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快些起了。”澜香阁中,大丫鬟栖衣撩起锦绣床幔,叫着还窝在秋香色锦衾里的崇阳。
崇阳昏昏沉沉地睁开了眼,见四周暗沉沉的。
这时外头忽然炸响了一阵鞭炮声,崇阳这才想起今日是除夕,倦意去了大半。
起身下了床,烧着地龙的屋子并不冷。丫鬟们服侍着她洗漱过后,便引着她做到了铜镜前,上了妆,梳了个精致的发髻,戴了一对赤金镶红宝石钗,挑了对玉兔捣药耳坠,配了副玲珑银镯。
崇阳瞧见铜镜里的那个面色较从前红润不少的自己,一时觉着有几分陌生,想想上辈子,如今这般,宛若隔世。
好一会儿,崇阳才穿戴完毕。身穿浅红锦绣短袄,下穿浅红折枝海棠长裙,外罩一件大红金线牡丹对襟,穿了一双羊皮小靴。
栖衣细细瞧了瞧自家姑娘这装扮,又觉着缺了些什么,忽然瞧见崇阳光洁的脖颈,这才开始在匣子里寻些什么。
崇阳对栖衣的动作觉着几分疑惑,开口正欲问:“栖衣,你……”
只是话还未说完,就见栖衣取出了一副赤金琉璃真珠璎珞,对崇阳说:“姑娘,栖衣觉着您再戴上这副璎珞会更好一些。”
崇阳瞧了瞧那副璎珞,觉着它金灿灿、明晃晃的有些夺目,可又想到等会儿要到鹤祥居去,偏偏白老太太极重这过年的形式,幼时她穿过绣着吉祥如意的大红袄子,梳着两个饱满可爱的圆鬏鬏,用镶金丝线红绦子扎着,颈上戴着赤金璎珞项圈,挂着一个大大的金锁。不说是她了,白崇英也要在这日子好好打扮一番。这才让栖衣戴上了那副璎珞。
果然同栖衣所说的一般,戴上了那一副璎珞的崇阳再添了几分灵气。
待到收拾妥当了,崇阳披了一件大红鹤氅,带着栖衣出了澜香阁,去了玉茗轩,从她开始日日到鹤祥居请安后,她都同顾氏一道去。前些日子白老太太劝顾氏,叫她安心养胎,不必日日来此请安。顾氏推辞,说她身子骨不弱,受得住。
顾氏不知道,定安侯府除了崇阳没人知道上辈子顾氏难产后,身子骨越发的弱了,崇阳依旧记着,上辈子顾氏身上带着的苦涩的药香。
这辈子她还没闻见,顾氏的身子也还康健着。
这几日依旧晴着,没有下雪,可那风依旧是冷的。
崇阳这才刚刚走到玉茗轩的院子,就看见刚走出房的披着紫红大氅的顾氏。
崇阳脸上泛起了笑意,叫了一声“母亲”便走了过去,搀住了顾氏。
“阿茹。”顾氏同样唤了生崇阳,拉过了她的手,忽然惊讶地说道,“阿茹,你的手怎么如此的凉?”
说着便将自己手中的汤婆子塞到了崇阳手中,崇阳本就是捧着汤婆子来的,只是方才为了搀顾氏递给了栖衣。
“不碍事,就是受了点风。”崇阳上辈子也是如此,常常手脚冰凉,极其畏冷。
顾氏知晓的只是崇阳身子骨随她,不弱。崇阳也从未告诉过她,那日落水后,她便是如此了畏冷了。
“冷吗?”顾氏问她。
“说不冷是假的,”崇阳笑着回顾氏,“您瞧这天,虽是晴着的,却也依旧是冬日,还是冷着的。”
“你快将你的手暖暖,别给冻着了。”顾氏瞧了瞧湛蓝的天,对崇阳说。
“唉!”崇阳应着,却将手中的汤婆子塞给了顾氏,“母亲也别冻着了,女儿有的。”
本还想将汤婆子再塞回崇阳手中的顾氏瞧见崇阳从栖衣手中接过一个汤婆子捧在了手里才作罢。
二人一起朝着鹤祥居去了。
鹤祥居内,白老太太身穿着赭红色衣裳,懒懒地靠在暖炕上。
又是一载,她在这个世上活了多久?是五十四年还是五十五年?早已记不清了。
白老太太睁开浑浊苍老的双眼,空空地看着屋子的房梁。
头发白了、皮肤松弛了,她终究还是老了。
一个人,定安侯府上一辈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老侯爷病死了,对,是病死的。
她常常觉得寂寞,因为在这偌大的宅子了,没人能同她说几句体己话。
人老了,身子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无数的补药流进鹤祥居,都进了她的肚子,可她又常觉着头昏,是怎么回事?她不知道。
过了这一载,她又熬过了一年,比他活得久,也比她活得久。她不后悔,至少她还有儿子和孙女们,或许比那两个人要过得好些,这便足够了。
足够了。
白老太太想坐起身子,一旁的孔嬷嬷见了,连忙上前扶她,哪知老太太冷不丁防地问了她一句:
“你觉着我还能活多久?”
孔嬷嬷怔住,后颈有些发凉,额头也冒出了些细汗,身子也开始微微地颤抖。待在白老太太身边久了,按理来说对白老太太的脾性是清楚的,可孔嬷嬷并不清楚,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白老太太的脾性变得古怪无比,若是说出话了,那定会被一番折磨。
“老太太……”孔嬷嬷斟酌了许久,在白老太太那双浑浊的双眼的注视下,颤颤巍巍地开了口。
“老太太,侯爷夫人二姑娘来了。”恰逢门外传来一声丫鬟的声音。
“罢了,”白老太太将眼睛从孔嬷嬷身上移开,很快换了另一模样,笑得和蔼。
孔嬷嬷暗暗地松了口气。
“儿子给母亲请安了。”府中的人为了顺着白老太太的意,都挑上了喜庆颜色的衣裳穿在了身上,定安侯穿的是一件银红镶边的蓝色衣裳,他不太喜欢扎眼的红色,花花绿绿的本该是女子穿的,却又不想驳了白老太太面子,这才穿了这一身。
“儿媳给母亲请安。”
“孙女儿给祖母请安。”
白老太太笑着看着那三人,生得都俊俏,她忽然又想起自己也曾年少过,那时候她也是京城响当当的美人胚子,可是岁月催人老,容颜终不复。
看着顾氏和崇阳,正是好年华,实在是好看可人。白老太太的眼底出现了异样的颜色。
她又瞧见定安侯,仿佛是透过时间长河瞧见了另一个人。
脑海里翻涌着种种,被她皆数掩到了那张慈祥的面皮下。
“老太太,三姑娘来了。”门外那声音再次响起。
白老太太的面色僵了僵,叫那三人坐下后,又正了正身子,端了端面容。
秋香色的厚绒毡帘子被挑开,穿着殷红色衣裳,披着胭脂色披风的白崇英走进了屋子,还没来得及取下披风的她就向白老太太行了礼。
白老太太眯起眼睛冷冷地瞧了瞧白崇英,一言不发,就那样一直瞧着。
白崇英被瞧的冒了冷汗,老太太眼神直勾勾的就像是要将她生剥了活吞了去,方才来的时候,老太太的丫鬟并未让她在门外等着,她便知晓其他人都到了,今日她来晚了。匆匆进了门不待丫鬟上前取下披风就赶紧朝白老太太行礼请安。那曾想,老太太就只是这样直直地看着她,脸色毫无波动,叫人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白老太太不说话,白崇英便不敢动,身后的绿幺更不敢有半分动作。
一时之间,鹤祥居的正屋里,陷入了一片寂静。
“母亲?”定安侯瞧见白崇英福着身子许久,老太太也不曾让她起身,到底是自家女儿,心中着实不忍便出声询问。
白老太太闻言,收回了那道冷然的目光,脸色多了几分和缓:“起身吧。”
白崇英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动了身子。绿幺也连忙上前取下了白崇英的披风,退到了一边。
崇阳瞧见,白崇英不着痕迹地用手从额角滑过,大概是在擦冷汗吧。
请过安后,白老太太也不想多说些什么,说了句“用膳吧”便又孔嬷嬷搀着朝左次间走去。剩下的人也随着去了。
左次间放着一张红漆木八仙桌,桌上摆着些还冒着热气的食物,样样是色香味俱全,无不彰显着奢靡。
白老太太落了座,朝他们点点头,一双眼睛不着痕迹地瞥过白崇英。
几位主子都落了座,白老太太拿起筷子,面上堆起了笑容,大过年的,这喜庆日子她怎能丧着一张脸?
没一会儿,这餐桌上的气氛比在正屋里的气氛缓和了不少,或许只有白崇英吃得是战战兢兢的。
白崇英觉得自己拿筷的手在发抖,这本就有些分量的镶金银筷此刻在她手中变得格外沉重,仿佛下一刻它就会脱了手去,明明是在这暖烘烘的屋子里,后脖子的冷然并未褪去。她向来老太太不受待见,在老太太面前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循规蹈矩,从来不敢出现半步差池。今日老太太这番表现,叫她身上发毛,心底害怕极了,以至于在这餐桌上,白崇英更加地规矩了。
崇阳见白崇英几乎没有对那些食物动过筷子,不免邹了邹眉头,崇英是个好姑娘,推她下水的不是崇英,从前到现在,崇英并没有对她做过什么过分的事,哪怕是上辈子,顶多算得上是姊妹间的争风吃醋罢了。
崇阳搁了吃的筷子,拿起了另一双筷子,夹了一块卖相极好的东坡肉放到了白崇英的碗里。
白崇英一脸错愕地看着朝她笑了笑的崇阳,崇阳从来没这么对她过,这算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