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在黄澄澄的日光里,进财的妻子和那个姓孟的人并肩站在屋门口,她的一张脸被照得又鲜艳又光亮,觉得没有人会以为她曾经是进财的妻子,也曾经披头散发地赤着脚喂过猪,只怕是见到她的人都会不容分说地把她认成是一位仙女呢。她对站在她身边的那个姓孟的男人说,她的两条腿已经不能并拢了,中间像是有了一条开阔的沟。姓孟的那个男人听到她这样说,顿时显得又高兴但又有些冤屈,他往旁边跨出一步,又转过来看着她的腿,用眼睛丈量着那两条腿之间的距离,量了一会儿,没有量出多少尺寸来,倒是量出一片让他感到无比松快的笑意,女人的话明显是在夸大,撒娇,但他喜欢这样的夸大和不实,喜欢她那种看似鬼精的样子,要是照实说来,实打实地道来,反倒没有什么趣味了,是的,要的就是这样。之后,他又贴近她的耳边说了一句话,刚说完,女人的脸前就飘上来一片红云。
他们又说了一会儿别的,后来就说起了我。
“把它卖了吧,它在外面,我老觉得是进财站在那里。”
“噢?”
“一想起这些,我都不好意思脱衣裳。”
姓孟的男人看着身边的这个春天的杨柳一样飞花飘絮摇来摆去的女人,他本想说“还说不好意思脱呢,脱得比谁都快——”,但最终说出来的却是:
“它几岁了?”
“不知道。”
“不知道?”
“能卖了么?……便宜一点儿也行。”
“不愁卖不了,看上去它并不大。”
埋下种子,就会发芽。几天以后,一个名叫韩茂生的人把我买走了。
韩茂生和他的两个儿子,他们是父子三个人一起来的,回去的路上(从这时候起,我就再没有名字了,其实也并不是这时候,从进财一死,我就开始没有名字了,再没有人叫你的名字,那就等于你没有名字了),他们父子三个人都骑在我的身上。我驮着他们走了一会儿,听见韩茂生突然尖叫了一声,随即就疼痛万分地跳了下来,看见他的两个儿子还在我的身上泥胎一样坐着不动,马上火烧火燎地对他们说:“下来,都下来!”两个儿子就像刚从梦里被叫醒一样,愣怔怔雾蒙蒙地看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他们的这个爹在张着嘴叫喊什么,还没有等他们想明白,两个人就都被连拉带拽地揪了下来。
“还坐着?心安理得地坐着,也不怕把你们都坐死?”韩茂生对他的两个儿子说道。“我要不把你们揪下来,你们还会一直坐在上面,是不是?”
“是呀,肯定是,肯定是那样的。”他的大儿子说,“因为直到这时,我也没闹明白我们究竟哪儿不对了,让你这样又跳又叫的。”
“说得好!我就知道你没闹明白。为甚?因为你是一个真正的饭桶,一个有名的大傻子,你要是闹明白了,那倒成了一件奇怪的事。
这样说着,他又看看两个儿子,看到他们都是一副无辜的冤深似海的样子,才终于确信他们是真的没有弄明白他的意思,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这个发现也终于让他这个做爹的最先泄了气,他听见有哧哧的跑气的声音传来,他知道那是他的心劲在漏光,在流失,流一点儿少一点儿,流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刚才还像鼓一样,到这会儿开始瘪了,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平里走,往瘪里去,这种事,瞒得了别人,瞒不了自己。于是,他不得不在心里劝说自己,儿子是那样的两个儿子,生多大的气也没用,除了能把人气得像鸡毛一样晕晕地浮起来,再没有别的作用,不是么?这样一点儿一点儿地想着,盘算着,慢慢地觉得不再那么生气了,已经好多了,看到一片风平浪静的晴朗景象,蓝色的阳光,绿色的风,燕子飞来了,桃花也开了。于是,他心平气和地对两个儿子说,你们知道么,咱们三个人不能一齐上,无论如何都不能,这要是一路上骑回去,非把它压死不可,那样一来,我们就等于白白把一笔钱扔到了路上,还落个不仁不义的名,想起来都后怕!我忙糊涂了,你们两个也不懂得提醒我,我气的是这。都这么大了,一点儿事也不懂,光知道吃,光知道坐着偷懒。
为了表明自己不是一个纯粹对家里没有一点儿用处的人,他的小儿子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然后忽然问他说:“你说咱们白白地把一笔钱扔在了路上,我没看见,在哪儿呢?”
听到小儿子这样说,韩茂生急忙吃力地将心里一股就要窜出来的舌头一样的火压住,夹住,因为这,他的嘴像是被烫了一下,嘴里咝咝地响了两声。他说:“当然是不久前花出去的那笔钱,它要是在路上死了,那不就是把钱扔在路上了么。唉!”
听他这么一说,小儿子好像终于明白了,这个眼睛里白眼仁比黑眼仁多很多的孩子,就用他的那种眼神看着他的爹,看着这个名叫韩茂生的人,他头一次觉得人活着很像是一汪水,不知道里面到底有多深,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
他听见他们的父亲韩茂生对他们弟兄两个说:“赔一笔钱还不是一件大事,除了这,还有别的麻烦,看见我们三个人骑着人家一个,别人会笑话我们,会骂我们,会说我们父子们心眼儿不好,心狠手辣,用不了多久,这事就会传到所有人的耳朵里,我们担当不起哪。”
听到这话,弟兄两个都终于明白了,他们骑得好好的,他为什么要把他们拉下来了,弟兄两个都觉得拉得对,还就得拉下来,不拉下来还真不行,就那么骑着回去,那还不让人们骂死?爹做得对,若没有他在,他们弟兄真不知该如何收场。爹啊,你总是在最关键最危急的时候出招,拨云见日地挽救咱们,挽救咱们这个家!……然而,爹同时又告诉他们,最多只能有两个人骑在上面。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就是说,必须有一个人在下面走,让谁走呢?让谁走谁都不愿意走。于是,当爹的想出一个办法,父子三人比赛往一棵树下跑,决出输赢胜负,落在最后的那一个在下面走。小儿子对韩茂生说:“要是你跑在最后呢,你也不能骑么?”韩茂生说:“当然不能,别说我,天王老子也不行;我在下面给你们牵着。”
于是他们先把我领到一棵树下。
这以后,韩茂生让两个儿子与他站成齐齐的一排,谁也不能先把腿迈出去。随着他一声令下,他本人率先跑了出去,从他的姿势和步子上看,明显有一股疯劲在他的身上作怪,在用力推他,一鞭子一鞭子地抽打着他,抽完以后又一道儿一道儿地缠绕在他的身上,这使他看上去像是在躲避,像是在拼命地逃窜——就是在逃窜。当他终于窜到那棵树下的时候,发现他的小儿子也已经到了,于是他们转过身来,看见他的大儿子正在往这边跑,大张着嘴,哈哈地喘着,嘴里在冒白烟。
“他完了。”韩茂生笑着对站在他身边的小儿子说道。
大儿子终于跑过来了,还没有站稳,韩茂生就迎头对他说:“你输了,我和你兄弟在上面,你就不要上来了,在下面牵着走吧。”
大儿子两眼翻着白,用手指着韩茂生说:“不公道……就是成心……不想让我骑……”嘴里含着话,整个人已软软地倒了下去,脸朝下,在地上趴了一会儿。
“咋不公道呢?”韩茂生说,“咱们三个人,我呢,比你老,你兄弟呢,比你小,按道理,你是最应该得第一的,是你不行,谁让你不行呢。你兄弟和你吃一样的饭,又比你小那么多,他怎么就能跑得那么快呢?他难道是四条腿么?他和你一样,也都是两条腿。至于我,我就不说了,我不说,你也能看得见,我也是两条腿,只有两条,再没有多余的。”
“我又没说你们是四条腿,我只是说不公道。”
“咋不公道呢?”
“你们知道我不能跑,跑不快,才专拣我不行的比,我肯定赢不了;要是比别的,我不一定会输。”
“你想比甚哩?”
“比吃包子,我一定不会输给你们——”
“老大,你行,你真行!我看你有些面生呢,我得重新认识你哩。“
最终当然没有比赛吃包子,别说没有包子,即使有,即使沿路上到处都摆满了热气腾腾的包子,韩茂生也不会那样去做,除非不打算再继续过日子了,除非那是在这个世上吃的最后一顿饭,吃完以后,连嘴都顾不上擦一下,就马上领着一家人去死……正常情形下,韩茂生是决不会那样去做的,所以,大儿子的想法只是大儿子的一个想法,一个十足的黏稠喑哑的馊主意,用它来败家,或许倒非常的合适。“也亏他能想得出来。”韩茂生看着大儿子,心里不无愤慨和奇怪地想道。也只有他那样的人才会想出那种主意来。咋就有了这么一个儿子呢?要是换了他韩茂生本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往那些方面去想,往包子上去想。大儿子原来是这么一个人,若没有今天这件事,还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呢。又觉得,要是能认清一个人,就算赔上一顿包子,那也非常的值得。就怕像有的人那样赔尽家产,再赔上一生一世,到头来还是什么也没闹清楚,一切也都是黑糊糊的一堆,雾蒙蒙的一片,从头到尾始终连一个人一件事也没有闹清楚过。
再开始上路的时候,韩茂生和他的小儿子都高高兴兴地骑了上来,韩茂生挺胸抬头地看着周围和远处,小儿子甚至呜哩哇啦地唱了起来,也许那不是在唱,只不过是在乱七八糟地瞎叫唤,但不管他是真的在唱还是在瞎叫唤,都表明他的心里是非常高兴的,这个时候,没有比他更高兴的人了。这个时候,只有大儿子一个人耷拉着脸,垂头丧气地在下面走着,他尽量不让自己抬头去看他的爹和他的兄弟,因为那不仅仅需要仰视。一路走着,他总觉得有一个声音一直在他的上面盘旋,忽有忽无地伸展着,从上面投下来的影子有点儿像是鹰或鹞子的形状,那个声音将会告诉他,他们走着走着会突然停下来,要和他换一换,让他也上去骑一会儿,他们当中的谁下来,像他先前一样在地上走,那样一来,情形立刻就不一样了,他的心里和脸上也会随即雨过天晴,变得明明朗朗。自从有了这样的一个判断以后,他就开始变得仔细了,一边慢慢地走,一边等着,悄悄地竖起耳朵,十分留意地听着,生怕漏过任何一个声音,生怕由于自己一时的不留神而错过了后面一连串的好事,那样一来,就纯粹是他自己的不是了,就不能再怨任何人了。他懂得这道理,一个人,自己非要往下出溜,别人是拉不住的,老天爷也救不了。
但是,已经走了很久了,却一直没有听见期盼中的那个声音传下来。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耳背,是因为聋得太厉害的缘故么?不然怎么会一点儿也听不到呢?也许他们已经说过了,甚至已经说过好几遍了,也许真的是因为自己耳背,再加上路上风大,他一直都什么也没有听见,脑海里所想的那些事情并没有发生,一心盼望着的那种图景也一直没有在他的眼前展开。他的爹和他的兄弟,平时都那么好说,那么能扯,而这时候他们的话却变得比金子还要贵重许多倍,他们谁也没有提出来让他一下,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主动地下来,让他上去。
就那么期期待待,委委屈屈地走了一程又一程。
后来他就不再期待不再盼望了,因为已经用不着再期待再盼望了,因为已经看见了他们的村落,甚至已经看见了家里的房子,听见有狗在叫,盛满了水的木桶在清汪汪地晃荡,牛在向阳处站着,影子比骆驼还要大。
快到村口时,他张开嘴,大声地狠狠地“呸!”了一声,感觉到一股在心里窝藏了多少个年头的黑雾轰地一下冲了出去,瞬间就把眼前的世界全染黑了,黑人,黑马,黑山,黑河,黑屋,黑树。
还有黑的亲人,黑的邻里和街巷。
我在黑暗中躺下,透过顶棚上的窟窿,能看到天上的星星,冷冷的几颗,世界是那么的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