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韩茂生家里,我每天拉磨,每天离天亮还很远的时候就到了磨房里,磨杆上搭着一块黑布,是用来给我蒙眼的。
韩茂生走到小窗户前,看看磨房外面的天色,外面还是黑得甚也看不见呢。看了一会儿,然后蹲下来,一边解口袋,一边对我说:“别怨我这么早就把你叫起来,我不也起来了么,我还是个人呢,我还瞌睡得不行哩。”又说:“成人不自在,谁让你长大了呢,你要还是个小孩子,肯定就不用起来了,想睡多长就睡多长。”说着,又转过身去,自言自语地说:“小的时候总是想快快地长大,不要命地瞎长,总是嫌长得慢,以为长大了有好事在等着呢。”
不一会儿就嗵嗵地走起来了,我在前,韩茂生在后,一前一后地在磨道里转。转啊转啊,磨盘上的粮食沙沙地响着,拥挤着,喊叫着,翻山越岭地迁移着。我听见它们之间在悄悄地说话,有的是独自在说,自己说给自己,从嘴里说出来,然后再用耳朵收回去,在身体外面转了一圈儿后又回去了;有的在说给别人,把自己的嘴贴到对方的耳朵上,一时间就像两根空管接到了一起,然后那话语就细溜溜毛茸茸地出来了,油一样,水一样,咝咝地流进了对方的耳朵里,有些直接沉了底,到了那一个的心里,稳稳地停住,安顿下来。
转啊转啊,小窗户外面的那个世界就在那种慢慢的转动里一点儿一点儿地醒过来了。
有人起来了,猛烈地翻箱倒柜地咳嗽着。
狗也出来了。
猫也出来了,揉着眼睛,怪物一样把腰弓起来,老虎下山一样长长地伸着懒腰。
韩茂生站在门口说:“啊呀……”
感觉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黑木桩子一样立在那里,把里面堵得越发黑暗。黑暗里,我听见一颗被去掉了皮又大伤元气的米对一群米说:“我不行了,我已经烂了,再也不能继续和你们在一起了。”说完,头也未回,就已化作一撮粉尘,从那些缝隙中漏了下去。不知从哪一刻开始,它就已经和它们不一样了,要仅仅只是一般的伤筋动骨,那也还不至于这样,不知不觉中,它已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等到后来过箩的时候,它就会被摇晃着箩下去,漏出去,再被随时都会刮来的风吹走,没有了去向。黑暗里,韩茂生走过来,解开蒙在我脸上的那块黑布,对我说:“天亮了,你也亮一会儿吧。”
门外真的已经很亮了,黄灿灿白花花的一个世界。一根桶粗的柱子一样的光芒从门外直挺挺地斜插进来,进来的那一头搭在地上,圆光里面有数不清的小东西在翻腾,在游走,我听见鸟雀在叫,叫声像春天的种子一样撒在那个又黄又亮的铜锣一样的世界里。
一个叫有财的人,把满地的亮光踩踏得吱吱乱叫,忽然出现在磨房的门口,又伸出一只手把韩茂生的衣领揪住,露出嘴里的牙。
名叫有财的人向韩茂生指控:说我吃了他的豆子。
韩茂生说:“不能吧?”
“咋不能?你去看看。”
韩茂生看看有财那张短平的脸,又看看我,我觉得他好像是在问我,向我核对,于是,我对他说,我没吃。但他不太信,披着一身谷糠和灰尘的他,既不信有财说的,也不信我说的。而那个叫有财的人却根本不管他信不信,也不管他到底信谁的,手上只是一再地用力,手上的劲儿一次比一次大,一次比一次硬,明明白白地传递给他,死死地揪着他,往门外拉,要让韩茂生跟着他去他地里,去看他的豆子。韩茂生被揪着朝门外的方向走,后来他猛地一低头,他的头就不见了,等再看见他的头时,他的头已经像一个大蘑菇一样从有财的胸前长了出来,又呜地一下升了起来,这时候,他已经成功地摆脱了有财的那只蛮横的手。他张开嘴,想长长地出一口气,可是,一口气还没有出完,有财的那只刚刚被摆脱了的手就很快又嗷嗷地回来了,又死死地抓住了他,并且这一回比先前又多了一层防备,有财的手上和眼睛里都是防备,看上去一滴水都漏不出去,一丝儿气都通不过去,更别说他那么大那么坑坑洼洼毛毛糙糙的一个头。
韩茂生清楚地知道,再用先前的那个办法已经不行了,再好的宝贝也有不灵的时候,更何况他那还什么都不是。他和有财脸对脸站着,一团实实在在的麻烦纠集在他的胸前,他费劲地想着,琢磨着,但根本琢磨不出个什么好办法来,至于人们常说的什么妙计,更是连想也不敢去想,知道那与他无关,想也不过是白想。他的身体一遍一遍地叹息着,丧气地颤动着,堵在他对面的有财啊,就是不松手,不仅不松,还在一再地加劲,一再地用力,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那么大的力气呢,韩茂生甚至怀疑那些力气不是一个人的,像是借来的。
想到借,就像晴空里打雷闪电一样,猛不防让韩茂生想起了一件事情,这让他的眼前忽然一亮,顿时觉得云走了,雾散了,世间又清清朗朗地亮起来了,水洗过一样。紧接着,一股一股的力气火焰一般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了,重新回到他的身上,不用谁招呼,很快就都聚集起来了,顷刻间如同聚宝,堆积如山,漫漫如水,顷刻间变得广大,无人能识得。
突然,他当啷一声狞笑了一下,笑得火星四溅,白烟哧哧地直冒,他对着长久以来一直抓住他不放的有财,大声地说道:
“有财,你还欠我一斗谷子呢。“
怕他一时糊涂想不起来,又说:
“前年春天的时候——”
听见韩茂生这样说,那个叫有财的人像是被狠狠地烫了一下,那只本来好像已经在韩茂生的胸前扎下深根又安了老巢的手立即就松开了,立即就拔出来了,拔出来后就立即缩回去了,缩回到他自己的袖筒里,藏了起来。
韩茂生看见有财的嘴在裂开,又听见里面有咝咝的响声,他忽然伸出手去,伸进有财的袖筒里,去找有财刚才藏起来的那只手,那曾经是一只多么厉害多么得理不饶人多么步步紧逼的手哦,韩茂生是想把它重新拽出来,再让它像刚一开始时那样抓住他胸前的衣裳。可是有财的那只手哦,这时候像是一个胆小而没见过世面的人,藏在里面说什么也不出来,死活都不出来,怎么叫都叫不出来,怎么拽都拽不出来,哄也哄不出来,骂更是骂不出来,反倒是越叫就躲得越远,越拽就藏得越深,到后来,竟完全没了踪影,不知道到底藏到了哪里,袖筒里空荡荡黑洞洞的,像是一条夜深人静后的街道。
有财弯着腰,站在那条空荡荡黑洞洞的街的一头,他一边想着韩茂生刚才说到的事情,一边又用他的头和另一个手招架着,过去了的事情像一片片树叶一样在他的眼前飘动起来,他睁大眼睛看着,每一片都是一个事,上面有声音,有气味,还映出不一样的人形和颜色,它们有的打着旋儿,嗖嗖地从他的眼前划过,很快就不知去向;有的走走停停,一步三回头;有的翻着跟头,有的荡着秋千;还有的像是在半路上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一丝气息都没有,身边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事情也没有把它惊醒。
有财觉得自己是在路边等人,等一件事情。
等啊等,后来他忽然看见一片泛黄的树叶翻滚着过来了,他判断了一下,然后小心地走过去,像平时在地里捉蚂蚱一样,突然冲过去,伸出一只早已准备好的手,一下将它扑住,又死死地按住。
按了一会儿,觉得它渐渐地安静下来了,不再像先前那样扑愣扑愣地闹腾了,挣扎的劲儿也几乎没有了,开始变得轻而薄,他这才把它捡起来,慢慢地把手张开,放在手心里一看,不禁吃了一惊,见上面果然写着韩茂生的名字,韩茂生鼻孔朝天,大张着嘴……在韩茂生的旁边,清楚地显映出一扇门和一斗金黄的谷子。
看过以后,心里就明白了。
慢慢地直起腰,对韩茂生说:
“今年秋天我一定还你。”
说完就往外走,也不提豆子的事了,好像完全忘了他这一趟是因为什么来的。快到大门口的时候,忽然又回过头来,大声地对韩茂生说:“我就是把一家老小的嘴全都捆住,我也要还你。”
韩茂生也大声地说:“那就好,那最好不过。”
再看大门口时,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下一汪一汪的浓稠的阳光,如油一样,在那里慢慢地流着,不细看是根本看不出来的,没有人会以为它在流,在到处溢。
秋日里的一天,韩茂生上别人家吃喜酒去了,我在南墙下站着。韩茂生的两个儿子非要带我到山坡上去,我不想去,可是他们又拉又拽,还拿出了鞭子,我只好跟着他们出了门。走了一会儿,我还是不想去,我站住了,弟兄两个开始拿鞭子抽我,我回头看了一眼,只好跟着他们到了山坡上。
听见他们弟兄两个在山坡上说了一会儿话,后来就看不见他们了,却看见一伙骑马的人,都带着弓箭,腰下佩着刀。远远地听见那伙人中间有一个十分尖细的声音在说:“射中了!射中了!”又听见几声马叫咴咴地传来。
听着那越来越近的人声和马声,我在想,他们射中什么了呢?一只兔子?一只长着长长的绿毛或蓝翎的野鸡?一只老虎?可是,我四处看过,附近一带没看见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天还是那么蓝,远处的山也还是那么远,山坡上的草黄一片,红一片,绿一片……就在我觉得有些奇怪的时候,一低头,忽然看见一个东西——
是一支箭……那支箭,正插在我的咽喉上。
至今我都不知道那支箭是哪一阵子射过来的。倒下以后我才看见,原来不止是一支,除了咽喉上的那支,我的腿上还有一支,肋下还有一支,别的地方不知还有没有,我无法看到,只能看到腿上的那支还在轻轻地摇晃,箭杆上雕着祥云缭绕的花纹。
那伙人说着话牵着马过来了。
我像一缕轻淡的烟一样离开山坡,慢慢地往上走的时候,那伙人围了过来,我看见山坡上的草被我压倒一片。我听见还是先前的那个又尖又细的声音在说:“好奇怪呀,明明看得是一只鹿,怎么不是了呢?”
有人笑出了声。笑声浮在草上,随着草在摇晃。
一路上我都在想,我怎么会被那伙人认成是一只鹿呢?
想了很多年也没有想清楚。
长大成人以后,有人问我:
“去过杭州么?”
我说没有。
“哎,要去的,杭州可是要去的。”
和我说话的人是一家丝绸店的主人钱涤清,他本人就是杭州人,一听说我从未去过杭州,当即就眉飞色舞地对我说起了杭州的西湖,钱塘江,他的太太也在一旁不停地叽叽喳喳地插话,两个人一时都沉浸在对于故乡的描绘和回忆之中,完全忘记了他们此时正置身于气候温和的蜀中平原。对于故乡的深切回忆,使他们夫妻的脸上变得晴空万里,流光溢彩,两个人的眼睛都变得很亮,我注意到钱太太说着说着,在她的眼角处甚至已经闪出了亮晶晶的泪花。“不好意思。”钱太太一边说,一边用一块白丝帕轻轻地擦拭着眼角。
钱涤清对我说:“要去的,你一定要找个机会去一趟,不去一辈子会后悔死的,那里是天堂啊,不去不行的。”
我问他:“那你干嘛还要从天堂里出来呢?”
听到我这样说,钱涤清嘿嘿地笑了两声,他说,为了生计嘛。在他们那里,一条不长的街上,像他这样的丝绸店就有好几家,而出来就不一样了,这一条街上,再算上前面的那条街,两条街上只有他一家丝绸店。他的太太在旁边说:“我们终究还是要回去的,哎,我们出来就是为了做生意,等钱赚够了,我们还是要回去的。在我的眼里,哪里也不如杭州好。成都嘛,也很好,可要是和杭州比起来,我总觉得还差那么一点点……差得不多哦,就差一点点哦。”她说着,用两个手指比划出一种很短小的距离。
钱涤清说:“成都也是天堂。”
一个人活在世上,谁也不知道自己的过去,就像我不再记得杭州的西门一样,不再记得彩云和黄世充一样。
以后,又有人问我,去过阴山么?去过塞外么?
我也说没有。
真的是一丝一毫都不记得了,阴山下的雪,草地上的风,进财一家,韩茂生一家,就像从来都不曾有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