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的夜里并不宵禁,八月盛夏中的应天城里,街上不时走着出来透风打发时间的百姓。白色石砖铺成的道路被人们踩多了变得灰黑,银白的月光照下,几处院落里不时传来男女的喘息声。
大汉发展了两千五百多年,人们的夜间娱乐活动变化却不大。蜡烛、油灯虽然早已不是奢饰品,不过随着商户、赌场、当房的关门,有钱有产业的户主们选择去高雅的青楼听曲,穷困点的小商小市民选择乖乖回家。
炎热的天气让人心情烦躁,使得男女们的动作也愈加开放大胆,撞击门板的声音、木头桌子的晃叽声、巴掌打在肉垫上的啪啪声交织在一起,演奏出穷人们的戏曲音调,几个邻家的院落甚至开始了比拼叫声谁家更大。东南的孩童们便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生活、长大,然后学着父辈们的样子跟邻家的朋友们比试动静。
入了夜以来韩当一直躲在两户人家院墙间的隐蔽处,眼睛盯着万全客栈三楼亮着烛火的窗户发呆,耳边是两户人家此起彼伏的奏乐声,心里想着是帝国北境边陲永平一个叫燕子的姑娘,不时还要钻在杂物后躲避巡逻兵丁。
“胖子?”身后传来一个熟人的声音,是秦盾。
“小点声,”胖子借着洒下来的月光比了个嘘声“叶总咋叫你来了?”
秦盾小心翼翼地伏下腰,寻了个隐蔽的地方蹲下:“你从下午守到现在够久了,叶总叫我来替你,前半夜我守,后半夜有仁才。”
韩当点了点头,用手拍拍秦盾肩膀:“他们在三楼住下,你小心啊别被发现了。”
韩胖子说罢起身,准备回集结点要吃食去了。
叶琦峰有令明天一早城门一开便要出城准备埋伏,去淮南要从西门过,所以集结点设在西门附近的一家客栈。
应天很大,胖子差不多穿过了半个应天城才找到地方。叶琦峰为了稳妥包了个二楼大通铺的房,里面是床位摆在一起的大通铺,住下二十人也足够。跟客栈的掌柜打了个招呼便上到二楼,推开门里面的战士们在有说有笑地讨论着什么,似乎完全不在乎明天又要发生战斗。
“呦,胖子来啦,来烤羊腰子!”里面堆着碳烤堆,烟气用冬天取暖炉的筒子排出去,蒋仁才说着递来刚烤好的养腰。
疤脸人虽然长得糙,常年打猎吃野味的他却是一个烧烤能手,只见那架子上的羊排烤的外焦里嫩冒着油,撒上胡椒孜然粉满屋子都是香气。
猴子啃着一根肋排,嘴上边啃边不实闲:“嘿,你们说也奇怪,这南方的羊肉咋就没北方的好吃?”
疤脸听了眼珠子一瞪骂道:“不好吃你放下别吃!”
“哎哎,不是说你烤得有问题,是这羊有问题。”
“拉倒吧,有羊肉吃你特么还抱怨?”蒋仁才边打抱不平,一边继续发挥讨好领导的光荣传统“还是得多谢叶总,让咱们能吃上烤羊咧!”
叶琦峰刚啃完一条排骨,用布巾抹抹嘴巴:“这南方的羊呐,是山羊,肉柴了些,不像北边和西北的绵羊,绵羊肉肥而不腻,烤着炖着都是香!”
“说起来,文亮队长,您老家是淮南的,给我们讲讲风土人情呗?”韩胖子就着甜米酒吃着羊腰,一甜一咸好不快活。
这次骑马队的人数不够,叶琦峰把一局一队的队长霍文亮及三个弟兄调来加入行动。
霍文亮年纪也不大,皮肤比黝黑的疤脸稍白点,个子算是军中较矮的,身形也是典型的南方人精瘦型的,外面看着瘦脱了衣裳有肌肉。他本是军人里最不显眼的普通人,靠着训练时用心被叶琦峰看中,当上了小队长。
后来在训练部下时对小队队员管得最严骂得最凶,整个小队背军规最快,平时几个小队之间比试成绩最好,被提成了大队队长,现在俨然成了叶琦峰的副手悍将。
“嗨,没啥可说的,咱们都是乡下来的,每天种地不都是那个样儿嘛。”霍文亮平时就不爱多说话,今天上司在身边更是不愿意跟骑马队的人插科打诨。
叶琦峰倒是想了解了解未来的对手,发话问道:“老霍当兵有一套,种地也有一套,因为啥想着从军了?”
霍文亮似是被勾起了旧日思绪,想了想回道:“还不是被逼出来的,淮南王赵家都是畜生,仗着祖辈跟着圣上打了胜仗立了大功,赵家那俩兔崽子带着兵马没事就去踏青苗。家里地被毁了,那年偏又发了蝗灾,粮食贵买不起,赵家打着赈灾名义粮食换地。”
“后来呢?”猴子嘴贱,几人白眼瞪他一下。
“后来还能咋搞,地也没了,存粮吃完了,爹妈为了不拖累我投河死了。我想着当兵一能填肚子,二来将来说不准能报仇,索性投了军。”
“朝廷不管管?”
“管个屁,淮南吴楚都是国中国,那些县衙老爷没一个替百姓做主。我跟着乡党们去官府敲冤鼓,刚拿起鼓棒就被衙役揍了板子,领头的几个弟兄被抓起来判了刑。”
众人大都是北方人,没想到还有这种事情,纷纷不再说话。
叶琦峰见是鼓舞部下的机会便感慨一番:“天地不容的杂碎!咱们这回来东南,便是给成王做事,搞死这些混账王八蛋!”
蒋仁才也跟着说:“苍天有眼,皇上还是圣明的,叶总也是国之栋梁,咱们以后悉心做事,为叶总效犬马之劳!”
“打住打住,”仁才的吹捧让叶琦峰一阵肉麻,转头继续问霍文亮“刚才你说淮南王有俩儿子?”
“嗯,老大不成器,整天吃喝享乐贪淫奢侈;老二阴险歹毒,啥坏主意都是他出的。”
叶琦峰哦了一下琢磨起来,这回听暗探的消息说楚国公主要嫁的是赵家大公子,看来赵家将来是打算按传统把家业交给不成器的老大,偏偏老二是个歹毒的阴谋家,不知他们内部会不会生些乱子出来。
“说下正事,”见韩当吃了差不多了,叶琦峰摆出严肃脸“这次是我们第一次给成王做事,务必要小心谨慎。武器服饰藏在城外横山那边,明天一早咱们就动身过去准备,待中午目标出了城路过,咱们给他个当头一击。候平负责明天白天跟梢,韩当你居目标和我们之间传递目标距离和情况。
“仁才今晚要在对方那守后半夜,咱们到了地方你去休息下,然后负责埋伏点西边的望风,猴子待目标进入埋伏点后负责东边的望风。记住,有平民靠近吹一声鸟哨然后拦住平民;有不知敌友的部队吹两声鸟哨然后回来;有数量巨大咱们挡不住的部队吹三声鸟哨。
“目标的反击力量是五个护卫和三个书生,核心目标是坐在马车里的女眷。今天你们去那看了,有个拐角的地方有半边山挡视野,我们就在那动手。霍文亮你和你的三个弟兄坐马车上在目标进拐角时,走过他们身边然后封住退路。我和疤脸在拐角地方扮路人,其他人在路边坡下反斜面隐蔽,等我吹响哨声为信号冲上来,男的不留活口!”
一番话毕,叶琦峰盯着部下们,确保他们听进去了每一个步骤,随后问:“有疑问的现在提。”
“老大,我们这回用啥兵器?”
“敌人的武器是长剑,为保障有距离压制你们用长枪,我和疤脸用藏起来的刀。”
“可以用火枪吗?”
“火枪动静太大,恐引人注意,不能用。”
“有路人拦不住咋办?”
“拦不住就打趴打晕,”叶琦峰顿了顿,看着身边都是农户出身的兵“如果到了最坏的情况,路人农户目击了我们的行动,我们用吴军士兵的身份吓唬即可,不可滥杀无辜!”
“遵命!”
接下来众人就各种细节仔细询问起来,叶琦峰一一耐心讲解,霍文亮看着上司,学习着他的一言一行。他心里知道,自己跟对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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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十六,月亮很圆,几日晴天夜里也是万里乌云,月光洒在吴王府的院前,静谧的银白色印在坐着椅子上的老人身上。
吴王孤身一人坐在院子里,享受着片刻的安静,只有茶杯放在玉石桌上的时候发出偶尔的动静。想着心事的他,在等待消息。
不多时,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王爷,派去应天的人传消息来了。”
“嗯。”吴王依旧闭着眼,回声让管家继续。
“康将军已准备就绪,明天下午,在应天外横山处截击。”
“好。”
管家在吴王身边跟了几十年,继续汇报道:“康将军的部下换装成淮南军士兵的军服,届时伪装成淮南王二公子的人。”
“人数。”吴王的问话简短而重要。
“目标数量大概是五人,康将军手下率的是二十名军中老兵,办好此事人不在多,应是无虞。”
吴王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大汉承平三十年,东南哪有真正打过仗上过战场的老兵,所谓的老兵无非是欺压百姓起来的一把好手,不过数量上的优势可以让人放心。
吴王终于睁开了眼,站起身,管家想要搀扶被他一把扫开。
“明日事成后,让我那几个不争气的儿子收敛起来,”吴王年纪虽老,闭目养神一番后精气神恢复成年轻人的状态“给他们机会去打垮赵家,他们不争气,还是我出手罢。”
“王爷,三位公子只是年轻气盛了些,不晓得把工厂办好便能压垮楚淮。”管家琢磨着用词“他们也是想着帮家里遮风挡雨,所以办事急功近利了点,过两年便好了。”
“遮风挡雨的是他们吗?这大汉只有一人能呼风唤雨,那就是当今皇上!靠他们那身子骨挡得住吗?”吴王说罢咳嗽了下,又重新坐回到摇椅上。“我也老了,不复当年了。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是信得过的。今后还要你多费心,看好他们哥几个,不要让吴国毁在他们手里...”
管家没有说话,多年来的侍奉让他知道,现在不需要说话。看着吴王信任地轻拍着自己的手,他知道,自己跟对了人。
月色下陷入沉睡的河刘镇走进来一队骑兵,农户家里养着的土狗听到了动静,冲着这些骑手们吼叫着。
或许是这些骑手带的猎狗身上散发出危险的气息,土狗们吼了一阵吼呜咽着躲回了自己的窝。
淮南王的二儿子赵恒骑在队伍的前面,借着月色远远望着北边的章辉镇,那里住着自己哥哥的部下。
一位熟悉附近地形的手下走上轻声对他说着:“公子,这里是河刘镇,离应天已是不远。我们今夜在此处歇下,明天动身即可在横山那的道上截住。”
“好,去弄醒户农家我们借宿一宿。”赵恒说着取下了拇指上的戒指,扶了扶腰间的佩刀。
张严虎从小便追随着赵恒,他知道,这个主人只有在准备动手前才会取下那枚戒指。拇指带着戒指,会影响挥刀的精准度,每次回到家见他戴上戒指,所有部下便能放心安稳睡下;每次当他取下戒指,便是给他们的一个信号和一种鼓舞。
张严虎安排完手下,看到主人依旧骑在马上,月光笼罩着他的面容。
“公子请放心,吾等明日定能马到成功!”
赵恒眉间轻挑像是在自言自语:“从小到大,每次家族有事都是我冲锋在前,家父...为何非要将家业传给大哥...”
“大公子贪图享乐,无非是仗着我大汉传嫡长子的传统罢了。今次事毕,老爷终归会改变心意,由您带着这个家,赵姓才不会没落!”
赵恒心里清楚,明天不单要阻止楚国一行人入淮,完成后还要迅速动身回去剪除哥哥的左膀右臂,事事艰难,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然而大哥一旦和楚国结了姻,他的地位将在楚国势力的扶持下牢牢稳固。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赵家,被自己昏聩无能的父亲大哥变成楚国的附庸!
看着赵恒坚定的眼神透着不可动摇的信念,张严虎知道,自己跟对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