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
街道两边林立这无数的茶楼,酒馆,当铺,作坊。
街道两旁的空地上还有不少张着地摊的小商贩。街道向东西两边延伸,一直延伸到城外较宁静的郊区。街上行人不断:有挑着担子走街穿巷的叫卖的货郎,有驾牛车送货的,还有一些上街买粉饼的小姐丫鬟们,跟有上街买菜的妇人。以高大的城楼为中心,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有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等等。好不热闹。
少年立在街边,冷眼看着这些人来人往。这些人和物都与他无关。
他一身白色长衫立于车水马龙的街头,到真真是有些格格不入,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一般。今日出门未带佩剑,是以他的双手只是悠闲的藏于宽大的水袖之中。脚上穿的是一双软底的银丝缝制的黑色长靴,白色腰带上挂着一枚淡绿色的玉佩,恰到好处的装饰了这身打扮,不然就显得太过苍白了。
这身装扮在此炎炎日下,倒当真是让人在他身上看到一抹神清气爽的感觉,宛如盛夏夜里安抚人心的徐徐清风。
这玉佩原也不是他的,只是今日给他更衣的侍女找来给他别在腰间的。他重来不喜这些金玉之物,所以此番外出除了身上的佩剑不过就是几身平日里穿的衣裳。从那夜救了叶秉正之后他们的包裹就不知所踪了,所以现下身上这身衣裳也不是自己的。
应该是叶秉正的,送来之时还能闻到布料本身的气味,所以应该是进来新裁制过新衣,还未穿过。
原本很是低调的装扮,穿在他身上竟忽觉十分夺目,围在身旁的人都很不住多看两眼。
旁边两位挎着菜篮子的大姐,低头切切私语,道:“呀,好俊俏的公子哥呀!不知是哪个府上的?要是被哪家姑娘瞧中了那可了不得了……”
“可不是,你看看这街上的小姐姑娘们,远远看到他都是小脸一红呢……”
听闻这话蒙少倾侧头看了看身边的人,果然经过他身边的女孩子们都娇羞的用袖子或用团扇颜面,匆匆离开,走过他身边之后,又恋恋不舍的回头看他两眼。
蒙少倾无奈的叹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身装扮,也并不觉得有甚不妥之处啊……
昨夜叶府中的侍女送来的三身衣裳皆是白色,想必是叶秉正误以为自己喜欢白色吧。少年在心里淡淡的轻笑了一声。
叶秉正的个头比他还要矮上一些,但是叶秉正却是身宽的,不同于少年模样的少顷,瘦的仿佛一个衣架子。衣服穿在身上除了有些宽大之外也无不适之处。何况这衣裳本就是宽大之行的。
蒙强立在一旁,见少年站在街边驻足不前,他不禁有些纳闷。轻轻叫了一声:“公子?”
少年回过神来,冲他笑了笑。轻声道:“走吧,瞧瞧这成都府与别处都城有何不同。”
蒙强轻笑一声,淡淡说道:“哪里会有什么不同,不过都是一些林立的酒肆茶坊罢了。”
少年不语,迈开脚步,缓缓而行。
一路上果然不见又什么奇异之处。
走了好一会儿,便到了市中心。繁华热闹之最处。
突地街边空地上传来一声锣响,震得人的耳膜都要裂了。
少年微微蹙眉,停下脚步,立在不远处。
只听得前方人头攒动之处传来一声吆喝声,口中嚷嚷道:“过来看过来瞧哈,看看我家大郎如何能够做到胸口碎大石,更是上的刀山下的火海呀……”
听得着一声吆喝,方才还在围着首饰摊砍价的小姑娘、闹着要吃糖人的孩童、坐着喝茶的大爷们纷纷丢下手中物品围了过去。
人潮拥挤,难免会有人撞上他的肩头。
少年无奈的侧头看了一眼方才撞他的人,然而眼角余光却瞥见远处一抹耀眼的暗蓝色。心底有些诧异。
少倾微微抬头,看着距离自己尚有二十步远的蓝衣少年。
那人高束发髻,露出俊秀的五官。他肌肤白净、眉如远黛、目若金星,却又秋水盈盈,像是要述说着那落败深秋的孤寂。鼻峰直挺,如那刀砍斧劈的山凌一般。唇如薄翼,一抹微红点缀着那有些苍白的面孔。
右手上拿着一柄青铜铸就的长剑,剑柄上系的是一支翎羽制作的挂饰,如佩戴在身上的玉佩一般,精致不已。羽毛白净不染纤尘,系在羽柄上的金色丝线上挂着红绿各一颗的宝石,而宝石上就只一根白色大小适中的缎带。只是剑身处却隐隐透着一股淡淡的寒气,若有似无。
他左手牵着两匹骏马,一棕一褐。脚上登着一双普通黑色长靴。
这身装扮在配上这般精致的五官倒是俊俏得很。却又与蒙少顷的俊有所不同。他俊得灵动,不谙世事却接地气,似从画中走来。而蒙少倾俊如天神,若是在月色之下更是仙气萦绕,如踏云而至一般。
两人隔着二十步远的距离,中间人流如潮。
那蓝衣少年的身旁宜是有许多人挤过,但因他挨着马,是以也没有人挤到他身上。
蒙少倾微微有些愣神,直到感受到面前的少年也在看着自己之后方才匆匆回神。想到刚才自己的失礼之后,他微微低头。
此时立在一旁的蒙强却是开口了。他略带疑问的口气,问道:“公子,那匹棕色的马儿我怎么觉得这么眼熟?像是叶公子的?”
听得他的声音,蒙少顷方抬头。方才的人已经走近了。
他看着少年身边的棕色马儿,微微点了点头,缓缓道:“是叶兄的,这副马鞍我记得。”
面前的少年嘴边噙着一抹客气的淡笑来到两人的身前。他先是拱手,却不言语。
虽不知他是何意,但蒙少顷还是回转身子,站在他面前。也是拱手,还了一礼。刚才的诧异早已淡去,他只轻叫了一声:“少侠。”
本想要致歉刚才的失礼之处,然而却不知如何开口,是以只说出了这么两个字来。
少年又是微微一笑,放下手,道:“方才在前边听得两位说识得这马儿的主人,不妨帮我将它送回主人身边可好?”
看到少年一脸的坦然,少顷默默的点了点头,道:“公子愿意归还,自是最好不过。”
少年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马儿,有些不舍道:“我拾得这马时它已精疲力竭了,我虽不知他的主人为何弃了它,但此次失而复得还希望他的主人能够好好待它。”
少倾点了点头,接过少年递来的缰绳,一边拱手道:“这是自然。在下蒙少顷,替我朋友在此谢过少侠了。”
少年轻笑一声,朝前一拱手,回到:“在下陌雨。不过顺手之事,何足挂齿。”
蒙强从一旁接过少顷手上的缰绳,将马牵到了身边。
那陌雨又微微打量了一番蒙少倾,才到:“在下还要去城外寻亲戚,就此别过了,蒙兄,后悔有期。”
少顷轻笑着,彬彬有礼的回道:“后会有期。”
话音刚落,陌雨便拉了拉手中的缰绳,往蒙少顷刚才来的方向走去。
此时的他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
少年驻足,望着蓝色少年离去的背影出神。
察觉到身后的目光,陌雨回头冲站在自己身后的少年又是一笑。这一笑如春风细雨一般,轻轻拂过少年过于坚硬的心头。就如一块贫瘠的土地,多年以来荒芜人烟。而此时竟下起了蒙蒙细雨。如甘露一般,滋润这大地,安抚了他的心。
少年心中微微一颤……
一旁的蒙强早已把一切都看在眼底,唇边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玩味一般的淡笑。
叶府后院。
少倾和蒙强牵着马儿回到叶府时,正巧碰上从莫府回来的叶秉正。
叶秉正下了马,就朝着蒙少倾走来。看到少年身边的马儿,他眼中的亮光一闪而过。一边抚摸马儿一边问道:“少倾,你和罗晋身上的伤如何了?”
少倾淡笑着回他:“我倒没什么,只怕罗晋还要在叶府上多休养一段时间了。”
叶秉正愧疚的点了点头:“这是自然,为了我让你们受苦了。”
少倾摇摇头,对一旁的叶秉正说到:“今日我上街游玩,碰见一位身穿蓝衣的少侠牵着这马,我一看像是你的,就给带了回来。”
叶秉正听到他说那蓝衣少年是个少侠,不禁轻笑一声。
少倾疑惑,问道:“你笑什么?”他顿了顿又到:“你怎么不问我这马儿从哪里来?”
听得少年两个问题,他楞了片刻。可又不想直接告诉他自己是认识那蓝衣少年的,还想今后捉弄他一番呢。思量了片刻,他慢悠悠的回道:“回到府中时我差人去找过。”
少倾淡淡的点了点头,未有质疑。
过了一会儿少年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我舅舅入朝,你见了?”
叶秉正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又道:“你放心,你舅舅他没事,也不会有事。西北如今战事平繁,西北军中的情势又不容乐观,此时谢将军手上的帅印就如烫手山芋一般,无人敢接,自然也就不会有事。”
蒙少倾淡淡的点了点头,却又无奈的摇了摇头,苦笑的自嘲了一声。这样的局面试问自己要如何撑起?可偏偏又众望所归。
叶秉正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你不必苦恼,古来就有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么一说。其实大家都是在等一个时机,时机一到不是你执掌大印,就是西北军更名改姓罢了……”
听得叶秉正的话,他无奈的点了点头。
叶秉正又说到:“我呆会命人给你舅舅传鸽书给你报个平安。你和罗晋就好生在府上好好养伤,其他事宜先不必多想。”
少倾点了点头,正要离开却见屋宇上空飞来一只白鸽,盘旋在他们额头上方,转了两圈之后才落在一旁的马厩上。
那是西北军中的信鸽,少倾和蒙强都认得。
蒙强脚尖轻点,一个旋转将那只白鸽拿在手中。落地后取下白鸽腿上的信笺,打开看了。他素来面无表情,看完之后一张脸上叶没有丝毫波动。
他只瞟了一眼就递给了少倾。少倾接过,是舅舅的笔记。
上边只有几个字:“吾以安然回到西北,勿念。”
几个字写的铿锵有力,一撇一捺都犹如男子拿在手中的刀一般。少年终于知道牵挂是什么滋味了。离开家才知道,思乡之情。以前的自己从不知担心是何感受,他总是冷眼旁边,总觉得这些事与自己无关。可哪里知道,其实自己早已身在泥潭之中。
少年轻笑一声,对叶秉正道:“不必在传鸽书了,一切安好。”
“那就好,对了,这几日我都有事,需要外出一些时间,你跟罗晋就在府中好好休息。”
少年淡淡嗯了一声,抬脚就出了后院。
叶秉正站在马厩旁,木然的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愣神。回想起今早赶回城中时路上遇到的蓝衣少年,他沉思片刻后,了然一笑。
少倾从后院出来之后就直奔罗晋住的客间。
走过厅堂门前时,突然被一个六岁大的小孩迎面撞在了他的腿上。
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往后连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子。
而那孩子却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哭起来。
一旁的看管孩子的丫鬟立马跑了过来,一把就把孩子跑了起来。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心疼的哄到:“公子不哭,都是奴婢不好,没有照顾好你。”
又是孩子的哭声又是丫鬟的哄闹声,吵得让人有些心烦。正想离开,却从厅堂里走出来一个身穿紫色衣裳的夫人。
她的脸似乎永远都挂着亲和的笑,这是少倾对她的第一感觉。
那妇人冲那丫鬟轻声道:“你先带小公子下去吧”
那丫鬟福了福身子便下去了。
少年在心里轻叹一口,耳边终于清净了不少。不知为何他有些害怕孩子的哭声。
见那丫鬟去得远了,妇人回头对少年笑着道:“少将军,可否陪我说说话?”说着她抬手朝里边让了让。
少年点了点头,跟了进去。
到得堂屋,女子先给少年让座,少年不客气做在下首第二位。女子也在少年的左边落座。落座后女子才开口:“我曾与你娘亲亲如姐妹,我叫你少倾,不介意吧?”
少年点了点头,面上淡淡的说了一声:“无妨。”
女子又道:“你母亲故去之后,我本想将你接来身边,可老爷不肯他说你自有自己的命不许我插手。这些年在西北苦了你了。”说罢,她轻叹一口气,眉头微皱,满眼心疼。心中更是忆起了年轻之时。
就像他舅母看着他的眼神一般。他看不了这种眼神,每每看见就会牵起心中之痛。他转过头去,不看妇人。口中淡淡道:“多谢夫人挂心,舅舅舅母都待我极好,视我如己出。”
女人点了点头,又问道:“少倾,你在西北可还好?”
少倾点头:“谢夫人关心,少倾一切都好。”
“你这眉眼当真是像极了你母亲,想当初你母亲还待秀闺中时,多少少年郎慕名啊,京中谢府的大门可都要被这些说媒的人踏烂了,你母亲还是不嫁。”妇人一边说着一边笑了笑,继续道,直到你父亲争战归来,你母亲在阁楼中看到你父亲立于马上,身后一众将士的排场之后,便决心一定要嫁给你父亲了。”
“我们当时还笑你母亲,怎么就看上你父亲那副愣头青的模样。你母亲却说:‘将军自有他的柔情之处。‘果不其然,两人相识了,你父亲对你母亲也是一见钟情来着,那时候你父亲对这儿女情长之事仍是懵懂无知,这提亲还是你母亲求着你外公上你蒙家提的。”
听到这里,少倾沉默半响,才道:“可我听说,他们两在一次并没有这么容易……”
“那便是后话了,当年先帝是属意让自己的小公主下嫁与你父亲的。所以当时蒙家把谢家的聘礼退了出来,你父亲听说之后到门口拦住了,那聘礼退不回去,蒙家的老太太呀,也就是你老祖母都气坏了,没过几天老太太就病逝了,蒙家借着要守三年孝期为由,所以这定亲之事也就搁浅了。”妇人拿起茶杯,抿了抿唇,脸上皆是羡慕之色,当真是忆起了往昔。
少倾听得认真,这些话他是第一次听到的,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妇人笑了笑,看着少倾的眼中更是多了几分慈爱,道:“后来,三年之期将至,但先帝却薨世了,新帝临朝,边疆不稳,你父亲便前往边疆平定去了。后来大胜回朝,提的奖赏便是娶你母亲为妻,这一生一世只为此一人。这件事在当时可谓是一时佳话。新帝当时未肯,可小公主知道后便要求退婚,正巧邻邦辽国使臣前来要求和亲,所以小公主自行请命,前去辽国和亲了。”
少倾点了点头,没有答话。
妇人看着他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笑道:“你这性格呀,可真是像极了你父亲,沉默寡言的。你真该学学你母亲,她的性格当年可是我们这一群小姐公主中最精灵古怪的,但却又偏偏啊,很是招人喜欢。”继而又问道:“对了,少倾,你也是弱冠之年了,可有心意的女孩子?”
少倾心中苦笑一声,他常年立于军中哪里见过什么适龄女子?况且自她母亲为情所伤之后,他对男女之情更是看淡。
少倾正想摇头,然后脑子里一闪而过一抹蓝色的身影。他恍然了片刻,心道:那是男子,自己这是怎么了?苦笑着摇了摇头,皱着眉头,回道:“没有。”
“我倒是识得几个与你年纪相仿的妙龄女子,你在府中多住几日我让人找了画像给你看看?”
少倾面色一沉,冷冷的回道:“不用,此事望夫人以后莫要再提。少倾此生都是奔赴西北,醉卧沙场之命。只怕不知何时就身首异处了,何必误了人家大好青春。”说罢,立时起身,拂袖而去。
战场上生生死死,他早已看淡了。
妇人皱眉,心中一痛:他竟是存了这般心思。见他已经走到门边了她才开口,声音带着微微的哭腔道:“少倾,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
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可还是被少年听到了。他站在门边,脚步顿了顿。
那句“无后为大”还是落在了他的心底。心中更是一苦。是啊,即便今生赴死沙场,可就连他自己的心都不能为自己所动。他冷笑一声,重重的拂袖而去。
蒙强立在妇人的一旁,看到女子泪眼汪汪。他无奈的叹了口气,道:“他是因为夫人。”
女子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娘亲故去之后少年就变得更加冷情了。一切的一切蒙强都看在眼里。
蒙强不想在多说,正要离去。而门外却迎来一人,正是叶秉正。
他一脸的笑意,像是遇上了什么喜事。一边进门一边说到:“母亲不必太过担心,少倾自有他的姻缘。”
妇人抬起头,眼底还挂着泪珠:“你这是何意?”
叶秉正道:“母亲,少顷年纪尚小,婚姻之事不必着急。时间到了,自然有月老给牵红线的。”
妇人轻叹口气,道:“他自小没了父母,我年轻时跟他母亲交好,这些事也不知他的舅舅和舅母是否会操心,所以才多问一句。”妇人抬眸,看到儿子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疑惑的问道:“瞧你着模样,像是知道了些什么?快说开给我听听。”
叶秉正拿起女子身边的茶,轻抿了一口。微微点了点头,又摇头:“还不确定,且看日后再说。”
蒙强轻轻笑了一声,回想起今早的一幕。唇边勾起一抹笑意,转身便踏步离开…
见他离去妇人赶忙拉过儿子,细细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