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复攻忽然低喝:“我来。”声调一如既往地低调,声线醇厚而低沉,声色有种点到为止的不容置疑和没得商量的威严。唐密狐疑地望着他,企图用他那虚妄的眼神压榨出柳复攻的原始目的,但被柳复攻坚决的神态所折服。
柳复攻走到石桌前,一手紧握刀柄,一手抓住刀鞘,对碧游子威胁道:“说不说?”
碧游子容貌自若,全然无惧瞅着他们二人,他身边的侍者也是一脸的漠然,仿佛生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得罪了。”柳复攻的刀法契合了他被动而冷漠的性格,简练的光华罩准了碧游子的身体,用的是力劈华山的传统招式,却有着惨烈的杀意,顺着碧游子的颈项斜肩直下,大有一刀将人和石桌都劈做两半的气势。唐密似乎有些遗憾,制止道:“且慢!”
然而晚了,一切都晚了。刀已戮颈,眼见着鲜血就要喷薄而出,柳复攻的刀忽然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居然从刀柄倒长出一截雪亮的刀刃,柳复攻撤身,反手将到向后一捅,直刺唐密脐下。
唐密在柳复攻突施杀手之下猝不及防,小腹饮刃,血射如注。他踉跄倒退,借助退劲,把刀从腹部拔出。唐密的手下已经反应过来,立刻将铁筒对准了柳复攻。
柳复攻瞬间一个后空翻,跃到碧游子的身后。
碧游子的侍者向那些青衣人扬了一盆炉灰,我拽着唐芙蓉退到与碧游子的侧线重合。这时,碧游子手掌轻轻推了一下屁股底下的石凳,树木、石桌以及地上的石板都霎时移动起来,视野里的青衣人也是站立不稳,一个个东倒西歪,兀自保持平衡,无法顾及我们。
等到地面停止了移动,眼前的事物已经面目全非。
既无草木,也无桌凳、屋宇,只有光滑如镜的峭壁横在面前。碗口粗的圆木做成的木筐,上有指头粗的麻绳吊着。绳索拴住一滚轮,与峭壁之顶相连,看样子是个吊台。从底下往上仰视,只见数十米开外云缭雾绕,岚气跌宕,看不到顶端在哪里,也看不到前途命运之如何。
我指着上面问碧游子:“那是什么地方?”
碧游子道:“明月之巅。”
唐芙蓉咬着指头道:“好不好玩?”
碧游子慈祥地说:“上去不就知道了。”
侍者走上吊台,拽了拽绳子,试了试结不结实,然后对碧游子一点头。
碧游子即对我们说:“上去吧。”
老实说,把言夏流一个人扔在悼月轩,心里着实有些不忍。虽然这人没有什么值得我敬佩的地方,但让他就这么白白地枉送性命,有点儿那么不人道。
不过此时吊台已经升至半空,我们一行四人早已身在浮云之中,再说救言夏流,就显得虚伪马后炮了。令我疑惑的是,这吊台不知以何为动力,把我们往上提,或许上面有人拉,但这么高,需要多少匹马的力气呀。再往上升,冷风嗖嗖地往袖口和衣领里钻,我的两股直打颤,牙齿磕磕碰碰地得瑟个不停,一盏茶的时间,头发、眉毛、胡子都结了一层冰碴,皮肤绷得像钧窑烧制的瓷器,完全没有变化的余地。
笃笃笃的摩擦声止息,侍者用微弱的声音道:“到了。”无疑,他也冻得不轻。他推开吊台的木闩,栅栏门开了,四个人鱼贯下了吊台。刚踏上地面,但觉陷下几许,发出咯吱一声。提鼻一吸,凉气入肺,疑窦顿生,这竟是个什么地儿,如此诡谲。
碧游子甩袖一挥,你还别说,真奇了,那些个云烟雾岚竟然徐徐褪去,在我们面前敞亮出一条道来。
我才发现,道上堆银垒玉,覆盖着足能及没脚踝的雪,原来刚才那声咯吱是踏雪所致。
这条道蜿蜒曲伸,看似十分狭长,不知尽头何处。侍者与碧游子在前引路,我和唐芙蓉随其后,柳复攻附尾。此道甚险,即便走时也要摸着石壁前进,壁上都是冰雪,湿滑无比。脚下幸好有雪,否则稍有不慎,真的要亡命悬崖了。愈走―雾岚散之愈快,约莫半个时辰,遮眼的白翳竟若没了。一缕淡淡的霞光袭来,拐弯抹角地撩向我的眼睑,拐过几个山头,蓦然霞光更炽,赫然到了最高点。
绵延起伏的山峦,宛如白蜡,痛觉“窗含西岭千秋雪”描摹得甚是深刻,不负名诗之誉。就在众山峦之中,有一向阳处晶然凝光,泛出光怪陆离的色彩。唐芙蓉指着那里问我:“咦,好靓耶,什么东西啊?”
碧游子捋须自鸣:“雪隐窟。”
“雪隐窟?”我和唐芙蓉异口同声。
“怎么过去?”
“当然要双腿走过去了。”
碧游子施展卓绝轻功,一招踏雪无痕,便到了雪隐窟前,完全不显得老迈。柳复攻也不含糊,他将刀射向洞窟,双足点地而起,一个侧翻,掸过飞翔的刀身,借力再跃,也趟过了。
剩下我和唐芙蓉。碧游子朝我们招手,叫我们赶快。我的轻功很烂,唐芙蓉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只能大眼瞪小眼。就在我犹豫不决之际,孰知从哪里荡来一股风,绑架了一股呛人的黑烟,模糊了我刚刚清晰的视野。
黑烟从下面而来,一定是唐密的人在放火烧山。唐密此番一定带来不少帮手。那四个青衣人或许只是点缀,真正的大头还在后面。放火烧山无非是想把我们逼出来。
我心一横,对唐芙蓉说:“上来,我背你。”
唐芙蓉居然很扭捏地绞着衣角道:“这于礼不合吧。”
我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姑奶奶,你甭玩我了成不?”
唐芙蓉咯咯笑道:“就玩……哼。”
我真拿她没办法,进退维谷,也只好用强了。我一把揽唐芙蓉的腰,把她锁在背后,然后没等她叫出第一声就已飞身跃起。结果就是八步赶蝉在雪地里完全没市场,因为赶蝉只有在夏天才干,冬月飞雪谁折腾呢,所以无涯教我的八步赶蝉成了一场拙劣的表演。我陷落在齐腰的雪里,唐芙蓉蹲在我的肩膀上嘻嘻笑着。奶奶的,挣死巴活地为了你,你非但看不出我此刻的心里异常难受,可能还觉得我出洋相好玩。
我的腰腹、膝盖忽然有彻寒之感,似乎被锐物刺中,疼痛难忍,禁不住叫唤起来。唐芙蓉见到被血洇染的雪,吓得哇哇大叫。还数碧游子的那位侍者机灵,他甩出一个绳套,从我肩膀上摘走了唐芙蓉,减轻了我的重压。好在周围都是雪,寒冷没有让我晕厥,我猜,身体可能是被冰瀑刺穿了。只是我动弹不得,无法验证,也无法自救,仅能寄希望于碧游子他们发善心了。
※※※
我从温暖中醒来,正睡在一张又宽又大的床上。被罩床单洁白得似乎一尘不染,摸一摸,温软得就好像女子的肌肤,令人爱不释手。
绑着伤口的绷带透出一股浓烈的药味,我昂起头,挣扎着想起身,却觉得整个身子像散了架一般无力,一伸腿、一动弹都牵扯出巨大的痛感。只能躺在枕头上欣赏悬着的巨大吊灯。
吊灯晶莹剔透,乍看是水晶,其实是冰雕。我再扭动脖子,看看别处,皆是如此。除了帷帐、被褥,几乎所有的物品都是用冰做的。然而,即便最朴素的冰,其雕工也有媲美皇宫的奢华。
惟一令我不解的是,里面的陈设构造无一不是我昏睡在长安连升客栈时梦见的宫殿摹品。也许长安我所见的只是这里的雏形,抑或这里才是长安的本体。[38]
我听到了巡回的风声,淡轻堪比唇跳的呢喃。
“谁?”
碧游子施施然现身。
可怜一张脸,疼得我造不出表情:“我在哪里?”
“雪隐窟。”
这里就是雪隐窟吗,我怎么记得……我的头好痛,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做过什么,却又模糊记得。
我问他:“你是此间的主人?”
“我不是,这里属于幻姬。”
“幻姬……明月楼不是你创的吗?”
“不是,从来不是,”碧游子摆摆手,一派谦逊的神色,“我只是个打杂的。”
“打杂的?”
明月楼从诞生江湖起就一直由女人打理,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天下幻姬出明月,朝中宰相皆翰林”吗?
我摇头。
碧游子道:“那就难怪了。”
“可是我见过明月楼主,他是男的。”
“你见过?”碧游子显得很不可思议,但他很快说道,“那也不矛盾,要么是假冒的,要么楼主易过容了。”
我一想,颇为认同。
“其他人呢?”
“他们正在接受楼主的款待。”
“我也去找他们,顺便要感谢一下楼主。”
“你有伤在身,这些门面上的事就不用管啦,”碧游子往我的背脊后面塞了一个靠枕,“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从袖口里抽出一册卷轴。
我几乎脱口而出:“这莫非是真的盟书?”
哪知碧游子道:“不,这是璇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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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华山论剑,寄奴与易倾河为逃脱西夏人的抓捕,来到长安的连升客栈,身陷水南宫的幻术之中,见到了威震一时的司马道德和萧老生。具体内容参见《坚强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