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外头又下起了雪,白老太太叫屋里的丫鬟向两位主子的仆从各递了一把伞。
这天阴着可比晴着的时候冷了不少,崇阳觉着鼻头凉凉的。
白老太太留了顾氏和定安侯,说是要说些什么话,叫她和白崇英先回房。
这大过年的,叫她走在这天寒地冻的世界里,真是叫人难捱。
白崇英心底想着餐桌上崇阳对她的态度,那算什么?她的二姐姐什么时候那样对过她?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两个扎着两团小鬏鬏的女孩,坐在小桌前,大一点的那个夹了一筷子的菜给小一点的那个,说着“妹妹快吃”,却因为没有换筷子被一旁的妇人笑着叱了一声。
那时候,她是和崇阳一同养在玉茗轩的,她依稀记着,小时的二姐姐待她很好。
她也记着有一天,她兴冲冲地跑向崇阳,喊着“二姐姐”,却没有换来一个回眸和回应。从那以后,崇阳待她大不如从前,还常常对她冷嘲热讽。
某一天,她的姨娘叫住了她,说:“三小姐,二小姐是嫡女,而你是庶女,难以和睦。”
她知道那是她的生母,只因为是个姨娘,不能叫她的名字,叫的是“三小姐”,那时她想着大夫人叫崇阳“阿茹”的温柔模样,心底生了几分羡慕,而羡慕又因嫡庶二字成了嫉妒。
明明都是定安侯府的女儿,一个万千宠爱于一身,一个却在老太太那处饱受冷落;一个行为大胆不受约束,一个束手束脚生怕行错半分……只因一个嫡庶之分。
嫡庶难和。这是姨娘对她说的。
姨娘还对她说,二小姐必然是讨厌三小姐您的,这府里没有什么人喜欢咱们俩,要是想过得好,只能靠自己,阿英,你知道吗?
第一次,那是白崇英第一次听到孙姨娘唤她三小姐以外的称呼。
阿英,阿英……可笑可笑,她连一个乳名都不曾拥有,生母叫的不过是英,那个定安侯给的名。而崇阳,夫人叫的不是阿阳,是阿茹。
阿茹和阿英,到底是不同的。
崇阳和崇英,自然也不同。
白崇英没同崇阳说话,崇阳也不知该和白崇英说些什么,二人一路缄默。
地面薄薄的雪承了少女的重量,化作透彻的冰凉的雪水,一个一个印子是两个少女留下的痕迹。
雪下得是越来越大,风也大了许多,崇阳拢了拢鹤氅,捧着汤婆子的手紧了紧,这天,可真够冷的。
她瞧着远处,忽然瞧见那雪幕后头,似乎站着个人,浅红的衣裳,没有任何装点,身后有个丫鬟给她撑着伞,那人像是,像是孙姨娘。
孙姨娘什么样子,崇阳早已记不清了。
“那可是孙姨娘?”崇阳小声地问了栖衣。
栖衣轻轻然地点了点头,对于崇阳不认得孙姨娘的事,她并不意外,毕竟自家二姑娘与孙姨娘碰面的次数实在少得可怜。
一旁的白崇英见那前头的妇人,转头对崇阳说:“二姐姐,崇英的姨娘来了,崇英先走了。”
“好。”崇阳似乎并不在意孙姨娘没有上前见礼的事,反倒是笑着回了白崇英。
白崇英走到了前头,茫茫的大雪叫她的身影莫名地模糊了起来,崇阳忽然觉得几分害怕,怕白崇英忽然消失了,就像上辈子一样,只有她一个人。
她喊:“崇英!”
白崇英步子一顿,疑惑而意外地回头,白崇阳她多久没那么叫过她“崇英”了?似乎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到叫人想不起崇阳上回这么叫她是什么时候。
“二姐姐可还有什么事?”
崇阳缓了缓神,心头的害怕少了几分,她勉强勾起笑容摇摇头,道了句“无事”。
不一样了,崇阳想,还在,都还在。
捧着汤婆子的手又紧了几分,瞧着和孙姨娘一同走远的白崇英,崇阳想,还在,都还在,没有人离开,她还不是一个人。
但,未来的事会不会同上辈子一样?
崇阳迈开步子,走到了栖衣撑着的伞外,仰面看着阴沉沉的天。
一声带有疑惑的“姑娘”响起后,伞面再次到了她的上方,更阴沉了。
崇阳再次迈出步子,再次站在了伞外,栖衣还想向前,却被她出言制止了。
她依旧仰面看着那天,白色的絮状物落在她的脸上,消融成冰凉冰凉的水。
真是,冷。
那么这一辈子,还会再冷吗?
崇阳低下头,瞧见地面比起先前厚了些许的雪。
“走吧。”崇阳对栖衣说了一声,便朝前走去。
她没叫栖衣将伞撑到她头顶,她就这样走在雪幕里,头发上沾满了白色的雪花。
很冷,很冷,可比起上辈子,这都不算冷了。
回到了屋里,栖衣卸了崇阳的鹤氅,在屋门口抖落了一片雪白,吩咐丫鬟小桃去厨房叫厨子备姜汤后便进了屋子。
瞧着坐在床边发着愣的崇阳,栖衣从未见过这样的二姑娘,眼底瞧不见半点色彩,面上也没有神色。想起方才在外头崇阳的表现,栖衣觉得更古怪了。
“栖衣。”崇阳叫了一声。
“姑娘有什么事?”栖衣闻言问道。
“可有爆竹?”崇阳抬起头,一双眼睛里多了几分色彩。
“有,姑娘若想玩,我去给您找来。”栖衣瞧见了崇阳眼底的色彩,说。
“晚些时候吧。”崇阳向后倒去,倒在了柔软的锦被里,一双眼睛看着床顶的花纹。
过了一会儿,栖衣叫厨房备的姜汤送来了,她从小桃手中接过姜汤。
“姑娘,起来喝了这碗姜汤,别着凉了。”
崇阳坐起身子,接到手中就拿起瓷勺准备喝。
“姑娘,当心烫。”栖衣见此,连忙出言制止。
闻言,崇阳吹了吹,这才喝了一口,又是喝了几勺,忽然觉得用瓷勺喝实在麻烦,干脆拿开了瓷勺闷头就将那一碗姜汤喝完了。
这天大冷着,这姜汤很快就凉了些许,没有刚端来是的烫了,是温柔温热的。
崇阳将空了的瓷碗递给了栖衣后便再次躺下。
“姑娘可是想休息一会儿?”栖衣问她。
“嗯。”崇阳动了动身子,将脸埋在了锦被里,“若是有什么事,你来唤我便可,都出去吧。”
“是。”说完,栖衣就带着屋里的两个小丫鬟离开了屋子。
一碗姜汤下肚,身上确实是暖和了许多,烧了地龙的屋子也是暖和的。崇阳将自己往锦被里又深埋了许多。
屋里很安静,崇阳闭着双眼,这是她重生后的第一个除夕。
不知不觉,崇阳便睡了去。
再醒来时,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崇阳起身披了外衣,走到了上回画梅花的那张桌子前坐下,找出那副梅花,又盯了许久。
外头又炸响了一阵鞭炮声,像是隔壁宅子放的。
“姑娘,该去和祥堂了。”栖衣进来,对崇阳说道。
先前栖衣进来过几次,但瞧见崇阳一直在看着那副梅花图,便又悄悄地退出去了。
“都这个时辰了?”崇阳忍不住发问,看来这一副梅花又要搁些时候了。
定安侯府的年夜饭每年都是安排在和祥堂。崇阳收了画,披了大氅,又带着栖衣出了门。
外头的雪早已停了,道上的积雪也被扫干净了。
到了和祥堂,白老太太、定安侯和顾氏以及白崇英都坐在那张黑漆木雕花六角桌旁,孙姨娘和几个婆子丫鬟侍立在一旁。
“二小姐来了,快坐。”孙姨娘见崇阳来了,招呼着身后的丫鬟婆子们,“快,上菜。”
崇阳落了座,那些丫鬟婆子们也上起了菜。
当最后一道清蒸鱼上了桌,由定安侯开了口,众人才动了筷子。
天渐渐暗了,丫鬟婆子们掌了灯,和祥堂里才没有暗沉。
暖黄的灯火摇曳,人的影子也打了颤。
这一餐,足足吃了大半个时辰,长辈们说着吉祥话,小辈也应和着,叫外人看着是十分的和谐。
吃过了年夜饭,崇阳叫栖衣拿了爆竹,叫她分了些给白崇英,便叫着定安侯同她们到外头玩儿。
崇阳打小便爱看别人玩爆竹,再大些的时候,便壮着胆子自个儿玩了。
到了外头,崇阳看着那满天的星辰,不免有些意外,白天下那场雪的时候天那般阴沉,这夜里也能瞧见漫天星光,莫不是也要同着一起过了年?
爆竹炸开,在黑夜绽开了一道绚丽的火光。
崇阳看着,忽然想起小时,好像也是她、白崇英还有父亲,在一起放爆竹。母亲则常常说父亲,别带坏了咱家姑娘们,瞧你,像个什么样子?
天空中忽然炸开了一片绚烂,照亮了地面,是烟火。
一次一次的炸响,映得崇阳的脸忽明忽暗的,就像是光明来了片刻,黑暗立即吞噬了它。
定安侯府早早地就掌了灯,灯火通明,并不暗。
还是亮着的。崇阳想。
过了一会儿,烟火似乎是结束了,没有再炸开了。
似乎是玩倦了,崇阳叫了一声“爹爹”,说:“不玩了。”
定安侯愣了愣,也将手中的火折子收了起来。心道,不玩就不玩吧。
又是聚在一起说了会儿话,就都各自回了房里。
定安侯府一片通明,仆人们也没有以往那般拘束,脸上带着的是喜悦的笑容。
崇阳回了屋,想着好在白天睡了些时候,不然守岁她可能坚持不了多久。
崇阳心里装着事儿,乱糟糟的,一时之间她也不知道心里装的是什么事儿。
一夜无眠。
似乎是在卯时左右,栖衣对她说:“姑娘,您可以睡些时候。”崇阳这才合了眼。
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再醒来时直觉脑袋有些昏沉。
才方穿戴好的崇阳喝了一口茶,一个小丫鬟进了门,朝崇阳行了礼,说:
“隔壁宅子王大人和王二公子来府上拜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