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十九分，正是国内早上七点，别弋前几日回美国处理科研事情，阡陌交错，还没开始，他研究所出来，白璐电话里沉重的口气说：“别师兄，牧老师，牧老师昨天晚上离世了。”
天空云层很厚，城市突然像还没醒来，很静，大概今天就是这样了。别弋骤然挂断电话，如同幻觉，钢铁森林里，讯息如同惊雷，将一切安宁打落在地。他不敢相信，这才离开五日，之前牧云疆还那么健朗，怎么可能一下子就不在了，不可能。
各大新闻媒体赶早陆续发布牧云疆逝世消息，全世界都在惋惜这位科学巨匠。别弋返途如坐针毡，时不时涌出来的回忆，却全是他师娘。
他这次走得很急，原本想到可江了再给他的房东朋友打电话，没想到很少能遇见的房东今日居然遇到了，他们没有太多的交谈，他告诉房东帮他把他的东西都处理了，有可能不再回来。他这次很决绝，心里总是有点悔恨之前自己的犹豫，竟这样一次见面变成了永别，返国之行在他心里种下了许多疑惑，他想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去试着了解他的这位伟大的师父。
刚下飞机他便直奔山谷去，可万万没想到，这条路的某处早已经对自己布防，不明原因。
车子离山谷越来越近，岔路里先后叉出两辆无人警车，一前一后，逼迫别弋把速度降下来，沿山路拐绕几公里，前面三十米外三辆军用越野车，还有一辆大白车，前前后后突然冒出十几个士兵，荷枪实弹，身穿森冷得防化服，仿佛自己已经犯下滔天罪行。
别弋缓缓下车，满面疑容，顷刻间竟有拔腿就跑的想法。徐徐回头看身后那些人。是自己入错场，还是他们有备而来，这是一场阴谋？难道师父没死？心里萌生的一小点侥幸让自己不由自主地想去确定之前看到的新闻的真假，别弋手刚搭到裤兜上，没来的及拿起手机，一声呵斥随之而来，“不许动，把手举起来！”
别弋怯怯问道：“你们！你们干什么？我，是我犯了什么事吗？”
没有人理会他，穿防化服的人持枪死死盯着他，唯有一人，手持细针，在箱子里倒腾了一下，看了旁边俩人一眼，如同将军给侍卫一个命令的眼神，他便跟二人身后过来，比牧羊人对待羊圈里的羊还要从容。
“你们别过来，我可是，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这样做是犯法的，我，我要告你们，我，我……”
别弋被粗暴地摁在地上，是麻醉药，醒来，身上还有几处被路人石子硌出来的疼，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四处尽是漫山遍野的樱花，仿若花海里，麻醉药还未尽褪，朦朦胧胧里，左右除了樱花树和被樱花瓣盖没的浅草，独有此一床洁白无瑕的睡被，大有宿地眠天之感，轻风习习，扶过耳侧，残花也随风或舞或落，他过了好些时候才知道这是全息影，可从来没看到过这样的景象，还是有些震撼，未曾想如此逼真，近可以假乱真。身上的衣物已经尽换，私人物品也不知去处，他坐在床沿四处看了看，床边小柜子除了一杯水以外，还放了几本书，最上面的一本《牡丹亭》，这些都是别弋喜欢的书，此刻他才稍稍放松一点警惕的。
能这般用心，想必不会对自己为难，他随便掏出一本，翻了几页，心中疑团四起，未有半块字入得了眼际，倒像是在看书的装帧。
突然影像退去，七十多平米空旷洁白房间瞬间展现在四周，一面墙变得透明，外面站一个人。让他惊讶的是此人是李主任秘书舒澜。
“舒…怎么是你？我，我这是在哪里！你们…”
“别博士，我们又见面了！”
“你快告诉我这是哪里，你把我关在这里想要干嘛？”
“你问题真多！”小舒笑着说，“首先，不是我把你关在这里的，你现在在中心里，只不过不是你先前去过的那个地方，我们主任让我过来看看你，让你不用担心，有什么需要和我说，我尽量帮你，哦，最近中心有大变动，还来了一个新主任，我们李主任正在做部分工作交接，实在抽不出时间，让我和你说声抱歉。”
“你没说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呢！”
“这个…可能是因为你从美国回来的缘故吧！你放心好了，像你这样的高精尖人才，国家像宝一样疼都来不及呢！没事的。”
“美国回来？”别弋不解问道，“美国怎么了？我从美国回来怎么了？”
“别博士，我其实挺喜欢你的，你别为难我，我也不知道，有些事情我也不能说，这是犯法的。”
“对不起。”
“没事！估计过几天没事的话就会放你出来的，这几天你还是不出来的的好，中心太乱了。”
“嗯，谢谢你！”
“行，那你好好休息，我也去忙了。”
“等等，我，我师父……”
“这你放心吧！这事我们主任亲自主持的，哦，我都被你问懵了，都差点忘了，你师父给你留了一封遗笔书，刚才本想给你带过来的，但在庄教授的手里，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他人，我看晚些给你带来吧，真羡慕你。”
“谢…谢谢。”那一点侥幸最终还是破灭了，他突然无比失落。
空落落的屋子一阵轻风，席卷四面樱花片片飘落，此刻又变成繁花锦簇，依稀还有一股淡淡的樱花香味，这种假象，在他后来的几个午觉醒来还产生了好多次错觉。
舒澜口中的乱已经在外面开始，一辆辆卡车进进出出中心，从林海中来，又消失于林海中，很少人知道他们去哪里，来自哪里，整整五天，不停的来回奔波。
那本《牡丹亭》早已经不知道看过多少遍，早上醒来，随意翻开几页。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这段皂罗袍应付这样的景色，若是古代女子，那该是多么忧伤，而在他眼里，似乎美的只是字里行间如抽丝般的千丝万缕联系，他没有心思为谁感慨，他只想知道此时此刻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小别…”突然整个房间又变得空落落，洁白一片，外面是以前中心和牧云疆做科研的老庄，六十多岁了，是牧云疆的得力助手之一，别弋之前见过一次。
“张老师！您，您怎么来了。”
“你小子，我姓庄，不姓张，倒是把我的姓都给改了。”
“哦，对不起，庄老师，我之前…”
“好了，我不怪你，这没什么，这呀！也不早了！这几十年跟着你师父，早就习惯了！天要变了，以后这中心估计就没人了，我来看看，顺便替小璐把你的东西送过来！”
别弋云里雾里，也不知道老庄说的是什么，“庄老师，我想问问，他们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还有，外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师父…”
“你师父……”老庄左右看了一下，抬头看到那只360度的电子眼睛，叹了一口气，话到嘴边又十分忌讳地咽了回去。
“你师父的情况十分复杂，恐怕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您能找个通讯工具给我一下吗！”
“中心这几天正在转移休眠人，对外的通讯全部断了，给你也没有用的，小别，你看一下我拿给你的东西，那是你师父工作的笔记本，你，你见到饶江了吗？你师父有没有和你说过饶江！”
“饶江？”别弋有些不解，上次提到饶江是白璐，只闻其名未曾谋面，别弋说，“这名字之前听师妹提过，但具体的，我仍旧一无所知，庄老师，这饶江怎么了？”
“看来老牧从没有跟你说过他的事。”老庄看着别弋，迟疑了一会儿，“‘超人类’，这你应该知道吧！”别弋半信半疑微微点头，老庄才说，“饶江是你师父和叶国兴教授的实验志愿者，但最开始提出超人类概念的是叶国兴教授，饶江实验对你师父的一生来说不算什么，我想告诉你的是，那时候你师父一直专注于做另一件事情。”
“庄老师，您说的这些，我…”
“你不知道一点都不奇怪，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
“庄老师，您说的这，是真的？”
老庄深深看着别弋，回道，“真的！”他抬头四处望了望，还是在警惕着什么，像在寻找摄影头之类的东西，“改天再说吧！我说多了，你一时半会儿也不相信。”
“老师，我，我师父除了这本书，没留下什么话给我吗？”一刹那觉得世界变得无比荒芜，牧云疆不止是他的师父，他在别弋心中除了崇敬，还有很奇妙的父子之情，对于这个从小就单亲的人来说，他是人生唯一的伟岸，一直以来的指路明灯，如今，他就像流浪在海上的野船，漫无目的。
“我知道你和他的关系，他很少和别人说到你，甚至有意隐藏，但时常和我说过，他，可能是来不及吧。”老庄叹一口气，“等你出来了再说吧。”
说完转身离开，他再次有意避开，似乎不愿提及。
“别，庄老师，既然我还出不去，你能不能送一些关于饶江的资料来看一下呢！”
“这个，我晚些给你送来。”
老庄刚走，别弋迫不及待地拿起方才老庄送来的东西，里有一个笔记本、还有牧云疆的门禁卡，笔记本还是那天别弋刚来时看到的那个笔记本，外面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老庄刚走，外面的樱花意盛，别弋迫不及待地想翻开笔记本，可捧在手里又不舍得看，内心挣扎了好些久才有勇气去阅读那些文字，他不是怕面对师父的死亡，他怕的是笔记本里师父真的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突然感觉这世界变得深不可测，而自己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它还有多宽窄。
一张张纸，刚正不阿的字，在眸子里逐渐变得模糊，四周樱花还灼灼开得正盛，不知何时添了几分荒凉。他太年轻，在他的眼里，人生虽然不过一场云烟，但好像再也没有什么比死亡的原野更空旷。
别弋在里面呆了两天三夜，这期间老庄时不时来看看他，可却也没说到什么新的东西，老庄口风很紧，拿捏能不能说的分寸很准，没把握的干脆只字不提，别弋这几天也能感觉得出他还有其它关于他师父的事情没有和他说。
来接他出去的是中心的李延安，身后还跟着舒秘书，谁也不知道他这些天经历了什么，一面油光，像是昨晚熬了夜，萎靡不振的样子，连同说话声音都小了许多。
这次他们不是在那面玻璃隔墙后面，而是直接走进来，别弋也有些惊讶，但他猜得出他们是来放自己出去的。他们除了道歉，也没再说其它的，只是别弋想借故回山谷时，李主任居然给自己派了一名保镖，不知道这是保护还是监视，可此刻的中心还能给自己派出一个保镖也是着实不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