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据我所知，璇玑图并非笔画的图，而是丝线织成的锦缎。锦缎之上的图案是方块字的回文。所以，又称为回文织锦。”
“你说得没错。”碧游子展开卷轴。这卷轴并不是纸张，而是一匹锦缎，只是用画轴裱起来了。
碧游子道：“璇玑图全文共八百四十一字，纵横各二十九字，纵、横、斜、交互、正、反读或退一字、迭一字读均可成诗。”
“这与紫微斗数有什么关系？”
“你再看看布局。”
我看了看璇玑图，锦缎的丝线分六色，红、黑、蓝、黄、紫、绿，由外框向内依次分为三重，每重八格，每格由不同颜色的丝线切割而成，共有十七格，相同颜色间彼此对称，不同颜色对轴。
“紫微斗数亦是依命格分列，以命盘十二宫推演人生。”
“可是十二宫与这十七格又有什么联系？”
“这个嘛，”碧游子捋了捋须，抛开璇玑图，站起来踱了几步，“三言两语很难讲明白，这样吧，我以璇玑图解一解你，你看如何？”
我点头同意。
“所谓十二宫，便是命宫、兄弟宫、夫妻宫、子女宫、财帛宫、疾厄宫、迁移宫、奴仆宫、官禄宫、田宅宫、福德宫、父母宫。命宫是命盘的核心，先天之命，后天之命，俱在命宫。”碧游子阐释了一下紫微斗数的基本原理，然后询问我，“小兄弟可否告知老夫姓氏笔划？”
我想了想，我原本没姓，后来拜了把子也可姓白，加上寄奴，一共二十一划，无所隐瞒地对碧游子说了。
“白寄奴？”碧游子念完我的名字，开始对我进行解码，“你这辈子本来福薄，但是紧跟贵人，一路倒也顺畅。”
“几时出生？”
“这个不清楚。”
“不清楚……小兄弟今年贵庚？”
“二十八。”
碧游子陷入沉思，掐指速算，口中喃喃有词：“命宫在子，身宫在寅，命主贪狼，身主火星。”
他的话让我有些混沌：“你说啥？”
“你试着按老夫的算法，由上及下，从右至左，将璇玑图上对应的文字剥离下来。依你姓氏笔划推算，纵路逾二十五之数则去其半，其后依命身宫，图上起数为纵一横三，每九字推一格，一格续一字，尔后再推之。”
我按照他的方法抽字拆解：“命在归我，父母章沙，福德驰怀，田宅土少，事业龙精，奴仆昭鸠，迁移扬愆，疾厄辜飞，财帛文激，子女好罪，夫妻积殊，兄弟孤悲。”
璇玑图并不只是一首词，或是两首诗。图上的文字按照不同的排列组合可以形成不同的词句，而这些词句恰恰蕴含了许多心事和哲理。当然更多的人认为是谶讳，有预言的性质。碧游子就是其中一个。
命在归我很容易理解，父母章沙怎么解释？事业龙精又是何意？什么是昭鸠？一连串的问号在我心里纠结成一个硕大的疑团，浓得化不开。
“前辈，这都是什么意思？”
“章沙者，《九章?怀沙》也，是楚大夫屈原临死作的绝命词。所谓怀沙，就是怀抱沙石以自沉，你父母必受小人所害，以致自杀成仁。”
“放开胸怀，骋心自由，福德自然随之召至。”
“田宅土少是说你一生难于置产，注定漂泊。”
“《周礼》上说‘蚕为龙精，月直大火，则浴其种。’大火就是天上的心宿，你事业始于大火，且与蚕有关。道家《参同契》云‘龙呼於虎，虎吸龙精，两相饮食，俱相贪便，逐相衔嚥，咀嚼相吞’，龙精是谓水也，龙生于水，欲小则化如蚕蠋，欲大则藏于天下，你遇水则吉。”
听到这里，我追问了一句：“那我到底是靠火还是靠水？”
碧游子拉长声音悠然道：“始于火，行于水。”
“那奴仆昭鸠又该如何理解？”
“昭者光明，鸠者安定，能成你朋友的多是光明磊落之人，他日若号令一方，聚集在身边也是向往安定之辈。”
我拿出阿力和京四郎作了印证，对了一半。
碧游子继续道：“扬愆，一褒一罪，即有成有败之意，多是多非，或获贵人扶助，亦有小人破坏。”
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挑不出毛病，倒也无懈可击。我心忖道，真不知道你是不是我的贵人。
“辜的原意是罪，飞即是去，辜飞则无罪无亏，即便有疾病或者遭遇不测，你也能涉险过关或者化险为夷。”
“文激指的是你不会一夜暴富，但财富会慢慢增加。”
“好，女子也，小兄弟这辈子很走桃花运，却难过情关，屡受劫难，即便有了夫妻之实，将来怕不是穷途陌路分道扬镳，便是由爱生恨，誓不两立。”
我闻言思人，联想到杨爱，不觉周身冰冷。可是打击还在后头，碧游子接着说：“你命太硬，克兄弟，做你的兄弟就要有人鬼殊途的准备。”我想了想白玉堂的遭遇，似乎有点道理。当然，这也可能是巧合，是文字游戏，璇玑图只是无意中印证了过往。不过，也许璇玑图真的能预示后来发生的事，以致引起了明月楼的人或者世人对其的狂热崇拜。因为只有他们看过璇玑图，而且也只有他们将图上的词句与现实中发生事情相互映照，发现吻合，便奉若神明。
事实上，曾经身为明月楼主的明月若兰就把握住了她的命运么？
如果璇玑图真的囊括了一切事物的规律，那么她本人有没有算过自己的命运，她跟坚强公子死同穴是定数吗？
其实，世上的一切，最可怕的不是刀山火海，而是无物之阵、无形之敌。
这个敌人就是定数。
怎么说呢？已经发生的无力改变，未曾发生实难预知，我们只能宁静而蕙质地看待现实，我们的热情渐失血色，梦想也流连于平淡。随着岁月流逝，年青不再喜欢我们，所以我们终有一天也像红口白牙淡出个鸟来，成了过时的老古董了。
※※※
雪隐窟，顾名思义，就是雪遁之处。整个山巅，只有这里没有雪。窟中的洞壁凝结了一层甚至几层的冰，手不用贴上去，只需离壁两到三寸，便能感觉到阵阵凉意。雪隐窟本身是一个很大的洞窟，其中还有若干小洞窟——如果把它比喻成一条蜿蜒的巨蟒，那么躲藏其间的林林总总不下百十来个的小窟，就宛如蛇体内的脏器。碧游子说，我所处的窟就好比其中一个脏器。
窟中永远是晶莹的冰层反射来的天光，没有黑暗。我也不知道静养了了多少个时辰，多少日，只是除了见到碧游子，我没有见过其他人。有一天，我问碧游子，我躺了多长时间。碧游子说已经过了一旬了，那一天，我已能直身坐起。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再问碧游子，他说光阴逝去一月了。那一天，我已能下床走动。再过一段时间，一季一晃而过，我的身体康复了。在三个月里，我和碧游子讨论最多的便是璇玑图和紫微斗数。说穿了，也没什么，就是占卜之道。
所谓占卜之道，纯乎贵在一心，完全凭借占卜之人灵机一动，随心所欲而确定的。从耳闻目睹的事物中，随心所欲地选取其中某一两个方面，建立一个虚假的联系，并企图以此为前提，推论出似是而非的结论，预知吉凶祸福。虚假的前提自然推不出确定真实的结论，反而会谬种流传。“兵不厌诈”，“声东击西”，“以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或许就是占卜的魅力所在。
碧游子并不是一个简单地依靠知识储备就把你晃点的人，他有时候也会淡淡诉说一些过往，且有足够的趣味勾引你听下去。
从他的红口白牙里，我艰难拼出了坚强公子和明月若兰的最初影像，以及清凉山上至今仍为江湖客津津乐道的在世性情。我不懂，他舍身成仁与她为爱殉情，两者究竟是一种属己的心灵感觉，还是粘连彼此生命的利害关联。我腾出空闲照了照冰镜，已有少许白丝。前辈们的血泪情感，一寸一寸地催白了后生的双鬓。
我在乎的绝非死亡与恐惧，而是坚强公子打破腐朽的意志、推倒旧体制的勇气、磐石无转移的坚定以及从挫折中寻觅的微小快乐，是否得到了有心人的继承，是否成为铁幕下的绝响？决定生命厚度的是信仰，决定信仰沉浮和轻重的是对信仰的质疑和审判，而擂起生命的质感，却是筛滤掉信仰中古老与幽暗一面之后的坚持。
碧游子在我康复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很好”，第二句话就是“我带你去见你的朋友”。当我沉浸在动人的故事中，沉溺在紫微斗数的迷幻里，对朋友的渴望的思慕下意识地减弱了，但他的提醒又迅速唤醒了我对唐芙蓉的担忧。
他带着我走出了养病窟。其实用“走”并不贴切，因为雪隐窟里的通道根本不能徒步，一则起伏，二则湿滑。好在窟中有非常适宜代步的迷你雪橇，可谓布置周密，好像自然营造的困难都有人为的应对之策。
明月楼，果然名不虚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