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兄弟相交多年,奇文共赏相磋技艺。林兄的枪法我并不陌生,但方才那招石破天惊,如羚羊挂角,教人无从防御,我怎的从未见识过?
不要跟我说甚么’左手劈刀’,我不能以此作为失败的借口,因为我心里很清楚,即便他没喊那一嗓子,我也断断躲不开你这神来一枪!”
陆谦虽是文质彬彬,于武学显见得也是个痴货,死到临头犹在探讨枪法。
这点我倒是挺钦佩,虽说此人的行径有些卑劣,但一码归一码,论事不论人,没必要棍扫一大片,泼澡水的同时,也把孩子泼出去。
林冲缓声道:“武学之道,犹如兵法,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临阵对敌千变万化,忌在拘泥,妙在灵机。心随意转,相机而变,变则通神,神妙无方,才可制敌于无形。
招式本为套路,未成之前招本无招,式亦无式。
如果硬要取个名字,方才那招就叫’共工怒触不周山’吧,本为随机应化自然赋形,当时可破你那招’仙人指路’,形势一变再无用处。”
不愧是绝代高手,讲得头头是道语带禅机,听得野猪们目瞪口呆。
智深倒面露微笑,若非绳索缚身,看架势还要鼓掌喝彩呢。
“我明白了:你本无心,如虚空画龙全无痕迹;我却有意,似按图索骥著其相矣!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有无相抗,我处于下风合当其然!”陆谦嘴角一牵,叹服地点点头。
“你刚才说过,昔日你我交好,切磋武艺共赏奇文。老子《道德经》上四句话’道生之、德蓄之、物形之、势成之’。
你欣赏前两句,我喜欢后两句,总觉得’道德’二字太高深,非道貌岸然化同天地者不能言之;而’物形势成’倒受用得多,实为习武者演练参照之法门。”
林冲语声沉郁,目光却充满对往昔岁月的留恋……
陆谦也沉默着,似乎在一起回忆过去……好一会儿才咳了声,复一声叹息。
“往事不堪回首,不说也罢!为什么只有当失去一切时,人们才知道曾经的可贵!”他小声自语道。
林教头心藏猛虎意同共工,才于电光石火间奋其虎威,发出那石破天惊的一击,实为神灵附体,非人力所能为之。
此般神乎其技如飞鸿踏雪,偶然激发的灵感而已,时过境迁再难觅迹。
”书圣”王羲之醉后捉管,飘飘洒洒一气呵成”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醒来也觉得不可思议,再捉笔时那种神来意韵荡然无存,方知造化之妙,实非人力所能掇取。
可叹陆谦,临死才悟出这个道理,虽说晚了点,但“朝闻道,夕死可矣”,也算是无憾了。
“福祸无门,唯人自召;因果报应,如影随形。悲乎、怨乎、悔乎、恨乎?……”陆谦发出一阵瘆人的惨笑,“与其怨天尤人,莫如静思己过。人之将死,方悟出个中微妙之理,不亦快哉!”
他连说数声”不亦快哉”,忽然撒手扔枪,紧紧攥住胸前的丈八蛇矛,盯着林冲凄然道:
”林兄,明年五月初八,莫忘了给咱老娘坟前奠上几张纸钱!”
猛然将矛头拔出,鲜血顿如喷泉般标出。在野猪们的惊呼声中,他已如木桩般倒在地上。
鲜血眨眼便将他淹没了。血尽人枯,只剩下一张皮囊,轻飘飘浮在殷红的血泊上。
我惊奇地看到,在那殷红间竟散出几缕黑线,黑红交织,或许能说明点啥吧……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此人倒也算条汉子!”智深叹息道。
林冲点了点头,但没说什么,沉默片刻,转身对野猪林抱拳一礼,恳请它把陆谦的尸体安葬于此。
林教头话不多,是那种重行不重言的人物,也许是本性使然,也许是受到老子”少思寡言”的影响,但其态度恳切,语声沉郁悲怆,足以令闻者动容。
野猪林吩咐手下把陆谦的尸体抬出去好生安葬,待现场清扫干净,又命人把我们身上的绳索去掉。
解脱是解脱了,大家却是一头雾水,不明白它玩的这是哪出。
“陆大人是个孝子,百善孝为先,就这点来说,我敬重他。至于人品如何我就不说了,林教头最有资格评判。”
野猪林终于开了口,却不是我们最想知道的答案。
”你放过我们,要是高俅怪罪下来怎么办?”我揉着红肿的手臂问。
”管他呢!山高皇帝远,在这块地盘上我说了算。”野猪林淡淡道,口气坚决果断。”他虽掌管千军万马,到了我这片林子也得傻眼,除非找些大和尚来,把林子里的树一棵棵全拔掉。”最后这句自然是玩笑了。
它面目狞厉,令观者不寒而栗,但此时亲切随和,完全放低了身段,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王者身份,而这正是萦绕在我们心头的疑团。
”我师父拔树那可是一绝:把膀子一甩,有多少棵给你拔多少棵,拔累了旁边歇凉,我何大壮接茬往下拔!”
何大壮一边舒展筋骨,一边喷着唾沫星子开始吹牛。
我偷眼一瞧,他师父虽面露得色,也不免有几丝尴尬。
据说在世上诸多”家”里,”吹牛家”最好当——只需长一张好嘴即可。
吹呗,反正吹牛又不上税,哪怕吹破天都没关系,大不了被人讥为”上嘴唇挨着天,下嘴唇挨着地”——没皮没脸也就是了。
不过认真来说,吹牛跟拍马一样,玩得好是艺术,玩不好就会成为笑话。
“你当拔树是拔你家地头上的豆秧哪,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随着一声怪笑,窗窟窿里”呼”地飞进来一团黑影,炫耀似的玩个”花式盘旋”,一敛翅落在野猪林面前。
”报告大王,小宝前来报到!”黑老鸹甩一甩头上的雪花,立正敬礼。
”不是报到,是检讨!”老包随后飞进来,一脚踢在小宝屁股上。”该死的,你谎报军情,本法官岂能饶你!”
它弯腰把地上的法典捡起来,推一推老花镜,开始翻阅查看,脸上的神情甚是严肃。
小宝则蔫头塌背撅着嘴,显得颇为委屈。
”什么情况,老包?”野猪林疑惑地瞅着这对表兄弟。
老包拍拍脑门子,仿佛这才意识到对方的存在,忙把法典夹在腋下,向野猪林躬身致意。
”都把我气糊涂了,大王莫怪。”它气呼呼地狠狠瞪了表弟一眼。
”你是说着火的事?”野猪林笑了。
“哪儿有的事,这孩子太顽皮了!”老包拍着大腿“哼”了一声,”我是说它谎报军情,——人都被我捉到了,它还愣说三十里外发现敌情!”
野猪林长身而起,目光闪动道:“捉到了何人?”
”一大帮人呢,随后就到。我先把这厮押过来,向大王请罪。”
老包一巴掌拍在小宝后脑勺上,扇它个趔趄,喝斥说:“谎报军情,罪在不赦,纵是大王饶过你,我也绝不饶你!”
话讲得很硬,但很有策略,明摆着是要野猪林高抬贵手放小宝一马!
老包边说边偷偷观察野猪林的脸色。
野猪林倒是一脸平静,也不说话,只把目光投向小宝。
小宝垂着头嘟嘟囔囔辩解道:“人家是看到有一哨人马过来了嘛,就算没有尘土飞扬,可旌旗招展、绣带飘扬总是真的吧……”
”离此可有三十里?”野猪林问道。
“现在肯定没有了……要不我再去打探一番?”小宝赶紧说道。
野猪林点点头:”速去速回,如果确有这么回事,本王有赏,否则——”
“否则我立刻挖个坑把自个儿埋了。”小宝马上接过话头,又神气活现起来。”出家人不打诳语,这可是鲁智深大酒家说的!”
说完一伏身,拍打着双翅起在半空,冲智深吐一吐舌头,“呼”地从窗窟窿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