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李敏跟新来的这位认识,张落叶放下心来,就要去追黑衣人,没等跑出两步,就听身后有人喊道:“别追!”
李敏和齐超竟然不约而同的喊出声,两人相视一下,齐超讪笑一声,李敏奇怪的看了看他。
张落叶这才打量了一下这个被李敏叫做齐超的男子,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白色卫衣配牛仔裤,三七分的短发,戴着一副无框茶色眼镜,看上去颇为阳光。但张落叶却感觉李敏对齐超有一种冷淡的样子,却也不好说什么。
李敏疑惑道:“你怎么在这儿?”
齐超笑了笑,竟有些羞涩,“这不是快国庆节了吗,又赶上中秋,我爸他们公司想在乡下捐助几场文艺晚会,缺个主持人,我就想到了你,你可是咱们市台的当家花旦,乡亲们爱看着呢。”
“我没空!”李敏竟是干脆的拒绝了。
齐超脚跟微微翘起,身体前倾,张张嘴刚要说什么,就被张落叶的手机铃声给打断了。
电话是吴思泉打来的,电话里语气有些焦急,“小叶子,你快来一趟吧,你们村张繁荣被抓了!”
“什么情况?”张落叶急忙问道。
“哎呀一两句说不清楚,你先往信访办走,我去办手续等你。”说完,吴思泉直接挂了电话。
收起手机,张落叶看了一眼齐超,又对李敏说:“信访办那边有点事儿,我过去一趟。”
“我跟你去”,李敏说道:“万一有事儿,我也能搭把手。”
张落叶想了想,倒也无可无不可,点头答应。齐超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却腼腆的笑着说:“那行,你们先忙,文艺演出的事儿,咱们再聊。”
张落叶还要去找他的雅马哈牌“坐骑”,李敏一把拖过他,推上一辆蓝色越野的副驾,利落的系上安全带、打火,轮胎在地坪漆上摩擦出一阵吱呦声,轰鸣着爬上地下停车场的出口。
等待停车场道闸抬起的时候,通过后视镜,张落叶发现齐超两手揣在裤兜里目视着车尾,然后转身走进了幽暗的停车场。
“这齐超是你朋友?”张落叶问道。
“不是。”李敏回答的也简洁干脆。
张落叶吃了一瘪,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压下满心的疑惑。车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收音机里的怀旧歌曲。
良久,李敏若无其事的问道:“信访办那边又怎么了?”
“不知道,刚才表哥打来电话,说我们村张繁荣被抓了,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去了才知道。”
“这张繁荣是干什么的?”李敏好奇,“今天跟着一起来上访的?”
张落叶叹了口气,“那倒不是,他说今天有安排,没跟我们一起来,哪知道不声不响搞大动作。不过他也是浪子回头的典范了,以前浑了点,这两年好多了,成了远近闻名的养鸭大王。”
这会儿正是下班点儿,路上有些堵,左右无事,张落叶就讲起了张繁荣的“黑历史”。
张繁荣,这个举全家之力、让镇村计生干部上火的计划外人口,小时候也跟平常孩子一样,学习中下水平,与全国大多数贫困中长大的孩子一样,忙于生计的父母无暇给他们多一些的爱抚,贫穷造成的自卑心理与缺乏关爱引起的想要受到关注的动机交织在一起,让他们多数成了大家眼中的“问题孩子”。
“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这话虽然也不是绝对的有道理,不过十四五的孩子再怎么差劲,也得给他们上进的机会,否则的话这种年龄流到社会上,搞生产还嫩点,学好没人教,那就得是社会的不稳定因素。
二十世纪末那几年,教育产业化这个概念已经有了苗头,但还没到后来疯狂扩建学校、萝卜土豆一股脑呼啦筐里来挣钱的地步,大家眼中关注的教育质量,升学率还是第一位的。所以张繁荣中学生涯的最后半年,学校为了保证升学率,把学习中下游的学生劝退了,就这样,张繁荣回家了。
张繁荣就这样成了小龙山村的不稳定因素,感谢城市化的突飞猛进和国家经济的快速发展,外出务工成了农村剩余劳动力的泄洪口,与村里其他少年一样,张繁荣十七岁那年背上行李走进了建筑工地。
参加了工作,就没人拿你当小孩子,不会有谁优待照顾,某一天,张繁荣冒着高温从一人粗的钢管里钻出来,当时就崩溃了,在电话里,张繁荣哭着说:“妈,我太累了。”电话两头的娘儿俩都泣不成声。
不行,必须让孩子再进学校,张繁荣他爹张有财这样想。
此时已经进入新世纪三年了,乘着“教育产业化”的东风,张繁荣终于走进了本地职业学校的大门,在村里人心理,学校名字里有“学院”俩字儿,那就是大学了,加上前一年刚刚升入本地著名学府的老大张繁茂,家里也算是一下子出了俩大学生。尽管此前张有财没有听说过“教育产业化”这五个字,但不妨碍他对两个儿子接受高等教育的热情,当然,这五个字也开启了张有财的“败家史”。
张有财是村里出了名的能干,养猪、种大棚,从被计生罚款折腾的家徒四壁到买得起十二拖拉机,很快成了村里的上等人家,拖拉机刚买回家那会儿,很是引起了大家的羡慕,好比古代拥有耕牛的庄户人家,大家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小能人儿”。
取外号在乡村不算个侮辱,大家反而认为直呼某人的全名是不友好的,就算没有外号,乡里乡亲的要么“二哥”“老五”的称呼,要么去掉姓氏只喊名字,至于“老杠头”“老猫”“二皮”等匪夷所思甚至下流的外号更是不少,但是被叫的都不在呼,他们不会去告别人毁谤,也不会生别人的气,假若有人突然叫他们的正式名字,他们也许会一时反应不过来咧。
大家也好奇为啥张有财就那么“能”,总能赚到钱,而乡亲们却不能轻易地在农业地里直奔小康,终于有一次酒桌上张有财透漏了他的秘密。
“不能听镇政府的指挥!”大家回头细想,恍然大悟,可不是么,赶上一阵子镇上指挥所有村子都得养牛,不养牛就得罚款,于是大家都养牛;后来镇上组织大伙儿种大蒜,说是包指导包销售,大家伙儿乐颠颠的种大蒜;新的镇领导又要求种土豆,大家就得把全村的土地集中成片种植土豆。
每逢种植或者收获的季节,总有扛着摄像机或者照相机的宣传干事们来回奔波,于是大家就在报纸上看到了农村的一片繁荣,至于农民能不能有个好收成,关我啥事儿呢?说我管杀不管埋?“嘁!”这就是交代,反正政绩妥妥的到手了,拜拜了您呐!
两个大学生,一年学费加生活费就要两万多,张有财曾经算了笔账,赫然发现张繁荣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的同学们与混了三年野鸡大学的张繁荣相比,十年间正反计算就是小二十万的差距。
也是在两个孩子毕业后张有财才有点明白了“教育产业化”这五个字带来的含义,首先就是国家不包分配了,张有财不明白,为啥大哥家侄女儿张晓慧大学毕业就能分配当老师,到了自己俩孩子突然就不包分配了?他不明白,产业化的教育追求的是经济为中心,批量化的产物哪有精耕细作的抢手?
对于男孩子来说,毕业后尤其雪上加霜,这不仅意味着失业,还有成家立业迫切的生理和精神需要,张繁茂毕业后留校做了年轻讲师,与同样留校的女友很快领证结婚,此时的住房价格也纳入了经济建设的排头序列,飞涨的房价一度让张有财呼吸不成,好在老大两口子决定自己凭本事买房,绝不啃老,这让张有财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深深自责,咋就不能多赚点钱呢?
张繁荣就没这么省心了,回村安心做剩余劳动力的他还得靠张有财找媳妇儿,虽然省了买房钱,但彩礼却像一座大山压得张有财喘不上气,村里女孩儿已经到了论斤称的地步,订婚就要三万三,还有个名堂叫“三生有缘”,没钱?那就是没缘呗。
哪能没缘呢?必须有,张有财闪转腾挪,好歹凑够了定亲彩礼,但心高气傲的张繁荣总是过不了多久就要悔婚,看不上村里的姑娘,男方退婚彩礼不退,就这么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几次下来,媳妇毛没见到,张有财反而从村里的上等人家沦落到债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