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的北京连下了三天雨,气温一下子降得很低,让人有点难以习惯。天色从早到晚都是一片灰蒙,看得人有气无力。这种时候待在这气氛安宁,偏暖黄色的咖啡馆里,反倒是舒服得让人不愿意站起来。
谢原一行人已经在这里待了一下午了,几个人越谈越起劲儿,几次抬高了声调,好在他们窝在最里面的角落,不太容易影响别人。
“那就这样。这几天大家一定要吃好睡好,注意身体,咱高高兴兴把事儿办了。”摄影老黄偷着点了根烟,抽了两口,看到服务员过来,赶紧掐了。
“还不知道真实情况是怎样的呢,没准白跑一趟。”出资人之一汪总,始终是个悲观派。
美术小何倒是很期待:“那就当是去兜兜风,也不错。”
“我觉得能成。”谢原笑了一下,“我有种预感。”
人散了以后,谢原仍旧坐在原位没动,他喝不了咖啡,于是又续了一杯红茶。再过一个月,他就五十岁了。一个男人的五十岁,也是感到力不从心了,常常有一种坐下,就不想起来的感觉。
所以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三十出头的时候,他迎来了事业的巅峰。他导演的电影在国外拿了举足轻重的奖,一下子,他变成了国内排得上名的导演。但在那之后,很快他就进入了瓶颈期,拍出来的东西永远无法超越最开始的那个。无论是观众心里,还是自己心里。
那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坎。一晃半生过去了,他想趁着身体还无大碍,最后再拼一把。也是天时地利,老伙计们都有空,也顺利拿到了投资,他打算把自己的家底也拿出来,干一票轰轰烈烈的。国外的特效班底,国内业界最厉害的一群人,以及,史无前例的故事风格。
一切准备就绪。只差东风。他们要找一个足够震撼的无人区。真正的荒芜,开阔,实实在在的真实片场,关键还要美丽。
找了好多地方,都不是他想要的。偶然间,他在网络上看到一个驴友发的照片,感觉像是被击中了,他立刻和那个驴友联系,知道那片一望无际的沙漠地带,是在塔里木盆地。说真的,他也没想过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但既然已经问到了,不去一趟是不会甘心的。
于是集结了一票人,都是身体强健的男人,一起走这一趟,看看环境气候,要是不适合在当地拍,那干脆这次就把景取回来。他们准备得很仔细,就一条原则,安全第一。他们这帮人,早就不是什么能吃苦的了,旅行这种事对他们而言也都是品质路线。这种偏远冒险的地方,要不是工作,他们是不会涉足的。所以把功课做得很足,在那边安排了好的越野车,有的车专门放装备,也做好打算到当地多给钱找靠谱的向导。
嗯,准备的实在是充分得不能再充分了。谢原重新顺了一遍行程,红茶也见了底,他终于起身走进了北京深秋的傍晚。
开始落叶了,这是北京最美的时候。谢原走了一会儿,还是有点心慌。是兴奋吗?他也说不好。从这个决定确定那天起,他的心里就如他所说,有一种预感。可那预感究竟是什么,他说不上来。
他只知道他必须去,不能放弃。他只能盼望着,这是他即将打一场漂亮翻身仗的预感。
时间到了出发前两天,谢原接连打了三个喷嚏,之后就莫名其妙感冒了。他知道不妙,赶紧吃了一堆感冒药消炎药,按往常来说,他身体素质算不错,及时吃药就能把病毒扼杀在摇篮里。
但这次,他再醒来,就发起了高烧。仿佛他全身所有的细胞都在燃烧着,告诉他,他不能走了。这不是个好兆头,谢原当即打电话给所有人,希望能将行程推后。但所有人都告诉他:“没事,你歇着,我们去就行了。”
“但……还是等我一起吧。”
“你还不相信我们吗,本来也没必要你自己去,你就好好养病吧。”
既然所有人都这么说,谢原也不好说什么了,反复打消别人兴致这种事,做起来太讨人嫌。谢原只得安慰自己,他可以信任这群人,没什么值得担心的。
他的烧还没有退,队伍向塔里木盆地出发了。谢原强撑着去送行,几个人容光焕发,显然都很兴奋。
“等我好一点了,就过去和你们汇合。”
“我们要是顺利,估计都用不着你来。”
“别,”谢原笑,“我还想去见识见识呢。”
队伍出发后,谢原又过了三四天,才算好转。只是那三四天,他因为药物作用,一天有半天在睡,昏昏沉沉。他知道队伍平安到达了那附近,也和那边联系的当地人接上了头,在原地休整了一天,据说天气不错,就往无人区出发了。说起无人区,听着多神秘似的,但事实上塔克拉玛干沙漠本就是千里无人,他们也用不着多深入,有人领着,去几个关键性地点拍点照,用不了多少天。
傍晚的时候,谢原醒过来,看了看手机,没有消息。这是他们进沙漠第五天。他打了两通电话,都没有人接。大概是信号不好吧,他也没在意。等到了晚上,再打,还是一个也不接。谢原有点疑惑,但并不是太担心,一个人失联会让人牵肠挂肚,但一群人一起失联,就会自然而地然觉得,大家是在一起。
只是一直到了转日中午,所有手机都变成了关机,谢原才终于确定,这事儿必然是出了岔子。可到底是多大的岔子,会让所有人同时消失,他想不通,第一反应是,迷路了。也不敢多等,他赶紧联系当地的警方,派了搜救队去找。但搜救队在沙漠里翻找了三天,没发现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可疑物件,一丁点的残留物都没有。搜救队说,沙漠里面危机重重,还有很多移动沙丘,要真的是在沙漠里出事了,恐怕已经是凶多吉少。但搜救队说这话时语气很奇怪,感觉并不相信谢原。
确实,如果照谢原所说,他们有车子,有那么多的装备,怎么可能消失得那么干净。谢原在这时埋怨自己当时没问清楚他们在那边找的向导的名字,如果真的出了事,现在再去盘问,是没人会认账的了。
又等了两天,谢原彻底坐不住了,他心里知道,事实几乎就是这样了,他去也没有意义。但那些人是因为他才死的,那都是他的朋友,是真心帮他的人,这事没有个正式的了结,他余生都得在负疚感里面过了。他得去看看,他得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老伴知道劝他也没用,于是打电话找人帮忙劝,谢原接到程真电话,就知道是说客,接起来就说:“你别劝我,我非去不可。”
“爸,我还没张嘴呢,”程真叹了口气,“我是想和您说,注意安全。”
“我啊,到那边,一天给你一通电话。你时刻开着机。我不敢打给你妈,省得她絮叨。”
“行,我24小时开着机。”程真话锋一转,“要么,我陪您去得了。”
“你不是还在组里吗?别添乱了,好好拍戏。”
程真哼哼了两声:“我不喜欢拍戏啊。”
“你这孩子,好好的天赋,真糟蹋了对得起我吗!”谢原拿程真的性子没办法,“我去去就回,这几天你要真有空,就回来住住。”
“我知道了。”
放下电话,谢原开始联系他想得起的,可能用得上的人。他不是莽撞的人,他知道自己去没有用,所以他要准备万全。这一次,比起物资的万全,他觉得经验可能更有用。他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一个叫陆遇行的地质学博士,他们算是老友了,认识了十几年,连具体怎么认识的都记不太清了。陆遇行是个实实在在的百科全书,谢原只要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喜欢向陆遇行讨教。陆遇行是他信任名单里,排得十分靠前的人。只是他不确定陆遇行有没有时间,他试了试,没想到对方目前正好在休假,挺愿意陪他走这一趟。而且陆遇行并不是第一次去沙漠地带,交谈中给了谢原很大的信心。当然,事情的细节他并没有说,只说有朋友在那边滞留了,要过去看看。另一个,是个小年轻,之前在戏里客串过,一个到处跑的极限旅行者,不到三十岁,自称跑过全中国,叫李离。
他本想带更多的人的,可那地方,人多也未必有用。他这次没想冒进,只是想先过去看看情况。于是思来想去,还是三个人整装出发了。
出发那天,北京露出了难得的耀眼蓝天,气温竟又窜回了夏天的程度。李离说笑:“现在真是什么都无常啊。”
谢原一是心里堵着几条命,实在笑不出,二是他觉得这话实在是没错。
编者注:本文每日7点更新,进入作品主页,点击“订阅”,及时收看后续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