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阳恍惚,上辈子的她根本不曾知晓救她的那人是何许人。
只记得那时他白裳飘飘,脸上同样戴着面具,不同于薛重华的白玉,是半面鎏金。
她记得,那人露出的半张脸温和俊朗,他看向她的目光也同样十分温柔。
温柔的仿佛不真切。
他救了她,将她安置在京城里的一座别院里。
但,自从他救了她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别院里有一位老嬷嬷,姓宋;一位婢女,叫做玉容。
她在别院里浑浑噩噩了大半年,终于有一天,她乔了装,同那婢女走在了街上。
她一袭素衣,戴着帷帽,轻纱落下,遮了整张脸。她的性子沉淀了下来,早已不似当年轻挑。
大概是轻挑吧。
“姑娘,您想去何处?”玉容跟在她身后问她。
“玉容,唤我崇阳吧。”她早已不是那定安侯府的姑娘了。
“这……”玉容面露为难之色,“这可使不得,若是叫我家主子知晓,定会受一番责罚。”
“他若责罚,你就说是我允的,要罚,罚我便好。”玉容的主子,是谁,她从来都不知晓,先前大半年都浑浑噩噩,自是忘了探寻他的身份,哪怕是后来,也因她报仇心切,自也无那探寻之想。
如今想来,崇阳都觉着那是一个遗憾。
“姑娘……”
“嗯?”到底是当了十几年的大户姑娘,骨子里自带的那一股子压迫感还是存着的。
“崇阳……”玉容唤她。
“去裕香酒楼转转。”就这样,崇阳和着玉容,去到了京城的裕香酒楼。
至于她为何来此,玉容不知,但崇阳心底可是门儿清。
京城的裕香酒楼,来往的都是皇亲国戚、世家贵族的子弟,在那处定会有些有用的消息。
也是在那时候,崇阳才知,两月前,新皇继位,继者为二皇子薛重华。
那时候,她才明白,从前薛重华对她的情,是虚假,定安侯府是薛重华夺嫡的踏脚石。
她,始终都被他玩弄着。
当天夜里,崇阳悄悄地离开了别院,无人知晓。
无人知晓她改头换面,带着满身的仇恨踏入尘世。
可惜,仇还没报,她便先死在了一间破屋里。
她想,上辈子未遂的愿,这辈子来圆吧。
可是世事总是无常,后来的许多事,她自己都未曾能够料到。
崇阳敲门,门内传来了一声浑厚的“进来”,崇阳推门走了进去。
“爹爹。”她轻声喊道。
原先正垂头阅着什么的定安侯抬头,一丝惊讶闪过眸子,道:“是崇阳啊,身子好些了吗?”
虽说是关心的话语,可从定安侯口中说出来,显得格外的硬邦邦。
“好些了。”崇阳答道。
崇阳已经很久没有称他为“爹爹”,上辈子怨恨他,叫的都是父亲,只有在那一夜她唤了他“爹爹”,十分悲痛的一句句“爹爹”。后来,他走了,也没有人能教她唤作“爹爹”。
她知道父亲为何惊讶,因为她唤他“爹爹”了。
“那便好。”话毕,便又将目光垂到了案上。
崇阳看着眼前的男人,多年行军打仗,让他眉目看起来十分刚硬,一袭深色的衣裳更是叫他冷峻了许多。
一个行军打仗的男人能有多少柔情?有,只是不善于表达。
“爹爹,”她看着定安侯,“女儿错了,爹爹不怨我可好?”
她错了,她不该怨他,她不该淡漠他,她不该执意入那官家,嫁那二皇子薛重华。
因着她的错,父母亲惨死,定安侯府化为灰烬。
她错的尤其的重。
爹爹,我错了,您不要怨我可好?
定安侯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崇阳,已是而立之年的男人的眼中泛着的是无尽的温柔。
“阿茹……”他走到崇阳身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阿茹都这么大了,阿茹没错,爹爹怎么会怨你呢?是爹爹错了,爹爹平常疏忽了你们。”
你们,崇阳和崇英,他的两个女儿,他疏忽了她们。
“爹爹……”崇阳动动嘴唇,却没能说出口。
不,您不明白。
“爹爹,女儿想学武。”她仰起头,对那个高大的父亲说。
“女孩子家家的,学什么武?舞刀弄枪的忒不美观了。”
“噗呲,”崇阳顿时笑出了声,她家爹爹这态度转变得也太快了吧。
“阿茹,”高大如斯的定安侯放软了语调,“你是个女孩子,学学琴棋书画便好,若是不想学也没关系,爹爹在呢。”
崇阳鲜少见这样的父亲,一时有些意外。直到后来的某一天,某铁骨铮铮的侯爷说:“那时我家崇阳还是个刚会走路的奶娃娃,摇摇晃晃地想随她娘去街上,被我三言两语从半道哄了回来”,那时她才想起那个曾蹲着哄着自己的爹爹。
“爹爹,我想学武。”她笑着。
“不学可好?”
“不好。”
“为何一定要学武?”定安侯问她。
“我可以自己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娘亲。”崇阳眨着眼睛,唇角的笑意格外可爱。
那样,兴许您不会把我藏起来。
“你娘才不用你保护呢,”定安侯笑了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你娘亲有我。”
崇阳笑着,假如上辈子她和他也能这样相处多好。
“爹爹,让我学好不好?”崇阳拉着定安侯的袖子,轻轻地晃着。
“到时你不要叫苦。”
“女儿不会。”
“好,爹爹一定给你请京城最好的武艺老师。”
“多谢爹爹。”崇阳福身,“爹爹可还有事儿要忙?”
“还有些信件还未阅……”
“那爹爹先处理信件,女儿先退下了。”还未等定安侯说完话,崇阳便出言告退,唇角的笑意依然未减。
定安侯愣了愣,感情他家阿茹来就只是为了让他同意她学武,他越带失落地回答:“好。”
知道他家女儿走到了书房门口,她忽然回了头对正垂头叹着气的定安侯说:“爹爹。”
“怎……怎么了?”定安侯有些意外地抬起头,嗐,竟叫自家女儿瞧见这幅模样。
“前几日我在府中闲逛,听到一些嬷嬷说娘亲要生了,这娘亲的院子近日可要仔细些。”崇阳轻声道。
“你这是听谁说的?你娘亲才怀了八月身孕,还有些日子,不过确实该仔细着的,那不如把除夕夜的准备交于你祖母?”定安侯点了点头,“不行不行,怎能劳累她呢?”
“父亲这是糊涂了,家里还有位姨娘呢。”
当初孙姨娘只是一个丫鬟,这位高大如斯的定安侯却中了药,着了她的道,有了崇英,可就是这高大如斯的定安侯,给了她个姨娘的地位便鲜少想起她。
“那今年就让孙姨娘来办吧。”
“父亲您说,我这是要添个弟弟还是妹妹?”崇阳笑着,十分明媚。
“阿茹想要弟弟还是妹妹?”定安侯笑了几声,随后问她。
“崇英已经够烦了,我还是要个弟弟好些。”崇阳浅笑着回答。
定安侯再笑。
“那女儿先告退了。”崇阳见父亲点了点头,便离开了书房。
上辈子的时候,母亲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失去了腹中的孩子。
那时母亲屏退了随从,在园子里散步,遇了孙姨娘,二人攀谈了些时候。
母亲在离开的时候跌了一跤,可到底如何跌的,估计除了孙姨娘不再有人知晓。
很快母亲就进了产房,许久许久,稳婆使了个丫鬟出来,对在门外踱步的定安侯说,夫人难产,大出血了,大人要保大还是保小?
人说,妇人生子就如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定安侯顿住,听着产房里逐渐微弱的声音:“保大。”
后来母亲醒来,没见着孩子,抱着父亲就是一顿哭。
大女儿早夭,如今这三胎也没能生下来,她何能不痛?
父亲抱着母亲,说,君冉,你活着就好,孩子,孩子我们以后还可以再有。一旁的崇阳也不觉地落了泪,她盼了许久的弟弟没能来到世上,母亲她难过。
定安侯府有两位姑娘,彼时崇阳厌着崇英,觉着妹妹不好,便盼着母亲肚子里能是个弟弟。
后来的顾君冉,也就是她的母亲,再也没有怀过孩子了,定安侯府直到后来覆灭,都未曾添过一个男丁。
这一次,崇阳想保住母亲肚里的孩子,她想见见她盼了许久的弟弟,当然,母亲也必须安好。
如果崇阳记得不错的话,母亲在园子里遇到孙姨娘的日子是二十五,也就五日后。如今父亲将除夕的准备交于了孙姨娘,她想孙姨娘大抵抽不出什么时间去园子里闲逛,毕竟不似母亲管过家。
母亲是京城敬轩伯顾氏嫡长女,自小饱读诗书,学的管家之术,做起事来定然利落,这是那孙姨娘比不得的。
她猜,那孙姨娘知道此时定然会高兴得不能自已,毕竟她心心念念的侯爷总算想起了她,还将这般重要的事交给了她。
可到底如何?以后她会明白的。
“咳咳……”
“姑娘……”栖衣关切地出声。
“无碍,就是在书房忍太久了。”
此时正刮着寒风,拍在脸上到底是疼的。
崇阳只觉嗓子实在痒得难受,便不断地用帕子掩着咳嗽。
“姑娘,我们走快些,莫要再受了寒气。”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