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游子送我去的地方是一处巨大的冰窟,入口之处朴素无奇,矗立着一位冰孩儿雕像,两手托着承露盘,盘上有一个玉瓶,只要往里加满水,窟门就会很识趣地打开。
进去之后,你会发现这里犹如圣殿般的宏伟,充满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和人类的巧夺天工。里面的空间跟葫芦一样,上小下大。窟内地、顶、壁都镶嵌着多面的晶体,有的略显浑浊,有的澄碧如镜,最显眼的就是八个依列八卦方位筑成的方形冰柱,边长有一扇门那么宽。八柱之间纵横交叉,划出无数个阡陌来。阡陌之中又放置着无数的冰灯,底座莲花,正中擎出一枝并不燃烧的冰蜡,却奇怪地透出一剪微光,荧荧得如同真的在烧。
阡陌的中心是一尊冰制的雕像,栩栩如生。从外貌来看,是个女人,但也不敢断定就不是伪娘。
正在我欣赏之时,空大的冰室里响起了这样的诗句——“渚莲红乱风翻雨。雨翻风乱红莲渚。深处宿幽禽。禽幽宿处深。澹妆秋水鉴。鉴水秋妆澹。明月思情人。情人思月明。”
碧游子指着那尊雕像说:“这就是明月楼的开创者,祖师奶奶明月若兰。”
如果说君山以威势震慑武林,那么明月楼则是以头脑游走江湖。
明月楼主曾经说:“谁能保证自己在速度和力量上占有永远的优势?只有智慧能做到。”他说得没错,即便他是个冒牌货,但是代圣人立言,亦无不可。
“你是武当门下,还是明月楼人?”
碧游子一笑:“两个都是。”
我冷不防地问了他一句:“那么,丹珍子依然是你的师兄了?”
碧游子的笑有点减退:“是。”
“他会不会像你一样拥有两个身份,也是明月楼的人。”
“不会。”碧游子的语气温和而坚定,“我的师兄丹珍子失踪多年,传闻被他的弟子楚三孤所害。我不信,于是离开武当云游四方,希望能够找到他。后来我到了明月楼……”
“怎么?”
“明月楼主告诉我,事情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丹珍子既没有被害,也没有失踪,他曾经造访过明月楼,而且还在明月楼的指点下当了大官。”
“大官?是谁?”
碧游子竖起食指:“天机不可泄露,我亦不想招来杀身之祸,你就别问了。”
我愣了愣,如此说来,楚三孤说的还是实话。但碧游子明显抵触这个话题,我只好转口道:“前辈不打算向楼主引荐我么?说不定我也能混个大官做做。”
“不需要,他就在那里。”
碧游子骈指所向,竟是那尊冰雕。我狐疑地看着碧游子,好端端耍我做什么?
“向前走。”
我看了看脚前的路面,镜般光滑,颤巍巍地迈出一步。鞋底甫一落地,便觉仿佛踩到了活动的暗格,重心不稳。因此我必须小心地迈着步子,好像小家碧玉的步步生莲花一般,否则不免滑倒。
碧游子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背上,让我步履沉重。我不时地回头看一看他,记住了他的相貌和寄思于物的特有神韵。
我自忖留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并不差。
碧游子喊了一声“停”,我很乖巧地止步。这时,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正前方对着那个冰雕,左右三丈对着冰柱,足底是阡陌的一个节点。我刚要问碧游子做什么,那个冰雕居然开口说话了。
“你所看到的柱子并不是柱子,而是八扇门。每扇门都通向一个不同的地方,会有不同的经历,也会有不同的命运。”声音平和,语速中等,没有夹杂喜怒哀乐。
我再次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碧游子,他表现得相当淡定。
“这是一个游戏,也是一种考验,更是一次冒险。”
碧游子的嘴唇动都没动,胸腔也没有起伏,证实声音不是他发出的。
我揉了揉耳朵,以为是幻听,孰知声音还是不紧不慢地响起:“你的朋友已经选择了其中的一扇门离开了。”
我转身继续直面雕像:“离开了?什么时候?从哪扇门离开?”
“无可奉告。”
“你——”我气结,搞得神神叨叨,真想砸这副雕像,但一念及碧游子就在后面,不免投鼠忌器,只得忍气吞声道,“这些门都通向什么地方?”
“乌蚕镇,胡家集,寂寞县,京师,苏州,长安,洛阳……任何你想去或你不想去的地方。”
我哼了一声,妈的,说了等于没说。
“可是我看不出来它们有什么分别。”
“你想走哪扇门,取决于你想走哪条路,开门治业,休门退隐,生门入世,伤门擒贼,杜门避祸,景门拜官,死门杀戮,惊门设伏。如果你猜对了,走对了门,就能找到你要找的人。”
柱子上果然写着字,“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只是由于薄胧透明,不惹人注意。我在君山见过类似的设计,不过在今天看来,君山的地下迷宫充其量只是个山寨版。
听到最后几句,我的身体仿佛过电,顿时飘过云烟一般的闪念,这八门之中我有没有机会找到她呢?我的心里至今还细细收藏着对她的愧疚与爱意,不知道她现在哪里呢。看来只好抓阄了。运气好的话可以找到她,差一点可以找到唐芙蓉,再差一点碰到柳复攻,如果很糟糕,也就是遇到仇人了。
我走向生门。我觉得要找到她或者唐芙蓉,必须入世。因为她们就算隐,也会隐于市的。
女中音适时响起:“你想好了?”
我深吸一口气,静静颌首。
生门的门闸渐渐拉起。从拉起的缝隙中,一爿银白像针扎蜂刺漫天匝地涌入,袭晕了我的大脑皮层,折磨着我锋利的瞳孔,在强烈的光线笼罩下,有限的瞳距和弱小的晶状体无法感知门外的世界,陌生,多舛,神秘,无知……我抬手挡住双眼,阻断神驰目眩的光线。当门闸完全开放,光线经由窟中晶体的多面反射,瞬间将空间里的一切渲染成了单纯的银白。这和纯粹的黑暗功效一样,所视无物。
我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向前踏出一步,入生门。突然有人搭住我的肩膀,说:“对了,有一样东西给你。”
我看不到是谁在挽留我,但绝不可能是哪个雕像,一定是隐藏在雕像背后的人,借助无与伦比的强光隐藏了形貌。
“什么?”
“盟书。”
“坚强公子的盟书吗?”
“不,襄阳王的盟书。”
我错愕,然后说:“我不要,它会给我带来血光之灾的。”
“放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只手似乎往我的怀里塞着什么。
“我不要”,我连忙推开那人的手。这一推用力过猛,脚下一滑,身体仆倒在地,并且不可控制地摔向另一侧。
这下“瓦特”了。
※※※
我的所想,非我所想,我的所愿,非我所愿,凡是计划内的事都有出轨。或者压根就不会发生,即便实施也必打了折扣。我要往生,结果入休,真是阴差阳错。而且,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雪隐窟里的八门居然是传送门,可以将人在一定的空间里进行转移。
要怪就要怪塞给我盟书的人,但同样也要感谢她。如果不是她,我不会来到寂寞县。寂寞县以前来过,不算熟但也不陌生。走过麻石铺,我想起了金龙,看到山郭酒旗,我想起了骆半仙。半仙阁的伙计仍然奉骆半仙为正朔,对于我的贸然出现,从他们窥伺我的眼神可以看出,在保持热情的同时也掩藏着警惕。由于在他们的既定认知里,我是骆半仙的生死之交,所以侍奉我还算恭谨。
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骆半仙就是谁,或者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想过问,一是怕伤感,二是怕祸乱。只可惜如果不是那一跤,我就有可能见到唐芙蓉,或者杨爱也说不定。我要了一壶骆半仙生前最爱的竹叶青,每灌下一碗黄汤就怀念一点过往。几个昼夜过去,倒能忆起不少事来。
最深刻的莫过于骆半仙自酿的太上忘情酒。而今人去酒亡,此年此月此日此时辰,还能喝到一如既往的酒吗?我用手腕粗糙地擦拭嘴唇,鼻子一酸,忧伤地说,骆半仙,你为什么……为什么弃我而去?
伤感无助于求解答案,如同我苦思冥想了无数个昼夜,依然没有搞清楚明月楼的瞬时转移之术的原理。每朵浪花的后面都有不为人知的另一朵浪花在推动,由此形成的波浪并不比其他浪花更出色、更杰出。
大海才是整体的生命。
我等的生命沉浮自有时代做主,急切也改变不了什么。常言道,海阔凭鱼跃,破鼓任人捶。我们有勇气挣脱出去,却没有能力不陷入另一个漩涡。
半仙阁外多了一只驾笼,围拢在驾笼周围是一票来势汹汹的人,明摆着不是来问安的。
穿着制服的刀斧手,打扮入时的保镖,以及横肉片片飞的打手。
搞不懂,寂寞县的半仙阁没有倚栏顾盼的勾栏女,没有手臂纹龙的黑社会,安静的性情有如被阉割的太监,何以招来这么多不甘寂寞的人士?
我的武功不是很高,涉世不深,但我懂。他们来这里,一定是看中了半仙阁的某样东西,或者某个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腔坦荡,无须嗟怨。想我当年也曾骑靓马、睡靓妞,两把菜刀闯江湖,算是见过世面的人,无惧已被列入六扇门通缉名单的顾太师及其他手下的爪牙。
顾太师从驾笼里爬出来——只能用爬,因为他实在老了——手下的保镖连忙把他搀扶起来。他睁着眼睛,没有任何生气:“我是来看看他的墓。”
我知道他所指的“他”是谁,他是来看他儿子的坟墓。只可惜骆半仙并没有葬在这里,能够知晓骆半仙葬在何处的人只有水南宫。
先礼后兵。无论对方是来砸场子的还是来消费的,我都会先以礼相待。这是骆半仙教会我的一套江湖生存技能。
“他不在这里。”
顾太师并不相信我说的话,他以为我是在骗他,只为了让他更痛苦。
“我不是空手而来。”
我看了看他的那些手下,心知肚明道:“我知道。”
顾太师捕捉我的目光,松弛的皮肉一笑:“我想,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只要你告诉我,我会给你相应的报酬。”
我摊了摊手:“我不缺少什么。我生活得很好。”
顾太师道:“这么说未免言之过早,你就不想知道你的身世?”
“身世?!”我霍地放下搁在桌上的脚,像一只受惊的公鸡站了起来,“你说身世!”
顾太师的手下表现得相当紧张,他们纷纷亮出了家伙。顾太师朝他们摆手,示意稍安勿躁,然后和蔼地说:“没错。”
我说:“你知道?”
顾太师脸上的褶子又加深了,他对我的问题并无兴趣,而是佯装神秘地说:“你知道西夏王妃吗?”
“西夏王妃,莫非是易倾河拐跑的那一位?”
顾太师点点头。
“她落在你手上了?”
顾太师又点点头。
细想,也没什么奇怪的。易倾河被杀,西夏王妃自然落到了襄阳王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