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一抬翅膀,用滑稽的动作给野猪林敬个礼,头顶几根羽毛炸炸着,一看就是个淘气鬼。
“再探——”野猪林命令道。
“是。”
黑老鸹应一声,抖翅飞起来,“扑啦啦”在智深眼前盘旋着。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鲁智深。大和尚,你还认识我不?”它”嘎嘎”笑了两嗓子——这笑声可真难听!
智深也笑了:“洒家早知道你在这儿,刚才俺就猜出来了。怎么,没帮你表哥去救救火?”
黑老鸹抹头就朝外飞,刚飞出窗外,忽又把头探回来,紧张兮兮地说:”千万别跟我表哥说我来过这儿,这阵儿它正到处找我哩。拜托了您呐,再见,阿弥陀佛。”
它这一折腾,窝棚里骤然弥漫的杀气似乎一下子消解了许多。
”尘土飞扬——鬼才相信!要说’旌旗蔽天’倒有可能……”野猪林摇头笑笑,口气间颇多喜爱之意。”这厮说话虽不靠谱,心地倒是不坏,时不时还给本王讲点’舍身饲虎割臂喂鹰’之类的佛典哩,——想必也是从大和尚嘴里听来的吧?
你倒拔垂杨柳毁了它的家,老包本想替它出头报复报复你,事实上都已点齐了人马准备出发,它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冤冤相报何时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它说,’家没了,还可再建,一旦把和尚打得怀疑人生岂不糟糕?’”
何大壮”扑哧”一声笑了:”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能把我师父打到怀疑人生呢!”
口气是大了点,但这黑老鸹倒也不甚讨人嫌。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它久闻智深说法,不知不觉间必也产生些心灵上的变化,实乃潜移默化之功也。
申公说法,顽石尚且点头,又何况一只聪明绝顶的乌鸦!
你可别小觑了乌鸦,据鸟类学家研究证实,乌鸦堪称是”羽族”高智商者,”乌鸦喝水”的例子即是明证之一,有些部落更是把它当做图腾来崇拜呢。
人不可貌相,乌鸦长得虽不甚美观,却是”被褐而怀玉”的典型代表。
它风一般来而复去,大家稍作谈论之后,很快又把话题转移开来。
尽管陆虞侯再次提出抗议,但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在野猪林示意下,林教头很快便得以解脱。
”说一千道一万,不如动手干一干。”野猪林宏声道,”本王最讨厌在嘴皮子上耍功夫。老包给我讲三国,说什么猪哥孔明在两军阵前骂死王朗,鬼才信呢!不过话说回来,这位猪哥倒的确有些本事,实乃我猪族的骄傲!”
我心里一阵窃笑,却并未点破。看破而不说破,并不是虚伪,我倒觉得是一种智慧:既隐藏了自己的小聪明,同时也给别人留足了面子。
林教头持矛在手,脚下不丁不八,目光如炬虎视强敌。
陆谦默默抄起长枪,用手指轻抚枪杆,忽然仰天一叹,继而摇了摇头。
”想当年你我八拜结交,也是在风雪之夕,弹指十余载,昔日的兄弟竟化做仇敌兵戎相见!罢罢罢,林兄,今日小弟便成全了你!”
林冲咬咬牙,忽然起手如刀,把衣衫切下一角朝地下一抛。
”从即刻起,你我割袍断义,再也不是歃盟兄弟!”
陆谦闭目向天,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把枪吐个”旗鼓”,道一声:”请——”
林冲更不客气,挺长矛分心便刺,两人枪来矛往很快斗在一处。
应该承认,陆谦枪上的造诣非同一般,红缨枪抖抖颤颤,枪尖似毒蛇吐信扎得奇准,好几次都差点扎到林冲身上——然而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林教头则是大开大阖,于闪展腾挪间把一支蛇矛舞得虎虎生威,周身上下绝无半点参差。非但攻势凌厉,防御也极佳,真可谓风雨不透,而且总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以不可思议的身法,堪堪避开对手致命一击。
两人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几十合间打了个难解难分。
这里说句题外话: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总有些人喜欢给武将排个名次,好像不如此就不够刺激似的,像什么“一吕二赵三典韦,四关五马六张飞”之类徒然惹人一笑。
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也有排名,”豹子头”林冲虽位列五虎上将,然而在榜单上不但屈尊”大刀”关胜之后,更是不及”玉麒麟”卢俊义。
”花和尚”鲁智深更惨,连前十都未进入,在一干猛将堆里,甚至都不如”霹雳火”秦明!
我不是替他们叫屈,而是觉得这种榜单毫无意义。关公战秦琼未必不可能,林教头从未跟关胜卢俊义交过手倒是真的。
我本想找机会为林教头鲁智深他们正正名,——东风吹、战鼓擂,看看到底谁怕谁?可思来想去,终究还是放弃了。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我就怕人家说这个!事情跟我没毛钱关系,不管也罢;再说了,皮裤套棉裤必是有缘故,榜单背后或许有诸多猫腻,咱还是留点口德,莫给人家捅破喽。
我于时空纵横穿梭,貌似自在,实则也是背负十字架,在人性的枷锁这柄快刀的刀尖上作惊心之舞哩。
”嗤”地一声,就在两人兔起鹘落身影交错间,猛听何大壮喊了一声”左手劈刀——”
陆谦疾向右闪,不料在林冲怒吼声中,那丈八蛇矛已闪电般自其后心穿出!
陆谦手中森寒的枪锋距林冲咽喉亦只有三寸!
两人犹如被人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定格在那里,只有喷涌而出的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下。
现场静极了,所有人都耸目而视,愕然呆望着这惊魂一幕!当真是生死呼吸、命悬一线,前一秒还是生龙活虎,下一秒已化作枪下游魂!
风在窗外呼啸,不时将雪片吹入窝棚,血雪相映,交织成一幅令人永生难忘的恐怖画面。
“左手劈刀!左手劈刀!——谁料你从右面扎了过来!”陆谦苦笑着一声长叹。
“’左手劈刀’不是我说的,是他。”林冲一字一字道,却并未瞅何大壮。
何大壮急忙说:“对呀,我是说’左手劈刀’来着,——纯属口头语儿,不成想你还当真了!”
“他所谓的’左手劈刀’,从林教头的角度看岂不就是’右手劈刀’了?!”我适时点拨一句。
陆谦怔了怔,忽尔恍然:“不错,他所谓的’左’,其实对林兄而言即是’右’……怪只怪我算错了章法!”
他咳了两声,尽管面色煞白肌肉抽搐,但还是勉强笑了笑。
“刚才林教头出枪那么快,就算我喊’右手劈刀’,只怕你还是躲不过去!”何大壮高声道。
陆谦点点头,并不否认。
“我早说过,要死也死在林冲枪下,毕竟林兄是当今盖世的英雄!虽稍感遗憾,但死得其所,陆某也算是此生无怨了!”
他的前胸已被鲜血染透,每说一个字都有鲜血涌出,脚下眨眼已汪了一滩血。
血在身体里流动时,谁也意识不到生命的律动,眼见着断线珍珠般的滴滴血流,每个人都能感受到这无常生命的逝去……
野猪虽非人类,可在死神面前同样能感受到那种无法形容的震撼。
陆谦说话时,林冲始终目不转睛盯着他,只是复仇的怒火已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深沉的悲哀与痛惜。
痛在哪里?悲在何处?或许只有他本人最清楚。
“你无怨,也无悔吗?”林冲一个字一个字沉声说道,眼角的肌肉肌肉也在不断抽搐。
陆谦把眼一闭,沉默了半晌,不觉泪已流下。
不是泪流满面,而是一颗又一颗,犹如血珠般滴滴淌落。
血与泪,竟保持着某种奇妙的同一节拍。
“屈子九死其犹未悔,而今陆某一息尚存,却把肠子都悔青了!”他轻声一叹,言语间却有无限凄凉。“活着时想这想那欲壑难填,直至将死方才知道,所谓的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不是转瞬即逝,而是根本就不存在!”
大家都默默听着,也不知心里是何滋味。
”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血债血偿天公地道。路都是自己走的,怪不得别人。小弟——要是你还认我的话——既不想推诿己过,更不想背负良心之债,所以这种结局再好不过!”
陆谦艰难地说道,额头已沁满了冷汗,最后一个字说完已是气喘吁吁,目光也渐渐开始散乱。
“人之将亡,其言也善。在你面前我是个罪人,但有些话如鲠在喉,说出来才觉痛快。”他大口大口喘了一阵。
“人生即是选择,选择往往比努力更重要。——是这么说的吧?平时并不在意,现在方知确是至理名言。
我选择了一条不归路,越努力,黄泉也就越近。在做出抉择时,我分外彷徨,不知道该如何权衡利弊:一边是朋友,一边是名利……最后只好以一枚铜钱赌个结果!
我明明知道这样做对不住兄弟,但还是利欲熏心,以’天意’二字蒙骗自己。现在想来,所谓的’天意’,其实无一例外全都是’人意’,天以万物予人,人无一物予天,反倒栽赃陷害、把一切过错都推给老天!”
他大发感慨,引起一阵剧咳,血也涌得更快。
“甚矣吾衰也!林兄,我就要走了,在走之前我还有个疑问,不知——”
“你说吧。”林冲黯然道,将目光移至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