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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清 ?河 ?旧 ?事

话说清河村的蛮牛汉子赵志富,绰号闷葫芦,常被人戏谑为“尖脑壳”、乌龟王八蛋。传说他的堂客是“剩饭”,长女儿是野种。在屈辱、郁闷中生活了十几年,因此渐渐扭曲了人格。终于因了一堆泥土为引子,多年的愤恨突然爆发,连夺五条无辜人命,做下了轰动隆东的惊天大案。看到这里,看官一定想问,十几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要明白此事的来龙去脉,又须得大费一番口舌,容在下细细从头说来。

自田镇再西行半天路程,映入眼前的是延绵不绝的崇山峻岭。莽莽八百里高山峻岭,形成了相邻两省阻隔的天然屏障。大山延伸至隆东,山势渐渐变得低矮起来。再往东行去,山岭断断续续,被大小不一的坝子截断,生出一个个独立的笋状山丘。地势逐渐平缓开阔,构成了丘陵、平原交错的地貌。群山沟壑纵横,涓水潺潺,千溪归流,最后汇集成了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就是清水河。河水蜿蜒曲折,流经山区和平原,傍清河村外而过,使得这清河村,有山,有水,有平原。山清水秀,土地肥沃,委实一个上好的去处。可就是这么一个得天独厚的好村庄,怎耐昔日的旧政和吏制,羁绊住了民众的手脚,使得多数乡民生活艰难贫困,温饱不济。甚至食不果腹,衣不遮体。喜得改革开放,施行新政,经过十几年的快速发展,人们的温饱问题得已解决。但在改制之初,农村也出现了一些偏差,走过一些弯路。曾经的集体制,一村穷,则户户穷,一庄富,便家家富。后来实行分田到户,个人单干后,便出现了贫富差距。村干部与民众一样,皆忙于发家致富。使得村一级政权名存实亡,乡村管理松散,民众一盘散沙。以至于在乡村,沉滓泛起,各种邪恶势力,渐渐滋生横行起来,清河村便出现了这么一个人物。他曾经给清河村带来繁荣,却又给村民带来了灾难,他就是清河村曾经的村长——刘黑子。

早年,清河村有一闲汉乡棍刘氏,生得粗壮肥实,目不识丁,面黑如炭,因其头大如盆,故人称外号刘大头。这厮百事不善,惟嗜酒如命,终日游手好闲,四处闲荡。村中人家办酒席,不管是红白喜事、打三朝做竹米,还是乔迁之喜、祝寿辰庆迁升,只要这厮嗅着酒肉香味儿,便厚着脸皮,不请自来,坐下就喝一顿。照理儿说,你吃蹭饭,喝赖皮酒,偷偷来悄悄去,酒足饭饱,说声劳慰多谢,抬腿走人倒也就罢了。主人大度的,给你个面子。小气计较的,为了不影响热闹氛围,暗地里骂你几句,就算了。可这厮,却常常三杯酒下肚后,便胡言乱语,撒野放肆起来。竟然拿着主客腔调来,不是嫌菜咸了,就是说汤淡了,全然不管不顾主人脸色,也不理会酒桌上旁人的冷嘲热讽。但凡旁人看不惯稍有言语,他不是敲桌子摔碗筷,就是擤鼻涕咯口痰,恶心扰人,活脱脱一个泼皮无赖。他若几天没有酒席蹭吃蹭喝了,便回家逼着婆娘拿钱出去买酒喝。他女人稍有不从,便不是骂就是打。堂客持家过日子,平时私藏三块两块钱,用作买油买盐打灯油,他翻箱倒柜必会收出来。后来家里穷得一贫如洗,真是到了女人没有遮羞布,瓮里没有隔夜粮。他便寻着家里略为值钱的东西,拿出去卖了,落得个块把几角的,手里握着这点钱,转身来到镇上十字街口的一个杂货店前,将那钱往柜台上一放,自己站在柜台外边等待着。日子久了,老板不用他开口言语,便知他个就何为。取了一个土碗,用那楠竹做就的酒提子,或半斤或二两,从酒缸里提出酒来,倾倒在土碗里,往他面前一放,便忙碌自己的去了。这厮喝酒有个习惯,先小小呷上一口,吧嗒吧嗒嘴巴,润润嗓子,便放下碗,与老板或者旁人,东拉西扯聊上一会儿。待聊得差不多了,再端起碗来,似那梁山泊好汉,提辖鲁智深一般,“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个底朝天,重重放下碗,摸摸嘴,去了。还要甚鸟儿下酒菜?再说了,他何来许多钱再买下酒菜。老板为免得这厮借酒耍酒疯找麻烦,有时候也会奉送一块饼干,或一块冰糖,放在他的酒碗旁边。这厮也从不说什么感谢的话,喝下第一口后,就捏起那块饼干或者冰糖,放在嘴里,慢慢的吧嗒,哧溜着,等待糖在嘴里溶化完了,再才来剩下的喝酒。刘大头有时候喝多了,摇摇晃晃往家走来,待到半途,酒力上来不支了,却不管它甚处,随地便倒。或泥泞土坑,或麦地田埂,或竹林树丛,天做被地当床,倒头便睡,鼾声如雷。一觉醒了,或已是明天日上竿头,或狗不叫鸡不鸣的漆黑半夜,爬起来,一步两晃,挨来家门口,将门擂得山响。老婆略有言语,轻则操爹?妈,八辈祖宗,一顿臭骂。重则拳脚加身,打个半死。有时酒喝的不顺畅了,就无故寻着人撒泼打架。日子久了,他的婆娘面对如此无赖酒鬼,便视着他没有一般,任其在外卧坑躺水,夜不归宅,死活不问。村人对这厮更是无不厌恶,却又畏惧他几分,生怕被他寻事,粘惹上麻烦,便都远远地躲了他。因他常常喝蹭酒吃霸王餐,便有那憎恨他的人,想着法子要捉弄他一番。果然到头来,这刘大头,到底让一个酒字,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说不清楚是哪一年哪一月,这一天,日上三竿,这刘大头起得床来,不觉酒瘾生发,便与堂客索要酒资,要去买酒喝。那妇人厉声呵道:“还有面皮来要钱!你看看这个家里,哪里还能搜出一文钱来?你觉着还有甚值钱物,只管拿了去吧,休来纠缠于我!”这厮今日倒也颇乖巧,并不去理会他堂客,果然自去房内搜寻起来。箱底柜顶、土墙缝隙,床底桌下,竟连堂客藏在席下铺草里的妇人阴物,也展开来看了一看。搜寻不着,又来到堂客面前,伸手在她的衣襟里外,上下口袋里摸捏一番。女人恐遭打骂,立着不动,任他来搜。见无果,这厮嘴里嘟嘟囔囔着“晦气!”晃晃悠悠自去了。

却说他来到村中,作那癞狗嗅屎也似,伸头歪脑,东瞅瞅西瞧瞧,胡乱转了一遭,并未闻着一缕一丝酒肉饭香味飘来,就信步迳往田镇而来。

田镇离清河村五、六里之遥。一条大路,弯弯曲曲,迳山脚而来,穿清河坝而过,将镇子与清河村相隔开来。这是一个有着千百年历史的古镇。传说三国时代,刘关张在此与孙曹大战过几个回合。因而这一方人土,民风强悍,豪强迭起。自古以来,曾经出现过许多英雄豪杰,却也不乏泼皮懒汉。镇街依山傍河而建,北偎苍翠的隆山东南坡,南临清水河。镇子分着南北、东西三两条老街。街面多为青石板铺就,岁月蹉跎,日月磨砺,粗糙的石板,已被踩踏得十分光滑。街面两旁,高矮错落,一户紧邻着一户,尽是老旧的板壁青瓦房。因为年代久远,有些人家的板壁木墙,已经四面透风,腐朽得摇摇欲坠。东街口,有一条深深的溪水沟。早年,奔腾的溪水,推动着溪边一架巨大的水车,吱吱嘎嘎,永不停息的转动着。扬起的水流,沿着弯弯曲曲的水渠,流淌到下面的石坊,驱动着面坊的石磨,还有糖坊的大碾石。溪上一座古老的小石桥,将老街和通向远方的大路连接起来。桥头有一棵参天的大榕树,就像一把巨伞,将石桥和桥头的一家铁匠铺,终日遮罩在阴凉之中。树荫下的石桥,便成了赶场人的歇脚处。人们坐在桥边石栏上,或天南海北的摆龙门阵,或看着铁匠锤下飞溅的火花,听着叮叮当当的锤声,等待着看看匠人手下的作品诞生。顺着窄窄的石板街一路走去,街边散缀着各色店铺。裁缝铺、百货店、肉铺、榨油坊、杂货铺,还有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小饭馆。那些店铺的门面,还有货架上的物品,百十年来,几乎没有什么变化。镇街虽不十分阔大,倒也有三二百户人家,千几百人口,在山乡僻壤中,却是村民们心目中的城市,也是方圆十乡八里的货物交流中心。每逢赶场日子,山民们背着背篓,担着箩筐,或牵着羊儿拽着猪儿,或携带着山货土产,腰间揣着空憋的钱袋,从四面八方的小路,渊渊路路汇集到镇上来。窄窄的石板老街顿时喧闹起来,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变得拥挤不堪。待到赶场客们出脱了手中货物,或采买好了所需物品,便陆陆续续地散去。到了日头西坠,河坎上竹林里归宿的鸟儿,叽叽喳喳聒噪时,镇街上便又恢复了平日的寂静。间或河边有夜泊的船队,那些艄公纤夫们,系泊好了船,穿上干净的衣裤,爬上河坎,在清静的石板街上闲走上一趟。或在小饭馆里吃一碗小面,喝二两烧酒。或在相识旧好的门口板凳上坐一会儿,相互聊一聊集市的生意,或在外面的见闻。常常船夫们的到来,给寂静的古镇,带来一丝异域气息。

镇子南北走向的是一条主街。往北走到尽头,临到山脚街口,转过弯,迳往西去,再行过一二十家店铺,就到了西街的尽头。那里有一家小饭馆,唤着“香断肠”酒馆。因用猪大肠做得一个拿手好菜,引得远近食客,闻香慕名而来,故得此一雅号。可知“香断肠”何以做成?店家取那肥嫩的猪大肠,洗得干干净净,切着两寸来长,用秘制的佐料腌制一晚。待明天再往肠里灌上肉沫,以及葱姜蒜,花椒大料一应佐料,去油锅里炸了七八分熟,再装碗上笼屉,大火蒸上半个时辰。上桌时掺上一勺老汤,撒上些许芫荽葱沫,滴上几滴香油,浇上一小勺陈醋。咬上一口,那味道真是香得妙不可言。但凡吃过这个菜,没有不满口称赞叫绝的。吃过一次后便让人忘不掉,过不了多少日子,必得几次三番再来。常言道,好酒不怕巷子深,有了这一个招牌菜,虽然小店隐于偏僻街头,却不愁没有食客。小店还有一个好去处,店门前临着河坎边,有一棵大黄桷树,枝叶茂盛,遮天蔽日,即使酷暑盛夏,树阴下也十分凉快。店家在树下摆了一张八仙桌子,围着四条长板凳。在春秋温暖时节,食客多选了这幅座头,一边喝酒,还可以一边瞭望坎脚下清水河的景色。

却说这一天,有五七个酒肉朋友,相约了一起来“香断肠”吃酒。他们选了大树下这幅好座头,要了一桌好菜,待酒菜上桌,就畅怀大吃大喝起来。酒过三巡,菜走八道,一个个有了几分酒意,便开始伸拳出掌,叫喊着“五魁首啊,八匹马呀,”划起拳来,大声吵吵嚷嚷,好生聒噪快活。就在酒过半酣时,有人瞧着刘大头摇晃着过来了。桌上多有认得他的,也有被他厚着面皮多次讨扰过的,早就对他怀恨在心头,想着法要修理他一番,以解心头之恨。没想到今天这厮不请自来,撞网上了。兄弟几个便疾疾细语一阵,设计要好好戏弄大头一番。

说话间刘大头来到了近前。

“哎呀,刘大哥,你这是从哪一家酒桌上过来啊,想必是喝过一台了?”为首的搭腔道。

蚂蟥听不得水响,酒鬼闻不得酒香。刘大头看着眼前的美酒肴馔,又正是酒瘾头上,哪能错过,便几步趋前过来,应道:“哎呀,见笑见笑,我都半年没有遇到老八他妹子老九(酒)了,哪里来的酒喝哟!”刘大头满脸堆笑,抽了抽鼻子,闻闻酒味,立在桌前,拖不动腿了。

“是嘛!大头兄如果不嫌弃,何不坐下来,与我等兄弟伙们喝上几杯如何?”

“哈哈,那感情好。恭敬不如从命,兄弟我就不客气,要叨扰你们了!”大头喜不自胜,心里想着,我等的就是这句话呢。

说话间,为首者站起身,端着一碗酒,给他递过来。大头伸手来接,可在他要接着又还没有摸到碗时,上面一松手,那酒碗“啪”的一声掉到桌上,跳了一跳,又跌去地下,摔得尽碎了。一碗酒泼撒在桌上,顺着桌边流到凳子上,再从凳子哩哩啦啦滴到地上。

“快嘬,快嘬,刘大哥快嘬啊!”一桌人哈哈嚷着喊叫着。

那刘大头还以为是自己没有接稳碗呢,本是嗜酒如命之徒,一粗俗鄙薄之人,又正在酒瘾头上,哪里还想着什么体面不体面。果真俯身下来,如癞狗舔食一般,“哧哧”地来嘬那桌面上的残酒。

“还有凳子上,快点,快点嘬!”众人一起发喊着、笑着。

大头果真又蹲下身去,把凳子上的一星半点儿酒,嘬了个干净。

“地上还有,还有地上呢!”一伙人笑个不歇。

刘大头正要往地面趴下去,嘬地上的酒,猛然醒悟,地上的酒早就浸入土里,没有了踪影,哪里有什么酒可嘬呢?恍然明白过来了,这哪里是要给我敬酒,分明是在耍笑自己嘛!

“吔,兄弟伙,这是要洗刷我是不?都是场面上混的人,不给我面子啊!”大头直起身来,胀红了脸,扫了在坐的众人一眼,说道。

“大头兄,休要与我等一般见识,大家吃酒,说笑闹着耍子则个。来,让我来奉你一碗!”应声,一条汉子起身,又托了一碗酒,来敬大头。

因为有了刚才一节,大头没有畅然来接。顿了一下,拿眼瞄了瞄对方,见他脸上带着微笑,却也真诚,便伸手就要来接酒碗。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对方一扬手,一碗酒朝刘大头劈面泼来。刘大头直到现在方才彻底明白,今日自己是着道了。这等鸟人,定是成心要来捉弄于己。看来没有个了结,料难脱身。却说这大头,是惯在角斗场上走的亡命之徒,受了这等羞辱、鸟气,不搏个你死我活,岂能善罢甘休。哪管对方人多势众,自己也要来个单刀赴会。只见他左手抹去脸面上的酒水,瞧清眼前情景,对准面前之人,右拳一个黑虎掏心,直冲对手心窝捣将而来,欲置对手于死地。却怎知对手也非等闲之辈,只见他略一侧身,上身以左手逮住大头手腕,下面以腿脚抵住他的右腿膝处,发声喊,上下一起发力,顺势往前一送,右掌同时猛力劈在大头后脖颈上。大头哪里还能站立得住,一个饿虎抢食,活像圆咕噜咚的油桶一般,向前趔趄几步,“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一方是饥渴难耐,一方是酒足饭饱;这边是仓促应战,对方却是有备而为。孤熊难斗群狼,大头纵有降龙伏虎之力,便也难以招架。一时竟被对手用脚踏住了后背,翻身不能。这一伙酒肉兄弟,一众赶上前来,专拣那大头要害处,你来我往,拳打脚踢。一场好打。

伊始,大头虽然没有了还手之功,却还有招架之力。一边双手护住那肥头,在地上滚来滚去躲闪着。一边如杀猪般嚎叫,没命地不停挣扎。但怎经得住一干人招招致命的暴打,嚎叫声渐渐的弱了下来。最后越来越小,竟然没了一点儿声息,全然不动作了。众人一瞅,见是时候了。这才都住了手,一起扬长而去。

那店家瞧见店前生事,人命关天,情知难脱干系,哪敢怠慢,即刻报了官。并托人带了口信,知晓与大头家里人。大头婆娘闻了消息,寻了一架牛车,找个伴当,将一身血污的大头驮回家中。不计前嫌,日夜守候在其身旁,悉心照料。这厮在床上趴卧了三五日,起始尚能言语,少进汤水。渐渐地闭目不语,牙关紧咬,茶水不进了。又过了两日,竟然一命呜呼去了。那一干人等,早早合谋一气,使足了钱财,最后竟然以聚众斗殴,大头饮酒过量而死,草草而结,不了了之。此等一个泼皮无赖、滋事酒徒,又有谁来为他鸣冤叫屈、伸张正义呢?大头妇人干嚎了一场,只有作罢。过了一年半载,这婆子觉得没有了大头打骂,家里略有了钱物,再也无须东掖XC,倒觉着清净了许多。便慢慢地习惯于自己做主人的日子,只把一门心思用在一个儿子身上,立志要把儿子培养成人,将来依靠他为自己养老送终。

闲话休絮,言归正传。话说刘大头死时,撇下一个独生儿子,年方十三四岁。因其母罗姓,故大名刘罗成。因生的面目黢黑,自小唤作“黑黑,”日久就唤做了小名。转眼间,刘罗成长大成人,也是一条汉子。却因这厮后来做事心黑手辣,行事刁钻凶狠,众人憎恨,都称其为“黑子。”暗里意指是黑心肠,黑心子。渐渐的倒没人知道他的大名了。话说这刘黑子,从小倒也生得乖巧伶俐,聪慧过人,让人见了,心生喜爱。却怎的应了一句俗话,龙生龙凤生凤,耗子下崽儿打地洞。这虽然不是什么至理名言,但到底还是有一些应了的。有一个嗜酒如命,泼皮无赖的老子做榜样,爹娘经常吵吵嚷嚷,打打闹闹,天天生活在如此家庭环境中,让他成为一个乖巧正经的人儿,这岂不是难为他了嚒!虽然家贫如洗,夫妻不睦,两口子倒是把这个独生儿子,视作掌上明珠一般。因自小娇生惯养,事事顺着他,难免养成了一身顽劣野性。三五岁了,哭叫起来,能半日不住口。犯起混来,竟然恣意妄行,在堂屋地拉屎,往水缸里撒尿,甚至爬到饭桌上拉屎撒尿。待到上学堂念书时,哪里还能在教室板凳上坐得住?勉强挨过了两年,便渐渐学会逃起学来了。到了后来,在学堂的时间还没有在外撒野玩耍的时间多。伊始,那老师还对其严加管束。未曾想,这黑小子聪慧用错了地方,小小年纪,肚腹之内尽是坏水,竟有许多捉弄人的鬼花招。或在老师水杯里放进一条虫子,或在别人坐位下暗藏一个图钉,或在课堂上放一响响的臭屁,引来课堂一片哄笑。日久,老师见这孽子不可教也,便也就随他去了。学堂里管不住,家里又不管,他便如一匹无缰的野马,天地间撒欢起来。只把去学堂看着赶庙会一般,高兴起来便去上几天。没有情趣了,便干脆不去登校门。经常约了一帮臭味相投的玩伴儿,到处做些野性恼人的事端。东院李子西家桃子,怎逃过他的手。北面瓜棚南面蔗林,哪里没有他的身影?

随着人长性子也长,这厮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开始做下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引着几个狐朋狗友,悄悄地偷捉了邻居的鸡鸭,隐遁在河边芦苇丛里,或僻远的沟壑中。将那活生生的鸡鸭头按在石上,拿起一块石头来,照准鸡鸭头狠狠砸下,将那鸡鸭的头砸成肉泥一般。三下两下剥去皮毛,寻着些干柴火,烤的香味四散,狼吞虎咽地吃嚼起来,嘻嘻哈哈,好不快活。常言道,惯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此等勾当做多了,总有被捉之时,轻则挨一顿臭骂,重则被搧几巴掌,挨上两脚。他非但不改邪归正,反而变本加厉,变着法儿来报复得罪他的人。往别人家大门上涂抹粪便,将人家钥匙孔用木棍堵住。如此种种勾当,被他做得司空见惯。他会把自己的聪明才智用到了极致,做出一些让人想不到的手段来。或用锋利铁铲,斜着切断人家南瓜泥土下的根须,表面看不出一点儿破绽,一两天后,被主人发现南瓜无缘无故干枯死掉。或用尖刀,将长在藤蔓上的南瓜冬瓜切下一块,再往瓜肚内塞进一块石头,甚至拉泡屎在里面,再盖上被切下的瓜块。那南瓜冬瓜,自我修复力极快极强,只需一两日,表面便看不出一点痕迹来。待到人家摘瓜上灶时,一刀下去,或崩得刀口缺茬儿,或臭屎熏天,污了菜板,让人叫苦不迭。村里人莫不把他当着瘟神一般看待,躲着,防着,或当着老祖宗一样恭维着。

话说刘大头死后,他这顽皮非常的儿子,干脆就不去学堂了,整年整月在家闲荡着。说话间不觉三五年过去了。这一天黑子突然朝着他老妈吵嚷起来,声言要去闯荡世界,出远门去挣钱。虽然其母不依不舍,但看到儿子已经长大成人,终日在家闲荡着也不是事,也就随了他。看了个日子,为其备足了路费行裹,将他和其两个朋友送出了家门。

都未曾想到,如此一个浪子,这一别十多年,倒让他闯出一番事业来。

却说黑子与了两个过从甚密的朋友,来到了经济发达的南方。他们突然发现,虽然同在一个国度,但与自己内地山区的家乡比起来,简直判若两重天。南方经济飞速发展,到处都需要人手,寻得一个活计是极易之事,心头庆幸出来得极是时候。后来几人在一个偌大的工厂里谋得了一份工作,开始做起工人来。未曾想,刚刚做了几天工,新鲜了几日,很快就感觉到在工厂上班,并非他们想象的那样快活舒畅。工厂管理十分严格,就如同军队一般,上班下班要检查打卡,晚到了早走了都要被扣罚。他从小到大是极散漫惯了的,这上班的日子感觉是在坐牢一般。吃的饭菜更是天天一个样,不觉有了辞工回家的念头。倒底是几个有血肉的汉子,合计一番,恐着如此回乡被人讥笑,便咬牙硬撑着,倒也让他们坚持了下来。就这样一年又一年,黑子在工厂做得风生水起,渐渐有了些势头。由于他聪明伶俐,眼明手快,后来居然成了工厂里一百多人的车间头目。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他学到了许多本事和手艺,以及管理知识,还有南方的先进理念。后来在老家清河,娶妻生子,又修建起来十里八乡唯一的楼房,好让人刮目相看了。

却说十几年来,黑子游走于南北之间,挣到了钱,更长了见识,开阔了眼界,再不是那鼠目寸光,只看眼下脚步的刘黑子,他站得高看得远了。不甘心长久做一个打工崽儿,憧憬着要自己干一番事业,尝试一下当老板的感觉。干什么好呢?几经蹉跎筹措,他见南方用地用工越来越贵,劳动成本高,投资大,市场竞争激烈,若要做起一个企业来,谈何容易。而在自己家乡,这些方面正好相反。凭自己的技术和管理经验,完全可以在家乡农村闯出一片天地,做起一番事业来。有了这个念头,他的思想活跃了,便开始琢磨起来。

说说算算,不如做做看看。这年年底,厂子里传出车间刘主任要辞职不干了的消息。起初大家都不信,好端端的车间主任,薪酬又高,别人求之不得的事儿,他怎会不做了呢!到了年末,果真趁着过年放假,黑子毅然辞去了他人生转折的体面工作,踏上了返乡之路。过年期间,村里昔日的狐朋狗友们,聚着一起,吃喝玩乐,打牌赌钱,他却在村子里外,不停地转来转去,这里看看那里走走。这里的山川田园是他极熟悉的了,他在寻找什么,心里盘算着什么呢?是在寻找儿时的记忆,还是回忆曾经的快乐与怨恨?这可是小看他了。只见他信步来到河边,在潺潺流水、绿草茵茵的清水河边慢慢地走着,看着,思考着,最后把脚步停在了村东头的溪沟边。缓缓从河坎沟口往里走去,再慢慢地一步一数的返回到沟口河沿儿,来来回回几个往返。又仰起头观看沟口两侧的河堤坎,用脚步仔细测量着沟口的宽度。末了,又漫步在沙滩上,环视着看不到尽头的青草滩、芦苇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脸上露出了欣快的笑容。“真的满地都是金子啊,可怜的乡民们,可怜的无知无识的农民!”黑子心里思忖着,不禁暗自感叹到。

经过几天的考察后,黑子把自己关在屋里,开始忙碌起来,写啊算的连着忙活了两天。就在过完年的一天晚饭桌上,碟尽盘残,搁箸闲话。黑子看了看老娘和堂客,突然宣布说,要把房子作抵押,从银行贷款五万块钱,自己要在家乡做一些事情。其时,乡人借贷置业者甚少,押房作贷更是闻所未闻。此言一出非同小可,待老少刘妇弄明白了黑子话意,一时间把二人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抵押房子非同小可,万一有个什么差池,一家人岂不是没得了栖身之地嚒?感觉似乎马上就要被扫地出门,一家人露宿街头了。再则,五万元在当时可是个惊人的数目,当初建这座房子,才用了两三万块钱呢。两个妇人怎能依了他,异口同声加以劝阻,黑子却横眉瞪眼固持己见。老娘还以为这个混蛋儿子,刚刚过了几年好日子,又要开始胡作非为了。甚至怀疑儿子是在外面赌钱,欠下巨债,要抵押房子换钱偿还赌债。婆媳二人哭哭滴滴死活不依,闹腾得一夜不安宁。黑子哪里去理会她们,心里嘀咕着“都是妇人之见!”被闹腾的心烦了,气哼哼地摔门而去,躲去好友家借宿了一晚。果然没过多久,刘黑子抵押了自己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房子,贷款了五万元。

话说黑子借过年闲暇之际,用了几天时间,把整个村子仔细考察了一番。经过这一番察看和斟酌,他分明看到自己家乡,还是一片未开垦之地,简直是满地黄金,俯首即拾。而且在乡村,许多河汊、沟壑、荒草滩地,是低成本的,甚至是无需成本的。有头脑有管理能力的黑子,最后选择了投资少,收益大收益快的养殖场,他计划从养鸭,养羊起步,开创出一条致富之路来。

清河村与刘庄之间有一条溪水沟。溪水流经曲折的沟谷,到了坝子,一下变得宽阔平坦起来,形成了一两百亩的浅浅河湾。由于河岸堤坎有坚硬岩石阻挡,在清水河沿出口处,小河湾又突然缩窄了,形成了一个五六丈阔的豁口,恰似一道关隘。枯水时节,河湾内露出厚厚的淤泥,仅在河沟中间,一泉清溪,长年累月,涓涓不息地流淌着。溪坎边生长着一簇一簇的芦苇丛、辣蓼草。在春夏秋天时节的清晨,或下雨涨水,水漫河湾前,淤泥滩上常常是铺天盖地,满地的蚯蚓,慢慢地向着堤坎方向蠕动。那蚯蚓多到可以用车装用船载,要想在淤泥滩上,寻一个踩不着蚯蚓的落脚处都很难。那些数不清的蚯虫儿,瞧着厌恶瘆人,使人避之不及,历年如此,有谁人去关注呢?黑子却发现,这不是鸡鸭极好的活物食料吗!这个河湾,真乃是一个上天赐予,极难寻找的养鸭场。一番斟酌盘算后,黑子一下子就看好了这一片河湾。这里就是他事业的开端,他决意要在这里建起一个大型养鸭场。

黑子是一个看准了方向,说干就干的急性人。他用贷款买来了楠竹,请来工匠,在河湾两侧,建设起结结实实的竹篱笆。在河湾的上口扎上栅栏,出河口处做成结实的寨门,将整个河湾严实地圈围起来。又在河坎高处搭建起整整齐齐的鸭舍,和一排排供鸭儿生蛋的窝。早春时节的一天,河湾内鞭炮齐鸣,黑子的养鸭场开张了,他一次性买来五百只种鸭和两千只小鸭雏,一个鲜活的养鸭场,就这样红红火火地开办起来了。开始那鸭群东奔西跑,赶放起来颇是费力。不过几日,鸭儿们在人的引导下,发现了泥滩上的蚯蚓,便成群结队的赶了过来,抢食那无穷无尽的肉食,一个个撑得大腹便便,体态都变了形,连行走起路来也困难了,一拐一拐的,颇似那大肚妇人一般,看着喜煞人。那鸭儿极是有灵性之物,不过月头,便有了自己规律的生活。早上单等主人开了舍门,便一窝蜂似地奔下坎来,或在滩头吞食蚯蚓,或在芦苇丛、辣蓼草丛里捉食蚂蚱虫子。或在水中扑腾着追逐泥鳅小鱼虾,完全无须主人来管顾或投喂食料。止了日落天暗,主人在河坎上,将那竹梆子敲得“梆梆梆”作响。鸭儿们听得梆子声音,如士兵也似地头尾衔接,列了长队,选着坡缓处,攀上坎来,各自归了圈舍。看管偌大的鸭群,竟然如此轻松,少了主人许多繁琐。

话说间半年过去,鸭群已增加到了三四千只之多,养鸭场渐渐有些规模了。每日捡拾的鸭蛋,便有几箩筐。因鸭儿吃的是蚯蚓、虫鱼,生就的蛋来,果然非比一般。皮青如卵石,大似拳头,尤其是蛋黄,如血样鲜红,吃了没有不说好的。如此尤物,何需去沿街叫卖呢?黑子的鸭场,很快传闻八方,登门购买肉鸭子和鸭蛋的人,络绎不绝,天天供不应求。一年下来,黑子卖肉鸭和鸭蛋,除却了成本,便还清了贷款。又一年过去,黑子的鸭群早已过万了。终日里,河湾内鸭儿们“嘎嘎嘎,嘀嘀嘀”叫声震天。装运鸭蛋、活鸭的车船,来来往往,好生热闹。一天,黑子看着进进出出,一筐一箩的鸭蛋,头脑又转动起来:这上好的鲜物,就如此卖了出去,岂不是太便宜了!如果作些加工,不是可以多赚钱吗?想到此,他买来三二十口硕大的瓦缸,埋在地里,上面搭建起风雨棚,又招来人手,办起来鸭蛋深加工作坊。将鸭蛋一层精盐一层蛋摆放在缸内,在上面搁上一层香椿树皮,再浇上适量黄酒,密封起来,加工成咸鸭蛋。又取来上好的黄泥,掺和稻草黄豆秸秆灰、稻壳、适量精盐,用熬煮的花椒水调和成稀泥,将鸭蛋一个一个包裹好,再密封起来。一个月后,上好的咸蛋和皮蛋便上市了。吃了没有不喝彩叫绝的。经过这一番劳作,较着卖鲜蛋,又成倍增加了利润收入。

黑子是一个心怀高远之人,一个养鸭场岂是他的最终目标。他要在水草中淘金,在田地里挖银,要充分利用乡村中那些无本资源。刘黑子见清河两岸,翠绿肥嫩的青草滩,春绿冬枯,不被利用,岂不是白白浪费,实在太可惜了。他在建设养鸭场之时,便同时琢磨着下一步规划。待鸭场鸣锣开业,初步走上正途后,便在紧邻养鸭场旁边,又修建起来一排宽敞的羊舍。重金买来大小百余头澳新优良品种,大耳朵波尔特羊。只见那西洋畜生颇是新奇,大耳盈尺,眼绕白环。一身褐黄色皮毛,细密柔软,油光锃亮,似锦缎一般,极是喜人。成羊体长两臂,健硕强壮,绝少生害,且一胎多子,繁殖很快。牧羊人早出晚归,在绿草青青的河滩上放养起来。不出两三年,羊群就繁衍到了三百余头。肥嫩的青草,清澈的河水,将那羊儿养得膘肥体壮,肉嫩无膻味。如此稀罕之物,何愁销售,他的财源便滚滚而来。

短短三四年下来,他便成为了村里的首富,成为村镇中有些名气的人物了。这刘黑子倒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手里有了钱,对曾经有恩于他的人,以及村邻孤寡老人,残疾贫弱人家,经常慷慨相助。好一个浪子回头,人们渐渐对他刮目相看起来。

黑子在养殖场旁边建起一座小房,添置了一应俱全的生活用品,然后恭恭敬敬地请来村里一对孤寡老两口儿,替他管理养殖场。那天,他将老两口接到养殖场,指着鸭群羊群说道:“这里就是你们二老的家,你们以后再也不用愁吃愁喝、愁穿愁用了,我每个月给你们开工钱,还要为你二老养老送终。大娘帮我看管鸭场,早晚开关鸭圈门,安排工人拣拣蛋就可以了。大爷负责放养、照看羊群,活路也不算累。这里的一切,你们当家说了算。鸭蛋随便吃,羊奶随便喝。”他笑了笑,看着面前的两个老人,慈爱地调侃道:“但别吃多喝多了,否则伤身体!”喜得老两口合不上嘴。自这日起,这老妇人便敲着梆子,经管着偌大的鸭群。老汉儿则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或穿着蓑衣,或带着斗笠,将那鞭儿摔得“啪啪”响,清晨未见日头,便驱赶着羊群去河边草滩放牧。傍晚,又追着星月,催着那一群大耳朵乖物,一个不少归回圈舍。有了忙碌的营生,生活不愁吃喝,又有了零花钱,还有人养老送终,老两口一下觉得日子快活起来。

要问黑子为甚对老两口儿这般看顾,却也有个个中道理。容在下再饶舌一番。

早年村东溪水边,独有两间茅舍。翠竹掩隐,桃李绕房。男主人罗姓,名明山。娶了一房妻室,唤着卿氏。夫妻恩浓情深,终日身影不离。家中置有一条丈八竹蓬渔船,二人平素掩柴扉,别家门,常年驾船渔船,行走在清水河上下。夫渔妇桨,撒网垂钩,做些捕鱼捉蟹的营生,鬻鱼为米,聊度薄日。每遇大雨滂沱,水浊鱼遁,便歇网罢钓。清河水瀑涨,水漫沟壑,渔船可以顺溪流逆水而上,驶入村中。渔人便引舟泊于房头,在草舍中少住几日。叟妪二人日子过得清贫,却也快活。怎耐早年,春去秋来,夫妻同榻共衾,卿氏却始终腹凹肚坦,杳无动静。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二人盼子心切,到处求仙拜佛,皆是徒劳。不觉已年过半百,仍然孑孓孤双,膝前终无子嗣。这可苦愁了卿氏,罗夫免不了好言宽慰,年长日久,也只好作罢了。故此,二人但凡见了别人家的毛头小儿,便禁不住要拉拽过来,喜爱亲热玩耍一番。

前文已赘絮,刘黑子这厮,儿时刁顽,野蛮过人,常常逃出学堂到处闲逛,专做那些窃东家李,摘西家桃,偷鸡摸狗的勾当,村里人莫不怨恨于他。却独有这渔夫孤寡两口儿,对这一身黢黑的小儿喜爱异常。却有一日,恰值这厮正在偷摘罗家的果子,被卿撞见。这混小子见被主人逮个正着,疾疾攀下树来要逃去。可卿氏并不呵斥、驱赶他,反而耽心他摔下树来,跌个好歹。便呵呵唤道:

“你休怕我,小猴子儿摘几个果子吃怎的?我不恼你,随你再多摘些也无妨。摘好你便下来,我再给你恁多好吃的。”

黑子见着婆子并无恶意,便顺从的下树来,度到她面前。婆子摸着他那刺猬般小头儿,摩挲了几摩挲,引来家中,捧出来花生、枣子,给他的衣袋装得满满的。又逗玩了一番,嘱咐道:“你大妗子稀罕你,以后你要常来耍耍!”

这黑小子欢天喜地跑跳着去了,日后果真来厮闹了几回。这些儿时的情分,便铭记在了他的心里。后来便有了今日这般光景,不忘来报答昔日二位老人的惜爱。

却说黑子出脱了养殖场的繁琐之事,交与可靠妥帖的人去照管,腾出了自己的手脚,他还要继续做其它的大事业。

黑子有多年打工的经历,又有曾经任车间头目的历练,具有敏锐超前的经济头脑和管理才能。他看到城市建设势头迅猛,到处都是如火如荼的建筑工地,需要大量的砖瓦和建造材料,就动起了他那自幼聪慧过人的头脑。村里人年年月月,脸朝黄土背朝天,本本分分地在那点儿泥土里刨食儿吃,还要看老天爷脸色,靠着天气吃饭。在农民眼里,土地就是土地,只能够种庄稼。但是在黑子眼里,土地是摇钱树,满地都是取之不尽的金钱。

清水河自神龙滩冲闯而来,顺着隆山脚下,流经清河村外,绕了一个大湾,水流变得缓慢起来。经过千百年河水涨落淹没,雨季洪水裹带着的大量泥沙,在北岸沉积出来一个大沙坝子。这些黄泥白沙,是极好的砖瓦建筑材料。年年潮起潮落,去了来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真是无穷无尽。在被紧箍于土里刨食的年代,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眼里,这些泥土沙子,就是普通的泥沙,百无用处。可在脑子灵活,鬼精鬼灵,看问题总比他人超前一步的黑子眼里,这些沙子就是金子,就是财富。他就要从这沉睡千百年的泥沙中捞金掘银。

看准了前面的道儿,黑子便行动来。

这一天,黑子买了一条烟,用报纸卷了,掖在腋下,兴冲冲奔村委会而来。他找到老村长,笑眯眯的递上一支烟,寒暄了几句,便转入正题:“老村长,我来找您老人家,商量点事儿呢!”黑子陪着小心的说道。

瘦削的脸上布满了皱褶,顶着一头灰白头发的老村长,坐在一把嘎吱嘎吱作响的破藤椅上,端着茶杯,正在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几个手指,长年累月被烟熏烤,变成焦黄。长长的指甲缝里,尽是黢黑的泥垢。烟熏茶染,嘴里前面几颗牙齿,又黄又黑。每个牙缝里满是牙屎,让人心生厌恶。听到黑子言语,微低垂着面皮,从老花眼镜上沿,投过老眼昏花却又狡黠的眼神儿,面无表情地盯着黑子,一言不发。这老儿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心里却别有一番滋味。昔日村里的小混混,几年间竟然搞起一个养殖场,而且做得风生水起,荷塘里露出了尖尖角。人模狗样的,兜里有了钱,也全然不把我这个村长放在眼里,来孝敬孝敬,表示表示。今天到底来有求于我了,倒要让你“醒醒瞌睡。”这老儿暗自思忖着。

瞧着老村长的表情,同样狡猾过人的刘黑子,心里早已明白了几分。莫名其妙,腾然心中闪出来一个念头来。却说是个啥念头?为了不岔开话题,留待后面再慢慢道来。

且说黑子看着村长模样,知他心里有了芥蒂,分明是要刁难自己,一时间恨得牙根直痒痒。可今天是有求于他,必须得忍着。脑子一转,计上心来。觉着来时路上想好了的话头,须得转个弯,换个说法。于是便把腋下的报纸卷取下,轻轻推到村长面前。强装着笑脸,又从兜里掏出盒烟来,取出一支,让村长叼在嘴上,打燃火机,恭恭敬敬地为村长点着了烟。老村长深深地抽了一口,一股浓浓的烟雾,从他的鼻孔里喷涌出来。老脸上顿时变了一些颜色,稍显和蔼地看着黑子,意在让黑子说话。

“村长,是恁个的,我见村里也没有什么企业,经济上比较拮据,您老人家想要为村里做点什么事情,或者要完成上面的啥子个任务,可能手头有点转变不顺畅。我这两年有了一点点小收入,想为村里做点贡献。”说着,斜眼瞄了一眼,见对方的表情,刚刚听到一个钱字,果然有了一点不易觉察的变化。

“你有啥子想法或者打算,说出来让我听听嘛!”村长欣然说道。

“我看河坎上那几亩黏土地,年年耕种,也长不出什么庄稼,还白费了种子和工夫,不如让我承租下来,建个砖窑。还有河坝的沙滩,也没有啥子用处,也想一起承包了,这岂不是可以给村里增加些收入嚒!”

“哦,我还以为你要给村里捐多少钱呢,原来是要承包田地和河坝啊!”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都狡黠地笑了笑。一时谁也没有下文,沉默了起来。各自在心里揣摩着对方下一步的可能招数,自己的应对套路。

村长想,河坎那一片田地,都是黄泥黏土,每年施肥不少,可就是长不出庄稼,产量很低。除了种子肥料人工,几乎没有什么收入,但是撂荒不耕种还不行。河滩沙子,从来都是在那儿自然而然的撂着呢,水涨沙去,水退沙来,年复一年,谁曾去过问管顾,何须承包呢?村里没有企业,几乎没有什么经济来源,每年需要上交的什么公积金,提留款,农业税等等,成了村里的老大难问题,让自己这个村长焦头烂额。上面下来人,吃顿饭,喝茶抽烟的钱都没有。眼前的年轻人,主动要来承包不长庄稼的田地,没有用处的沙子,岂不是送上门的好事吗!想到这些,老村长心里有了主意。

黑子是聪明绝顶的人,他明明知道河滩沙子从来没人问津,但是一旦自己做起来,赚了钱,待到村里人醒悟过来,不允许继续取沙,就断了沙源。或者别人清楚了沙子经营的渠道套路,插手进来,就要抢了生意。或嫉妒生事,自己手里又没有画押凭据,岂不是生了许多麻烦!所以,还是眼前多用点成本钱,事情稳妥可靠一些。

“烟过三巡,”屋里充满了呛人的烟雾。“那你打算出多少钱承包呢?”村长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终于开口了。

“我算计了一下,那些土地,年年耕种,但基本上没有多少收入。我租四亩地,一亩地每年一千块,一次性租五年,合计两万。沙滩每年两千,租五年,合计一万,一共三万。”在“万元户”就是富豪的年代,这的确也不是小数目了。

村长思忖着:“你不是手里有钱了嘛,今天主动送上门来了,不狠狠敲你一把,岂不是便宜了你!”

“就你小子精明,那么宽的熟田熟地,你两三万块钱就想包五年?干脆白送你算了!”这老儿吹胡子瞪眼,瞠目横眉,黑下脸来。

“哎呀,不长庄稼的黄泥巴坨坨、一钱不值的沙子,年年白摆在那里,还不是荒废了!您老人家不要一杠子榨死我嘛!”

你来我往,几经讨价还价,最后以沙场两万,田地六万,一共八万块钱,签字画押,五年承包合同。黑子心里是有底线的,早已经反反复复算计过了,不出一年,租金成本有把握挣回来。所以,表面上显得挖心割肉,无可奈何很勉强,其实内心是欣然接受的。

“我赚不到钱,赔本了,到您老人家里吃饭去。”黑子装着十分无奈,哭丧着脸调侃道。此刻,得了便宜还卖乖,或许是黑子心情的最好描述。

“就当你为村里做贡献了!”村长笑眯眯的说道。似乎从天而降,村里一下收入了了八万块钱,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真是破天荒了,他心里乐开花了。

一场皆大欢喜的交易,就这样拍板了。

黑子又以房子和养殖场做抵押,贷款了二十万。有了养殖场的成功,这次押房贷款,家里两个女人,便再没有出来阻拦。

常话说,马骡看蹄脚,娃子看极小。儿时顽皮的孩子,调教得法,未来将有一番出息呢!黑子便称得上是一个小小的回头浪子。昔日无老子管束,撒野成性,做尽了偷鸡摸狗的勾当,引来人人讨嫌厌恶。却怎的有一个天生的聪慧头脑,灵光活泛。多年在外面闯荡打拼,积累起来的经验、学了一手好手艺和管理企业能力,如今都用在了自己的事业上。又赶上改革开放的好时机,便渐渐做出了一番成就。在沙场和砖瓦厂的建设中,他脑子一转,计上心来,要少花钱甚至不花钱,办大事办好事。伊始,用了十几天时间,跑遍了城镇县市的建筑工地,建立起了河沙销售渠道。又转身到汽车运输公司,洽谈好沙石运输一揽子业务,很快办好了一应事宜,沙场的生意,便红红火火地运转起来了。黑子屈指数来,并没有从自己腰包里掏出一分钱来,真乃一个无本生意。待沙场运作步入正轨后,黑子便交给一个可靠的兄弟来打点,自己又集中精力搞起砖瓦厂建设。他将砖瓦厂场址选择在河坎上的一片黏土田地上。紧邻大道,以便于日后生产出的砖瓦船运车载。那是一片非常适合做砖瓦的黄黏土,土质细腻,含沙量适宜,做出的砖来,砖面致密光洁,刚性好。后来的卖价和市场销路,果然非常看好。黑子将整个砖厂的建设承包给他人,自己每天跑前跑后,忙碌着照看监管。厂子还在建设中,黑子便张贴出招人的告示。因为给出的工薪优厚,又声称一手钱一手货,窑门现金结账,村里凡有做砖瓦手艺的,劳力强壮的,便踊跃到砖厂来做工,有的更是全家出动。砖厂还没有建设竣工,一排排砖瓦干坯,已经码放得整整齐齐,就等待着装窑了。

砖瓦厂终于建好了,在开窑的日子,刘黑子动了一番脑子,还搞了个非常热闹隆重的仪式。宰杀了九只公鸡,将鸡血撒在窑内、窑顶和窑门口等处。然后鞭炮齐鸣,爆竹震天,在一片聒噪喧嚷中,装窑点火。无非是一些传统迷信的仪式,以求敬窑神保平安。当天,杀猪宰羊,大办宴席,宴请全村男女老幼饱餐了一顿。就在酒席卓上,黑子亲手为工人发放了第一窑的工钱。数着手里哗哗作响的崭新票子,眼见得再不用外出打工,在自己村子里也能挣到工资了,大家莫不喜笑颜开。那天整个村子,就像过年过节一样热闹。黑子为何把个开窑仪式,搞得如此热烈?并不惜破费,宴请全村人,他是有自己的深远考虑。究竟是何用意?且容待后面再叙。

几年下来,黑子把砖瓦厂、沙场,养鸭、养羊场,搞得有声有色,红红火火,钱赚得盆满钵满,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大户。是整个田镇,甚至还是县里的劳动致富的榜样、楷模。连镇里、县里的领导,也对他刮目相看了,经常带了人来参观,学习。他到底是如何做起来偌大的事业?又有何个中曲折?在此一带而过,就不必多费笔墨,聒噪饶舌,扰了看官的兴趣。

欲知刘黑子后来如何,请听下回慢慢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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