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灯如豆。
叶延淮正看着书,忽听门外一阵巨响,简直像土匪下山来砸门。他把门栓拉开,什么还没看清,只觉得一团影子扑进自己怀里。
冼青鸿挂在他身上上下其手一番,堪堪吐出一团寒气。
“冻死我啦!”她嚷嚷道。
叶延淮说:“谁叫你穿那么少。”
冼青鸿哭丧着脸,“我本来准备回秋仪姐家拿衣服的!结果……结果……”
没等她说完,叶延淮已将她牵进屋子。
喝了杯热水,又裹着被子坐了一会儿,她这才缓过来。叶延淮又在读书,她凑过去跟着看了几页,当即升起一阵困意。
“今天不在航校住么?”
冼青鸿点点头,“嗯。”
“怎么没回蒋姑娘那儿?”
冼青鸿咬了一会儿指甲,即便屋里没外人,也是凑过去耳语了一番。叶延淮听得脸上浮现出些许尴尬,站起身去帮她找被子。
“那你住我这里吧,”他说,“我睡小衡那个床。”
“你要睡外面吗?”冼青鸿坐在桌子上晃着腿,“外面很冷的,睡里面我也不介意的!”
叶延淮瞥她一眼,“我介意。”
她“嗤”了一声,听见叶延淮走到外屋,打开了放床被的木柜。
炉火发出很轻的爆裂声。
她的目光忽然落到一个盒子上。
底下垫着几张药方,上面盖了两本书,堪堪露出个墨色的边角。叶延淮似是要将那木柜整理一番,冼青鸿顺着门缝往外看了一眼,轻手轻脚地将盒子抽出来。
四四方方,上面束一根银色飘带,应当是要拿去送人的。冼青鸿耐不住好奇,将盖子掀开一个角。
“别动!”
她被吓得一哆嗦,盒子险些落地。叶延淮将被子扔到一边,拽住她手腕就要将东西拿回来。
冼青鸿这下有点不高兴了。
手腕一抖,盒子立时落入另一只手。她将盒子举到离叶延淮很远的地方,一跳一跳地躲他,“干什么?我看看怎么了?”
叶延淮和她中间隔了个炉子,想追又怕她撞着,几次拿不过来就有点恼。
“别闹!”
冼青鸿真是委屈极了,“我怎么闹了?我一周都没过来,看个盒子你也犯得上凶我!”
她把那盒子往桌上一扔。
“不看就不看!”
叶延淮眼神一紧。
桌上码了不少书,那盒子撞上书堆当即翻倒,盖子也被撞开了。绰约的火光中,只见一道银光闪过,里面的东西直直坠到地上。
冼青鸿也愣住了。
掉出来的,竟是块手表。
单是看外形,也能晓得这手表做工极精细。更让她惊讶的,是这竟是一块珐琅手表。
在四大队服役时,飞行员之间常以手表做赌注。一是他们能随身携带的东西本就不多,二是手表在当时的确价值不菲。
其中赌值最高的,莫过这种珐琅手表。
这种工艺是从东罗马流传而来,先烧制珐琅釉做底,再用针笔作画,几次焙烧让色彩不断加重。又因为每种釉料受热后颜色变化不同,因此失败率极高。
她将那手表拾起来。
浅蓝色的表盘上,有一只用珐琅绘制的鸿雁,展翅欲飞,栩栩如生。然而令人惋惜的,是刚才那一摔,让玻璃表盘上绽开一道细长的裂缝。
冼青鸿说:“延淮……这是……送我的么?”
叶延淮一言不发地将门关住了。
冼青鸿恨不得把自己吊在房梁上痛打一顿。
透过门缝能看见外屋的灯灭了,冼青鸿蹲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大约知道叶延淮已经睡下。她犹豫了片刻,将那表戴到手腕上,抱着枕头出去找他。
小衡那床本就是搭起来的,底下几个木箱,上面架了层木板。她往上一坐,木板竟然翘了起来。
冼青鸿掀开被子就钻了进去。
叶延淮本也就是不太想说话,万万没想到她竟直接钻了进来。两人一阵折腾,床板险些被他俩弄翻。
“冼青鸿!”他压低声音警告,“你干什么?”
冼青鸿说:“里面太冷了。”
“里面有炉子,外面才冷。”
“对呀,外面也冷,里面也冷,不如两个人挤一挤。”
叶延淮被她气得说不出话——虽然这么一折腾,倒真是暖和了不少。
两人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在夜色里凝视着彼此,都是亮晶晶的。
“延淮,这手表是要送我的吗?”
“不是。”
“上面还有个鸿雁呢,不是送我是送谁?”
“送一个不把它砸了的人。”
冼青鸿明明理亏,嘴还硬得像鸭子一样,“那你直接送我不就好啦,干吗要和我抢啊?要是不抢,我肯定不会砸它的嘛。”
叶延淮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又一次腾起,“你个蛐蛐脑子!”
他彻底翻身不理她了。
冼青鸿睁着眼睛思考了一会儿。
对了,他为什么要送自己东西?
离她生日还早得很,过年也还有些日子。这表这么值钱,包装还那么精致,肯定不是随手一买……
冼青鸿突然捂住嘴。
她说:“叶大夫,叶大夫。”
叶延淮坚定地紧闭双眼。
冼青鸿大声说:“你是不是要用这个和我求婚啊?”
话音才落,她忽然觉得腰间一痒,紧接着就开始狂笑。叶延淮被她气得发狂,却是打不得也骂不得,也只能如此发泄一通。
冼青鸿说:“别挠了,不行了,我求求你了叶大夫——啊!”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床板彻底翻了。
枕头被褥堆了一地,叶延淮躺在地上,冼青鸿枕在他臂弯里。两个人笑了一会儿,叶延淮慢慢止住声息。
他轻声问:“青鸿,你嫁给我,好不好?”
冼青鸿道:“那太好啦。”
——
“结……结婚?”
冼之衡一口饭全喷到富大力身上。
航校虽然改建,但昆明驻军仍是需要巫家坝机场作为训练场地。冼青鸿这天和小衡约了吃饭,半路碰上富大力,干脆将他一同叫过去。
冼青鸿“嗯”了一声,从兜里抽出两张请柬扔过去。
“请……请柬都写好了?”冼之衡一声嚎啕。
“冼之衡?”冼青鸿跷起二郎腿,“你是对你姐能嫁出去有什么不满吗?”
“没有没有!”
“哎,冼少尉,”富大力使劲盯着请柬上的几行字,问,“我是认识一些汉字,但是你们写的这……什么意思啊?”
冼青鸿笑道:“让小衡给你解释吧,我还得去找霍副处签个字。”
她转身离开,听到冼之衡在身后给富大力念:“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
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转眼就到了政训处。
他们军人结婚比常人麻烦,打报告写申请一样不能少。不过战争时期一切从简,她和霍副处打过招呼,签了字就不算违反规定。
喊了“报告”后,她走进办公室。
霍副处长正对着份地图愁眉不展,抬头看见冼青鸿的表情,就知道她今天是干什么来的了。
“写好了?”
“写好了!”
“放那吧,我一会儿给你签。”
她将报告书放到桌上,又摞了封请柬在上面。
“你们动作倒是挺快的啊,”霍副处不禁笑了,“也请我?”
“当然请您了!”冼青鸿说,“我父亲过不来,您算我娘家人。到时候要敬酒,您得上座。”
“胡闹!”霍副处嘴上这么说,其实笑得皱纹都出来了,“你不是有娘家人在吗?”
“冼之衡是我弟弟,那能一样吗?时间地方都写在请柬上了,您抽空去一趟吧。”
“好。”
两人又寒暄了一阵,办公室的电话响了。冼青鸿识趣地敬礼离开,关门时,听见霍副处长的声音骤然拔高,“什么?”
门被“咣当”一声撞上。
昆明驻军训练场前,又是一番热闹景象。
这一拨留任的空军多是航校教官转来,和冼青鸿本就交情颇深。十几个男人互相传递着大红的请柬,笑得仿佛兄弟要娶媳妇了。
“冼少尉,”其中一人道,“我看这叶大夫,真是为民除害了。”
“我呸!”冼青鸿正坐在车头,抬腿就给了他一脚,“别人想还没这机会呢。”
“哎哎哎,我可不想啊。你们在座各位谁想?你想?”
人群一片哄笑,被指到的人都做出一副惊恐的样子。冼青鸿被这帮战友气得七窍生烟,目光忽然落到一个人身上。
张翎羽。
从拿到请柬起,他就有些……过分安静了。
正巧那战友将手指向了张翎羽,他愣了片刻,随即将头抬起。
“我?”他笑道,还是往常那副落拓的样子,“倒也不是不行,只怕人家叶大夫不答应啊。”
他语气太调侃,没人将他的话当真。插科打诨间,远处忽然传来集合的哨声。
衣冠不整的赶忙扎紧腰带,蹲在一边吃罐头的赶忙抹干净嘴。几十号人在半分钟之内跑到集合点,整整齐齐站成三排。
霍副处长站在不远处,递给队长一份名单。
“念到名字的人,出列!”
“杨恺诚!”
“到!”
“瞿仕齐!”
“到!”
“方航!”
“到!”
……
“张翎羽!”
冼青鸿忍不住朝他那边看了一眼。
张翎羽似是在走神,被点到名的瞬间有些发愣。队长瞪了他一眼,他这才反应过来。
“到!”
“点到名字的留下,其余人,解散!”
二十几个没点到名的人破天荒没动。
霍副处长脸色变了变,“怎么不听指挥?要造反啊?”
人群沉默片刻,方才那个调侃冼青鸿的空军大声说:“队长,是不是要去前线?”
“哪那么多问题?做好你分内的事!”
“我申请上前线!”
“我也申请!”
“妈的,在这地方待得骨头都松了,老子要上战场!”
“混账!”
队长大吼一声,队内瞬时安静。
“军人,服从命令为天职,你们这样还想上前线?名单是上面定的,你们有本事去重庆闹啊?去啊!解散,都滚蛋!”
冼青鸿随着人流往后撤了一步。
她不由自主地望向张翎羽,片刻后,他果然回头看了她一眼。
他动了动嘴唇,毫无声息,但冼青鸿却看懂了。
他说:“回去吧。”
——
张翎羽回宿舍时,看见冼青鸿坐在门口等她。
她念书的时候就这样,等人的时候就坐在地上画画。张翎羽走过去一看,发现她在地上涂了一只鸟。
“鹌鹑啊?”
冼青鸿蓦地听到声音从上面传来,惊喜地抬头,随即有些恼怒。
“老鹰!空军之鹰!”
“我操,”张翎羽打开宿舍门,“你赶紧给擦了,别侮辱鹰。”
冼青鸿用军靴碾了碾地面,气冲冲地跟张翎羽走进宿舍。
他的宿舍和第一次来没什么区别,总是一副灰扑扑的样子。落座后,张翎羽问她:“找我有事?”
她愣了半晌,说:“啊。”
“啊什么啊?”张翎羽哑然失笑,“快说吧,我得把东西收拾一下。”
冼青鸿坐得离他近了些,“那个……真要去前线啊?”
“这还能有假?”
“去哪啊?”
张翎羽神情复杂地望了她一眼,“青鸿……这你不该问。”
冼青鸿恍然。军事行动都算机密,既然没留她,就说明这事不该她知道。
一心急,连原则都忘了。
她站起来,有点手足无措,“那……你……你要收拾什么呀?我帮你吧,你看你这乱的……”越说声音越小,最后两人都沉默了。
张翎羽站起身,单手按住她的后脑勺,笑道:“你还帮我收拾东西?你把自己收拾明白就不错了。去前线也带不了什么,不用你操心。”
他沉默片刻,又开口:“不过……我确实有个东西给你。”
冼青鸿仰头看他。
和十几岁的时候比起来,他的轮廓真的深多了。胡茬很短,下巴上一层薄薄的青,衬得人愈发桀骜。
他好像变了很多很多,又好像从来就没有变过。
他深深看了冼青鸿一眼,弯下腰,从床底下抽出一扎风筝。
雄鹰展翅欲飞,双目锐利如刀。
冼青鸿有些错愕。
“这是……”
“你不说想要吗?”张翎羽把风筝塞进她手里,“我没找着,给你扎了一个。也没放过,要是飞不起来你就挂墙上,不丑吧?”
何止不丑啊。
冼青鸿将那风筝举得离自己远了些,一寸一寸地打量。竹篾磨得发亮,浆糊风干后泛着乳白色的光,飞鹰筝面更是画得极精细。
“我就随口一说,”不知为什么,她有些不敢收,“张翎羽,你这是……”
他忽然抱住了她。是一个很虚的拥抱,他几乎没有碰到她的身体,但又用双臂将她整个环绕起来。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还是兄弟一样的口吻,“对不住啊,参加不了你的婚礼了,你就把这风筝当成贺礼吧。”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将冼青鸿推出了门。
门外有石子,冼青鸿险些被绊了个跟头。她回过头使劲拍着门板,觉得他今天真是怪极了。
她听见张翎羽说:“走吧,我还得收拾行李,没时间了。”
冼青鸿愣了一会儿,将风筝抱到怀里,总算犹豫着走开了。随着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张翎羽靠住房门,慢慢坐到地上。
他想,真好啊。
冼青鸿要嫁人了,真好。
而他爱过她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