则怕对父亲有不敬之意,二来她眼下经营的不过一个米号,哪里来这样大的口气?
令仪想了又想,道:“前儿给大爷念书,见《龙韬》上说,战胜于外,功立于内,百姓欢悦,将无咎殃,是故风雨时节,五谷丰熟,社稷安定。也罢了,我就取个巧儿,谷丰米号,雅俗兼有,你道可好不好?”
云旗有些意外,看了看令仪,笑叹道:“再不想姑娘不仅身量见长,连学问也长进了好些,这样冷僻的文章,在家时姑娘不知气走多少西席,是再不肯看的,这倒是姑爷教导得好。”
见令仪只摆弄团扇,面上也略有得意之色,云旗微有犹豫,到底还是开口道:“姑爷……待你好吗?”
令仪尚在得意之中,听了这话,也不细想,只点了点头,忽然觉得不对,猛地想起那个字帖儿:“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心中不免一抖,方才欢喜之色全无,抬头看向云旗,却见他只是坦然地回望自己,仍旧像儿时那般,虽有些木讷,却能时时护着她,处处依着她。
“云旗哥哥,”令仪低头摆弄团扇的缨络穗子,这个称呼是她幼年时这样唤他,长大之后,再未这样唤过,“大爷待我极好,我虽不是他心中的令仪,却是他眼前的令仪,或许他心里曾经有个谁,可日子这样长,朝夕相对的只有我们俩,他就是块石头也该对我有几分真心,你说呢?”
云旗心中一刺,令仪这一番话似个千斤重的橄榄,嚼在嘴里,百味陈杂。转念再想,前后也不过一年时间,他似不认得眼前这位奶奶,想来,她在这府里要多谨慎周全地活着,才能锤炼成眼前的模样。
话说得沉重,云旗也不便再接下去,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锦盒:“往西走了一趟,也没甚好的东西,这个玩意儿姑娘别嫌弃,我祝姑娘百事顺意!”说着,将锦盒双手捧上。
令仪接了,打开一看,见里面是一柄雕刻精致花纹的犀牛角梳,不大不小,正是对镜自梳时用的。
“好好的,且送这个做什么?”令仪细看那梳子骨色剔透,做工上乘,实属佳品。
“姑娘忘了,后儿是姑娘的生辰,及笄之年,本该好好贺一贺,可惜……”云旗说不下去。
“难为你想着。”令仪淡淡笑道,“我已经和碧萱说了,后儿是茉蓉的生辰,并非我的,别露了行迹,惹人怀疑。”
“姑娘说的是。”云旗道,“因此才买了这个送姑娘,也是我和碧萱的一点心意。”
闻听这话,令仪方有了些笑意,故意嗔怪道:“你两口子倒巧,两个人送一份子,先我们在家时,每逢生日,我倒多得一份子,今儿这样会打算,我是不依的。”
二人又将米号的事计较两句,曲莲便走来,笑道:“已摆下饭,大爷等着奶奶一起用饭,奶奶怎么只管不去?”云旗听了便辞出去,令仪自往正房去不提。
转过两日,令仪早起换了颜色略鲜亮的衣裳,盘好的“两把头”上只插着清淡颜色的两只珠花。不想额林布也早早起身,元冬服侍他盥洗,正拿了大巾帕擦脸,扭头看见令仪的妆发衣裳,浅笑道:“衣裳倒好,只是这时节该上个钿子才好。”
钿子是节庆时旗人女子的发饰,眼下不年不节,令仪住了手中的梳子,略带疑惑转向额林布。
额林布倒把她不理,向元冬道:“拿几两银子给厨房,让他们好好整置下一桌酒菜,你带白苏双花她们几个把前厅打扫了,再把那花梨木大圆桌面子摆出来布置了。让杜松告诉云旗,说我的话,这大热天怪闷的,错午儿让他进来陪我吃酒消夏。”
元冬应了,端着脸盆等物出去吩咐。令仪越发不解,忙亲走上来,和碧萱一起服侍额林布换衣服:“大爷今儿怎么这样高兴?”
额林布笑而不语,令仪不由看向碧萱,见她也忍着笑,越发古怪。
一时元冬走回来:“已摆下饭了。”
令仪忙跟着额林布往外间来,只见桌上并无平日里那些米粥,竟是两碗渥了鸡蛋的银丝面,另有几样精致点心和小菜。
“这是……”令仪先是一惊,转向额布林的目光中竟带了一丝窃喜。
“大爷说天天吃粥也腻歪,特意叫厨房做了面来。”元冬边说边摆下碗著。昨晚额林布悄吩咐她亲往厨房告诉的,这样郑重,明明不是换换口味那样简单,只是额林布不说,她也不能多问。
额布林也不理令仪看向自己的目光,自顾朝桌边坐了,抬头看看一屋子的丫头婆子:“做什么都杵在这里?这里有大奶奶就行了,你们都快去吃饭,今儿还有好多事情呢。”
碧萱笑福了一福,带着其他人下去了。
眼见众人不在,喜色才显露在令仪的脸上,看着额林布只是傻笑。
“再一会子面坨了不好吃,你是要站着吃吗?”额林布说着,抓起筷著翻动着碗里面。
令仪再不灵利也知道这碗面的意义,她只是再想不到额林布竟然知道,想想刚才碧萱别有深意的笑,大约是她说的吧。
令仪坐在额林布身边,面汤的香味扑面而来:“大爷,其实这种日子,平白地过了也就罢了。”嘴里说着,手里却不自觉地挑着面,笑意控制不住地涌上脸颊。
“本来也想平白地过去。”额林布假装看不见令仪的笑,夹了小菜放在自己碗里,“可到底是及笄之年。反正夏日天长,闲着也是无事可做,我方才不是说了,全当消夏吧。”
“劳大爷费心,我要怎么谢你……”
“令仪。”额林布忽然停下手,转头看向她,“我们之间,不说这个字……”
令仪心头一暖,忽想起她与额林布这样在饭桌上说话还是头一次。
天将错午时,博洛打营里回府。他从早起就坐卧不宁,营训时总是走神儿,还对得安乱发脾气。跟鲁颂撂跤时,一个晃神被对方背倒在地,放在往常,他无非笑笑过去,今日却脚一跺,跑出校场,得安与鲁颂茫然对视,不知所以。
因几番不痛快,博洛便离了营帐,早早回府。“今儿回得早,我引二爷外面玩去吧。”得安赔着笑道。
“糊涂东西,因外面不好,我方回来。”博洛不耐烦地道,“又出去做什么?”
“那找两位姨娘一起,我们猜枚唱曲儿可好不好?”得安小心道。
“不听!”博洛没好气地回道。
“二爷今儿是怎么了?好好地不自在。不如明示,别让我这笨脑袋去猜……”得安的话没能说完,因为他那宝贝爷没来由地停下脚步,目光凝视着不远处几个婆子,她们手上提着食盒,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厮,手里抱着一个酒坛,急急地往东院方向走。
“东院有客吗?”博洛自言自语,瞟了得安一眼,见他机灵地朝那几个婆子走去,须臾返身回来,小声回道:“真是送到东院去的,这倒是奇事,不光二爷不自在,大爷好端端地也说腻烦,要摆酒消夏,难怪方才门房说见云爷也进来了。”
博洛原本皱紧的眉头忽然一动。他今日为什么心烦唯有他自己知道。去年的今日,他竟然像个傻瓜一样,还上赶着给那女人送碗寿面,却再不想她从头到尾都是骗自己的。
“十三岁。再过两天就十四了……”
“之前你与我说了那么多的话,一字一句,我都记得,你只告诉我,有没有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字是真的……”
原来是真的!博洛只觉脑中如电光火石一般,心中豁然开朗。她明明长他两岁,何以一副身量尚未长成的样子?虽然入府之后,她的一举一动都是主子奶奶的样子,可那日东平县城里的茉儿明明是个小丫头,与她庚帖上的年纪相去甚远……
博洛冷冷一笑,如今他只有一事不解,额林布既知道这个日子,想来也知道这女人的底细,那他为什么不揭穿那女人。
想到这里,博洛拔腿朝东院走去,得安没有准备,博洛走出好几步,他才反应过来,急忙追了上去:“二爷做什么?二爷……”
果然,那几个婆子站在东院门前,曲莲、双花、杜松和方海接了食盒进去,院子已经传出说笑声,白苏才要关门,忽见博洛和得安站在门口,笑道:“大太阳底下,二爷怎么只管站着?是要见大爷吗?”说着门且不关,反而推开,又向里回道:“二爷来了。”
前厅上所有窗棂都开着,轻风穿堂极是凉爽,大花梨木桌上满满摆着南北干鲜果品,时新菜肴。
额林布坐在正中一张软软铺了坐褥的大太师椅上,下面便是令仪,云旗、碧萱、元冬并小丫头们依次坐了,并不分尊卑。方才正是云旗与额林布比掷箭投壶,额林布不胜力量,命令仪代掷,谁知十支箭竟全未入壶,因此大家取笑。
忽然见博洛走来,别人尚可,令仪不免心中惴惴,恐被他看出什么。额林布忙唤博洛一起玩笑:“你来得倒巧,快替我扳回一成,指望你大嫂子是不中用了。”
博洛也不客气,挽袖拾箭朝地上那珐琅掐丝的箭壶中掷去,十箭全中,众人皆拍手叫好。方海搬了椅子放在额林布身边,请博洛坐了。
“大哥哥身子渐好,连兴致也好了。”博洛说话间瞥一眼令仪,少见她这样明艳鲜亮的打扮,倒有几分俏皮,可她到底是谁?使唤丫头,还是外面买来的?姜倒是老的辣,骏德那块老姜竟然连他也骗了。博洛唇角微有一丝冷笑。
席上人虽不多,幸都是年纪相仿的,虽有主仆之分,一时猜枚行令倒是容易玩到一处的。博洛只与云旗对饮,谈笑间才发觉这个云旗果然不简单,原知他武艺不逊于鲁颂,却不知远比鲁颂懂文章。因此心中认他是个人才,便不免与他多说两句。
酒已三巡,菜方五献,大家离席更衣。额林布只觉浑身酸乏,令仪忙劝道:“依我说,事若求全何所乐?今儿大爷的心思我领了,不如早散了吧。”
额林布用热巾帕捂了脸,道:“好容易乐一日,你偏来搅局。原是为你,不想博洛也来了,我与他也好久没这样吃酒玩笑了。”
令仪见再劝不动,亲手为额林布换了一色苎麻无花无纹长衫,看起来虽少了贵气,却最是透气吸汗,舒服自在,倒别有闲云野鹤的风骨。
婆子们撤去残席,更换果品,博洛命得安请了苏茉、芷茉来弹琴唱曲。这二位虽是姨娘,也不过年轻女子,见这热闹也顾不得规矩,只管与席上众人吃喝玩笑,一时苏茉调了琵琶,芷茉轻启朱唇:“霓裳天上声,墙外行人听。音节明,宫商正,风内高低应。偷从笛里写出无馀剩。人散曲终红楼静,半墙残月摇花影……”
竟是一曲《长生殿》,额林布不觉眉头微蹙,不由看向听得正得趣的令仪,另一边博洛面沉如水,不耐烦地道:“这曲子不好,换好的细细唱来。”
芷茉见博洛不悦,忙福了一福,又朝苏茉使了眼色,弦转音变,芷茉少不得满面含笑,唱道:“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元来春心无处不飞悬。哎,睡茶蘑抓信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
一时曲毕,二人复又入席,大家猜拳赢唱小曲。席上除额林布之外,少不得都丢了羞臊,显一回脸,连得安都插科打诨地唱了支叉曲,逗得众人捧腹大笑。
金乌西沉,弯月如钩,不觉天色渐晚,人人都有了些醉意。席散时,云旗和碧萱辞了出去,博洛有些步履轻浮,得安和两个小姨娘前呼后拥的扶了他走,令仪送至门外:“二叔今儿这样高兴,得安,你爷喝多了酒,回去小心服侍。”
苏茉忙笑回道:“大奶奶放心,有我们呢。”话音未落,原本扶了博洛的手被狠狠甩开。
博洛斜眯了眼:“得安,送她们先回去,我与大奶奶有话说。”
得安不敢违扭,忙与两位小姨娘离开几步之地,也不敢就走,远远地等着。
令仪不知他要说什么,只得笑道:“二叔做什么?”
博洛直直地打量着她,身量竟比先又长高了些,越发出落得亭亭玉立。令仪被看得不自在,不得不笑劝道:“今儿二叔也乏了,不如有话明日再说吧。”
博洛猛地抓了令仪的手臂:“你是谁?”
令仪一惊,忙用笑掩了心虚:“二叔别玩笑,快回吧。”
“你究竟是谁?”博洛的眼中神情复杂,似有些恼火,有些疑惑,却又夹着些窃喜,“我知道你没骗我,那日你与我说的都是真的,可是你到底是谁?又做什么来?”
令仪慌忙甩开博洛的手,欲待要说,又不好说什么,少不得扬声说道:“二爷醉了,得安,扶你二爷回去。”
不远处,得安急急跑来,博洛从腰上解下光素无纹的玉玦塞进令仪手里,心内千言万语,开口却只剩一句:“愿你年年今日喜长新。”说毕也不等令仪推辞,松了她的手,搭着得安的肩膀离开。
令仪望他背影踉跄,不由心沉。他分明记得今天,便是知道令仪并非令仪,可他知道了却隐忍不发,那他心里究竟是个什么主意?
博洛没走几步,两个小姨娘就扶上来,他只不作声,由着她们服侍,往昔种种不免一帧一帧又浮现眼前。
“你叫什么名字?”
“萍水相逢,贱名不值一提,就此别过!”
“你不告诉,爷回去怎么向你姑娘告发你呀?说,到底叫什么名字?”
“茉……”
“茉儿?好名字!几岁了?”
“十三岁。再过两天就十四了……”
博洛只觉无数钢针刺进心窝,直要把他整个人刺穿一般,忍不住推开身边人,直跑进墙角,呕吐不止,慌得得安忙去搀扶。
这种搜肚抖肺的吐太难受,博洛强撑着身体,不让自己瘫倒,眼眶被剧烈的压迫挤得通红,两颗眼泪不觉被挤了下来……
东院的前厅上,丫头婆子忙成一片,有人收拾杯盘,有人打扫清点。额林布只觉用尽了身上所有的力气,歪在院子里乘凉用的竹榻上闭目养神。
令仪往他身前坐了:“大爷乏了,早些安置吧。”
额林布并不睁眼,伸手向她,轻声道:“你也累了,今儿可还高兴?十五岁的生辰原该过成这样才好。”
令仪不觉握了他的手:“大爷这样为我,我自然高兴。”
“也不全是为你。”额林布闭目微笑,“我也是许久不曾这样高兴,赶明儿若有个什么,这或许是我最后一点欢喜。”
令仪忙去握他的嘴:“大爷再胡说我就恼了。”
额林布缓缓张开眼睛,仰望夜空中闪闪发亮的星子,伸直了手臂,身体略向旁挪了挪。令仪会意,顿觉脸红起来,抬手摘了发髻上的钗环,枕了额林布的胳膊,却是背向他躺下。
“令仪,”额林布的声音低而沉,没有一丝气力,“我若有不虞,会如天上星子,遥望于你。此生,总是我误了你,来世如能相遇,我必补偿这一世的亏欠。”
令仪不觉握紧了额林布的手臂,喃喃低语道:“大爷别说这样的话,我们这一世是夫妻,只管作夫妻就好,没有亏欠不亏欠的话,下一世的事谁又说得准?”说着心中不免难过,欲要落泪,又觉好没意思。想来若真有下一世,额林布娶的也只会是他心尖上那个令仪吧。
身后额林布气息渐均,他不惯这样劳乏,想是累坏了。
“令仪。”忽然一声低低呢喃从背后传来。
“什么?”令仪悄悄地问。
“你……为什么不来……”额林布似在梦呓,令仪身上一抖,不觉苦笑,原来他心中的“令仪”从始至终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