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冬天,我和一帮朋友在傍晚时驱车前往密尔沃基过圣诞节,山路上遇到风雪,车子抛锚,困在了半道,有人报警求救,可天气实在太恶劣,等了很久我们都没有等到救援。
积雪深到没过膝盖的时候,开足暖气的车子油量也不够了,所有人决定弃车自救,因为意见不统一,我们6个人分成两队,各往一个方向去寻找人家,我和孟子荀往东。
我们是第一次见,共同朋友是阿瑟,他只认识我们两个华人,所以便想介绍我们认识。我是马来西亚的华裔,孟子荀是中国留学生,第一次见,我们便有一种默契。阿瑟和其他三人都要往南走,只有我和他根据地图判断向东10公里左右有人家。
我从未在那样的雪地里走过,每一步都淹没膝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大概也就行进了两公里,我的体力和热量就消耗得差不多了,身上套着一件薄羽绒,腿上仅着一条牛仔裤,风雪里,我感觉自己越来越僵硬,越来越麻木,越来越重。
孟子荀走在前面,他是个话少的人,尽管我们现在像是共对生死的战友,但一路上他都没怎么开口,只走在我前面,像一堵墙,挡住了迎面的风雪,偶尔会听到他的声音传来“小心”“跟紧我”“坚持住,快到了”每一声都让我觉得安稳,可我越走越慢,眼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我没有呼救,现在的情况,我不想拖累他。
原来冻到极致是这样的感觉,如同走在刀尖上,走在滚油里,走在……为什么会有一双手出现,是孟子荀,他拽出我的一只腿,套上了一个,一个,一个袖子!真滑稽,竟然还有这样的衣服,袖子用拉链连接,可以拆卸。
我穿上一对用鞋带绑着的袖子,他只剩一个马甲,“哈哈哈……”还剩一点力气,我全用在了笑上,这个时候,笑一笑,反而不那么难受了。
他没有笑,只是拽着我的胳膊搭在了自己的肩上,一只手环过我的后背搂住了我的肩,“坚持住,快到了”又是这一句话,听得有点闷,于是我偏头对他说:“如果我们找不到救援,你就把我吃了吧,补充能量,先吃大腿肉好了,柔嫩还不肥。”
他寡淡的一张脸终于出现了一点表情,像看疯子一般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拍我的肩说“别放弃”,然后便撑着我继续往前走。
我猜他其实想说“你有病吧,说什么瞎话”,但是出于修养,他没有说出口。我向来古灵精怪,刚才确实有逗他的意思,说的却不是瞎话,但我也隐隐觉得就算真到了极端环境,他也不会伤害我。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里,突然挺高兴,我又对他说:“我们要是出去,我请你吃饭吧,你喜欢吃什么?日本料理喜不喜欢?”
“够了,别说话,保存体力。”他停了下来,霸道地把我脖子上的围巾提起来蒙住了我的嘴,那一刻,我的脸竟有些发烫。
又走了多久,我也不知道,风雪停了,可天依旧黑,黑得让人绝望,前方依然没有看到房屋人烟,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瘫在地上再也起不来,孟子荀无奈,只得把我拖到一处大树底下歇息。
冰天雪地里,静止不动,反而更冷,我缩成一团,抖得连呼吸都不顺畅,他找不到生火的东西,唯有把我抱在怀里,其实两个人抱在一起,也并没有温暖多少,但我却希望这么一直抱下去,找不到出路,等不到救援,也没有关系。
最终,我们获救了,怎样获救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孟子荀得救了,其他同伴也得救了。劫后余生,大家都在狂欢,跳脱衣舞都不为过,孟子荀却拿着酒坐到窗台边,静静地喝了半瓶伏特加,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彻底迷上了他。
之后,我便找各种机会接近他,意图再明显不过,可他始终与我保持着距离,甚至有些冷淡,除了朋友聚会,他从未单独与我dating过。我长这么大,一直都是男孩子们追逐的焦点,这样主动追人却碰壁的事,从未想到过有一天会发生在我身上,直到他回国,我都一直是单相思,“求而不得,思心愈浓”的单相思。
我追随他来到了中国,住在了他家附近,和他进了同一家公司工作,我把姿态放到了最低,发了疯地研究怎样得到他的好感,可他始终没有喜欢上我,整整两年,我们的关系始终都保持在普通朋友的程度上。
直到听说他接受了家里安排的相亲,开始跟一个家世、学识、样貌什么都不如我的女孩约会,我彻底崩溃了。从小到大从未有任何一个人、一样东西、一件事让我如此上心过,到头来竟是如此可笑的求不得,老天爷是耍我吗?
我回了大马,找到多年前从泰国逃难到吉隆坡、曾受过父亲恩惠的一个巫师,为了在他那里弄到情蛊,我违心拜他为师,足足跟他学了两年的蛊术。听说练蛊是人人不耻的邪门歪道,研习这个的巫师没有一个有好下场,所以,家族得知我如此“作贱”自己、有辱门风后,便决绝与我断了关系,反正家里几房子女都等着继承家产,少我一个,无伤大雅。
两年后,我得以出师,第一时间飞回了中国,赶在孟子荀订婚前,成功种下了情蛊。
六年,自欺欺人了六年,他没有真正爱上我,反倒是恨我入骨。后悔了,有些后悔了,毁了他,也毁了自己。不,不后悔,为什么要后悔?我是真的爱他,并不是求不得的冲动,每一天,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哪怕只是情蛊在作祟,我依然心动、心醉、不得自拔。虽然现在梦破碎了,可曾经拥有的足以让我在地狱一遍又一遍回味。
我杀了人,理应偿命,到了地狱怎样赎罪都行,但是,孟子荀,我希望你能活下去,这个世界没了我,你应该活下去。
我还能活下去吗?活不成了,本就活不成了。遇上她,是劫数,亦是避不过的命数。
那年雪地里的事,已记不清,只是当时的情况,任何一个人在我身边,我都会同样待之,没想到祝敏言会……她太social、太张扬、太古灵精怪,在别人眼里什么都好,可和我不是一路人。
我活了二十多年,没喜欢过谁,朋友都笑我还没开窍,也许是吧,就算是,祝敏言也不是给我开窍的那个人,至少我当时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她在我身边转了两年,我烦了两年,她始终不懂,如果一个人从一开始就不认可你,那他根本就不会给你培养感情的机会。
为了让她死心,我接受家里安排相亲,对方是个清秀文静的姑娘,没有让我心动的感觉,但是适合我,确切地说是适合跟我过日子,我们都喜欢安静,我们都喜欢古老的东西,我们都……其实也并没有多少情投意合的地方,但至少在一个房间里,我们一人一本书一壶茶,就可以度过一个舒适的下午,就算彼此鲜少交流,也不会尴尬、失礼、慌乱,是的,我喜欢这种不慌乱的可控感。
是什么时候中的蛊,一点也想不起来,只是当第一次苏醒时,过去几年就像破碎的梦境,断断续续地在脑海中闪现,身边睡着的人,让我毛骨悚然,更让我惊惧的是……不,不是,我没有!
祝敏言一定是疯了,在我的身体里种下虫子,世上怎会有这么令人憎恶的邪术,我一刻都不能容忍,哪怕是活剥了自己,也要把那该死的虫子弄出来!
我也一定是疯了,束手无策、不能自已的境况会把人逼疯,我无法除掉情蛊,无法脱离祝敏言,无法抵抗情蛊的侵蚀,是的,侵蚀,哪怕它暂时失去对我的控制,它依然在侵蚀我的意志,要不然我怎么可能对祝敏言产生……不,我不愿说出那个词,我很排斥,我应该排斥,我憎恨她,我恨不得杀了她。
只有死亡能让我彻底解脱,那就死亡吧。我一心求死,没想到祝敏言妥协了,她承诺让我再陪她一个月,就放开我,好,求之不得。
菟龙族是个理想的世外桃源,我喜欢这里,虽然身体时好时坏,可我很开心,被情蛊控制的次数也在减少。
时间过得很快,可它快不过某些、某些“一发不可收拾”,一定是情蛊的侵蚀,一定是,所以哪怕恢复了意识,我依然在受它的影响,不,我不能接受,我要的是解脱,只是解脱,只能是解脱!
我再次屏蔽一切,哪怕心里乱成一团,哪怕思想控制不住,也要维持表面的心如止水,这个时候我竟希望被情蛊控制,有情蛊至少我心安理得。
那个叫疏荼的男人找上门的时候,我才知道,祝敏言竟然用蛊连杀两人,此刻又要大开杀戒,这哪里是在给我续命,这是在逼我快去死罢了,是的,孟子荀的故事早该完结了。
疏荼给了我除情蛊的药,可那续命蛊他说需要通过圣湖的“无底之水”才能解。“无底之水”听起来多么荒诞,我愿意信他,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来接近我。
“无底之水”没有带我走向终结,祝敏言,死了,她放了我,把命也续给了我。我应该高兴,可我一点儿也不高兴,她再一次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我身上,我恨她,深入骨血的恨,只剩下恨。
我离开菟龙族,找了一处安安静静的地方迎接死亡,本就已是一心求死的腐朽之身,祝敏言续给我的命,不过是延长一段回光返照。
死亡会在哪一刻到来,我不知道,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祝敏言,我们下辈子不要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