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临淡淡一笑,托着腮,手指逐一在脸颊上点过,“追本溯源,不忘其根。”阿齐目露狐疑,不知这古语与下毒有何相关,却仍点头道:“自然知晓。”
江临手点到耳垂,玉珠一样的嫩白上插着一节褐色的茶叶梗子,她将那梗子转了一圈,举起左手的药包,道:“朝廷对药物管控严格,风飘絮一花楼女子,身无分文的,上哪里去弄什么烈性毒药。不过是之前人家用在她身上,她偷偷找来藏在身上。”
阿齐虽少年老成,可心思全在齐家治国平天下上,对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闻也未闻,问道:“那是什么?”他紧紧地盯着江临双目,生怕她说谎自己失察,却不知他一系列举动早就落入江临眼里,江临瞧着他白喧喧的发面包子脸上浮现成人的审视与戒备,想起他小小年纪便遭蒙巨变流落在外,多少有几分心疼,拍拍他的肩膀,坦诚地道:“能是什么毒药?不过是让抗争的贞烈女子昏睡,好叫嫖客成事的药,类似于蒙汗药,又比它多加了几味药而已。”
阿齐脸颊通红,讷讷地说不出一个字。他看着江临习以为常的样子,气结万分,起身挪到窗边,胳膊搭在窗棂上,下巴抬得高高地望着天际浅淡的月色。
江临跟过去,手指杵上阿齐肩膀,阿齐不动,她又杵一下,阿齐依旧纹丝不动,她撇撇嘴,嘟囔道:“是你非要问的,说了又动怒。”
阿齐恼怒地道:“我哪有动怒?!”
江临抿嘴轻笑,斜着身子坐下,拨开雕花木窗下方的青铜锁扣,“执拗”一声推开两扇小窗,正正方方的木格外,排排白墙青瓦的整齐屋舍,在墨蓝透亮的天色里静谧地沉睡着。清冷的月辉铺盖在宽广的树顶,白墙上引着的旁逸斜出的黑影,风动一下,影子晃一下。夜深风小,褪去了白日的喧嚣与浮躁,安阳城本真的气味袅袅升腾出来。江临闭上眼睛,脑中晃动着上京的模样,幽幽开口,道:“阿齐,你想家吗?”
阿齐听江临声音喑哑,忍不住放下下巴朝她望过去,这一望双目便再移不开。江临样貌清淡,眉毛淡若烟尘,唇色浅浅,出彩的只有那双眼,灵动多情思,狡黠若狐、恼怒似豹、欢愉像月,明媚鲜妍极了,可此时,一束清冷幽深的月光落入她单薄的妙眸里,看不出悲喜,闻不见悲欢,没地让人心里难受。过往种种忽地地奔到了眼前,欢欣的、愉悦的、温暖的记忆,翻腾跳跃着拧成一股绳子,牢牢地束缚他的心。阿齐双手抓住窗棂,心沉沦至极。
夜风吹拂而过,江临耳畔细软的发丝翻飞,她静静地望着阿齐,不胜悲切,“我想家了,阿齐,我想家了。”
阿齐不由愣住,自打相识,江临便女土匪一般,诡诈、顽强、厚脸皮、爱扯谎,眼珠一转便是一个主意,何曾如此娇柔感伤过。见她如此,阿齐将两人争吵缘由忘到脑后,满心满意皆是江临,他心里想到:她本是金枝玉叶,娇宠长大,这一路风餐露宿受尽辛苦,又因救他之故被风飘絮胁迫到妓院行凶,遇到齐朗川挨了打,今晚又见了家中故人,听她小丫鬟言语,那故人八成就是当初将她砸晕扔到舟中纵火之人,此时她对着夜色月色触景生情,想起故人在家中时是如何照顾疼惜她,今夕对比心里难受狠了,才在他面前示弱。如此一想,阿齐为方才自己恶言恶语自责不已,,一颗心难受越发地深,可却不知该安慰该从何处起。
他望着江临,就见她额角垂落的青丝随风落到眼角,带下一串泪珠,“阿齐,我说我想家了。”江临闭上眼睛,轻颤的睫毛犹如蝴蝶的羽翼,煽动着带她回到往昔,“我那个院子种了许多梅树,月光特别好的夜晚,梅树的影子落在墙上像画一样。我和阿月等人都睡着了,悄悄溜到院子里,趴在梅树下,拿着草编的木偶,演《玉堂春》,《玉堂春》你知道吗?”
阿齐双手搓弄着,肩膀紧绷如弦,低声道:“不知道。”他手握窗棂之上,几株桐树静立路旁,叶子苍翠宽大,全然不似上京植株,小小的带着锯齿的卵,在这个时节已凋零殆尽,只余下灰色枝干。再过一两月,大雪铺天盖地,团团簇簇的花钉在灰色枝干,白娇赤艳,暗香袭人,他母亲披着竹青羽纱牡丹缂丝莲蓬衣,立在暖风阁长廊下看他摘梅,他三两步腾挪跃上林子里花开最灿的梅树,折下一枝似锦繁花,朝他母亲挥舞炫耀,他母亲笑着赞着,温柔细语地要他下来,他不肯,他要摘下最美的那枝花送给他母亲,他向上爬着,枝干上半尺厚的雪震颤下来,砸到他眼睛里,沙沙地疼痛,他揉了把眼,烈烈朔风忽悠而至,他听到他母亲唤他,他低头看去,绛红毡帘砸在风上劈啪作响,雪粒子银光闪闪,打着旋扑到他母亲身上,他喊着“娘亲”,奋力望向她,可她娇美面容隔在铅色水雾里,他越来越看不真切。
娘亲。阿齐闭上眼,两串泪珠滚了下来,挂在腮边,不胜悲伤。江临见了,心里猜测更加确定,却不想点破,一个人出身固然重要,可她更为看重品性,阿齐人不大,却有情有义,又曾救她性命,这便够了。江临伸手抚在阿齐肩头,竟发觉掌下肌肤微弱战栗,她张开手臂,将阿齐拥入怀里,柔声道:“阿齐,若是想哭便哭出来吧,我不笑话你就是了。”
阿齐双手捂脸,高梗脖子,声调唔囔却奋奋有力:“谁要哭了,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江临听着他的宣誓,心里笑道,只有孩子才会讲这样的话,等你长大便知男子汉既流血也流泪了。
阿齐挣着身子从江临双臂挣脱,发红的眼圈盯着她,问道:“方才你还没说,为何参加选秀又让自己选中,你到底为何要逃婚?”江临伸手将窗子关上,道:“说起这事,倒与你母亲凌霄公主有一二关系。”阿齐目中流露几分惊讶之色,讷讷道:“你怎知我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