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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邀明月

初春时节,寒冬散尽,浩瀚的东海上明月高悬,星河璀璨。海风轻拂,长夜静谧,一艘木船在东海上轻踩着浪纹前行。

风帆轻扬,甲板上空荡荡的,人影零落。船近海岸,在夜幕里隐隐约约看到岸上的瞭望塔,直入天宇。

叶翔躺在船里的一张床上,他听见一声号角,指尖轻颤,却像跌进了深深的海水里,挣扎着无法从乱七八糟的梦里醒来。船舱里尽是昏黄的烛光,微微摇曳着,照亮他虚弱的脸庞。

一个少年郎坐在床畔,仰起头天真无邪地问道:“大师父,这位小哥儿咋还没醒?”

他口中的大师父板着一张脸,冷哼一声,不想理会他。

少年并不气馁,语声清脆地问道:“大师父,你咋不理我呀?”

“这回知道自己医术不到家了吧?还非要逞能,说什么要大发神威,大显身手,哼,哼。”

少年挽住大师父的手臂,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撒娇道:“大师父,徒儿都是按您教的法子医治的,怎么是我医术不到家了呢?要我说啊,肯定是您哪里教错了。”

“屁嘞,你自己学艺不精,还能怪得了为师?要是为师出手,这孩子的伤势早就痊愈了。”

少年朝大师父翻了个白眼,不服气地道:“噫!大师父你医术和我是半斤八两,这吹牛的功夫,世上恐怕只有梨花她姐姐才能和您相提并论了。”

大师父撇撇嘴,脑海中没来由想起商李隐吹牛皮时的神采,心向往之,嘴角泛起一丝笑容。下一刻,大师父回过神来,觉得这番姿态被劣徒看在眼里十分不妥,当下冷哼一声,挣脱被他挽住的手臂。

少年沉默了一下,说道:“师父,我说句实话,你可别说我吹牛。其实,我是故意不让他醒来的。”

这还不是吹牛?大师父微微一愣,说道:“哦?是吗?接着吹。”

“其实我在药里加了一味隐魂草,所以他才没恢复意识。”

“你加隐魂草干什么?”

少年叹了一口气,说道:“那可说来话长了。”

大师父怒道:“那就长话短说!”

“你看这少年昏迷的地点在流波山附近,又穿着承影山的衣服,还不明白他的身份么?”

大师父微微皱起眉头,说道:“你的意思是,这少年和你小师叔一样,都是来流波山参加出师试炼的?”

“嗯。”

大师父怒道:“你嗯什么?这和你在为师开的药方里私自添加隐魂草有什么关系?”

“大师父你还记得么?当时三师叔差人送来卷宗,说是晨曦在流波山试炼,可惜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迟了,没能见着他。”

大师父怒道:“还不是怪你到处乱跑?害得风雪组织的小姑娘在沣拒城里找不到咱们。”

少年怯怯地道:“大师父,你息怒啊,我们才晚去了九天而已嘛。”

“九天?哼,哼。”

少年耐心地解释道:“大师父,你想想看,晨曦的出师试炼一共才十天,我们在流波山捡到这位小哥儿的时候,就只剩下一天啦,已经来不及把他送回承影山了。”

大师父恍然大悟地道:“噢,我明白啦。这少年没法在规定时间内回承影山,会被追杀堂的人追杀,所以你用了隐魂草,让追杀他的人搜索不到他的灵魂印记。”

承影门规第三条,出师试炼无论成败,都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回到停云峰顶复命。

自祖师爷创派至今,也不是没有人破坏过这项门规,只是他们后来的下场,都很惨。

这些人将要面对的,是来自于承影追杀堂无穷无止的追杀。而他们所有人,无一例外地都死在了这种追杀里。

少年鼻孔朝天,笑容满面,骄傲地道:“嘿嘿,我聪明吧?”

“可是,隐魂草不能长期服用,否则会令人精神衰弱的。”

少年解释道:“不长期服用,就服用到他伤势痊愈即可,那时咱师徒俩再溜之大吉。”

“为什么?”

“等这小哥儿伤势痊愈,他就能应付那些追杀堂的人了。咱师徒俩武功低微,恐怕不是人家的一合之敌。”

大师父点了点头,终于明白过来,却忽然挥了挥衣袖,负手背对着少年,怒道:“你这劣徒,往药里乱加什么隐魂草?我看你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啊?”

大师父仰望舱顶,留给少年一个伟岸的背影,云淡风轻地道:“为师闯荡江湖数十年,怕什么承影山追杀堂的人?他们来一个,为师杀一个,来两个,为师杀一双。”

少年闻言一愣,默默地低下了头,自愧弗如。

忽然,船舱里起风了,烛光猛地晃了一下,摇曳不定。师徒两人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扭头往舱门的方向望去。

只见舱门紧闭,哪里会有风能刮进这密闭的船舱里呢?

下一秒,少年被吓得后退了两步,背后一阵飕飕的凉意,冷汗浸湿了衣衫。他背靠着墙壁瑟瑟发抖,说不出话来,心中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出生时被亲生父母遗弃在殉情崖边上,先天缺了三魂七魄之中的臭肺魄,那缕魂魄曾化作阴物,在梨花峰顶纠缠了他数年之久。

少年悚然一惊,想到当年自己在演武场上第一次见到那阴物之时,便是这般感受。

他虽然只有三魂六魄,六魄之中的尸狗魄却异常强大,对世间万物有着非同寻常的灵敏触觉。

少年吓得满头冷汗,隐约中看到有一缕灰气缓缓飘向床上躺着的小哥儿,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大师父看见他的神情,便知道有不干净的东西进了船舱,虽然自己看不见,亦屏息凝神,不敢高声语。

那一缕灰气在床前凝成人的形状,时隐时现,缥缈不定,仿佛被风一吹就会散去。

它默默地凝视着昏迷未醒的叶翔,一动也不动。

许久后,一个柔和的声音在叶翔脑海中响起,如和煦的二月春风。

“哥,我是阿笙啊。”

阿笙?叶翔神识混乱,不知自己是醒着还是身在梦里。他头痛欲裂,更想不起来曾认识过一个叫阿笙的人。

“哥,都已经第十世了,你怎么还和那个人有如此多的羁绊牵扯?”沉默半晌后,那声音犹在自言自语,“哦,也对,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是咱们谁都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是在做梦么?第十世,是什么意思?

还有,那个人,是谁啊?

“哥,对不起,要你一个人孤单了这么久。你放心,待到那人这一世的十八岁生辰,我亲手宰了他,就甘心入轮回,从此不再做这世上的孤魂野鬼了。”

“哥,阿笙还有一个心愿,只希望下一世,还能有幸做你的妹妹,安安稳稳、平平凡凡地度过一生。”

妹,妹妹?你是我的妹妹么?

“哥,听刚才那人说,会有什么追杀堂的人来杀你么?对不起,阿笙没法子在你身边保护你。”

“你现在吃了隐魂草,神识混乱,倒也如我所愿,估计你醒来后会把阿笙忘得一干二净,如此我才敢来见你。”

“我会在你的识海里藏下这八个字,你莫要忘记了:一念清净,烈焰成池。”

一念清净,烈焰成池?是什么?

“只是一句心法口诀而已,有了它,你在面对追杀堂的人时会轻松许多。哥,你一定不要忘了。”

“哥,阿笙真的好想你。”

“我走了,哥。”那道灰影凝望着东海上的另一个方向,忽然消失不见。

叶翔在梦里浑浑噩噩,蓦地眉头紧锁,脑海中不知为何浮现出一幅诡异的苍凉画面:天色阴沉,细雪飞舞,他化作一缕阴魂,飘荡在半空中,在自己的“头七”魂兮归来,凝望着自己的坟茔。

天高地迥,万物萧索,风呼啸地吹着。华山脚下的一座墓碑前,一个瘦弱的女子穿着单薄的衣裳,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喃喃自语。

抬头时,她双目通红,神色坚定,拾起手掌一字一句地对天起誓:“华山鹿笙誓杀拜月教和澈,十生十世。”

停云峰顶,与往日别无二致的热闹非凡。

层台累榭,碧瓦朱甍,停云峰作为承影山的主峰,容纳了千余名弟子仍不令人觉得拥挤。富丽堂皇的大殿位于山顶的正中央,正门外是大理石砌成的巨大演武场,美轮美奂。

阳光洒下,照不透交织的云雾,宫殿在雾里似真似幻,如同幻境。

毕晨曦、叶思齐、叶赋诗、叶横槊、叶嘉言与叶瑶竹一行六人依次走入大殿,向停云峰的首席长老叶隅川交代了试炼的经过。

承影在门下弟子完成出师试炼的过程中,对他们保持着绝对的信任,从来不派长老或者长辈同行监督,自然也无法知道弟子在试炼中有没有犯规或者作弊的行径。

叶隅川只是大致询问了一下试炼过程,并没有过多的刁难。

毕晨曦一行六人在回归的途中,已经将谎言编织得无懈可击,希望能掩盖李扬帆出手相助的事实。

“师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叶思齐躬身行礼之后细细汇报。

在他叙事的时候,其余五人都略有些紧张地盯着叶隅川那张苍老的脸庞,怕被他听出破绽。

整个试炼的过程跌宕起伏,叶思齐又是口才极佳,令叶隅川长老感到自己如同置身在风雨如晦的流波山上,和他们一起共渡难关。

讲到了摘下七彩琉璃花时的风云色变。

居然是一只可以变幻天象的蛟龙?叶隅川皱了皱眉头,这只妖兽不会是金丹期的吧?

讲到了七人最初对敌时的试探。

哦,原来蛟龙的罩门在双眼上,这几个小伙子挺聪明的嘛。叶隅川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赞赏地看着眼前的六位弟子。

讲到了七柄神兵在流波山顶的浴血奋战。

试炼居然如此凶险?叶隅川看着面前伤痕未愈的几人,皱了皱眉头,打算过会儿去询问一下出题目的长老,是否之前没调查清楚。

最终的结局则是,毕晨曦的仲谋剑刺入了蛟龙的另一只眼里,已经重伤且双目失明的蛟龙无法辨别方位,撞在了山峰上,跌落山崖后不知所踪。

叶隅川赞许地看着他们,亦如在过去的许多年里,看着那些门派里最优秀的弟子归来时一样。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毕晨曦的身上。

叶隅川知道这个未曾修行的瘦弱少年,在这一场战役里所贡献的力量,不逊色于其他六人中的任何一个。

梨花峰么?那个地方出来的人,果然都不简单。

叶隅川当场宣告他们的出师试炼成功完成。

也就是说,他们都已经成功出师,随时都可以离开承影山。

从今以后,山无遮,海无拦,神州四百八十城,他们想去哪里都可以。

唯一的遗憾是,那个叫叶翔的人,却始终没有归来。

之后,叶隅川长老检查了七人拓印后留在停云峰上的灵魂印记,叶翔的灵魂玉简此刻正安然无恙地躺在案几之上,证实他尚在人世,并未殒命在东海。

叶翔由于在参加出师试炼时,未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回到承影山,视作叛逃。

六人立即向叶隅川长老求情,说叶翔可能是重伤未愈,才没在规定的时间内返回宁远城。

可惜,叶隅川闻言之后,只是面色凝重地缓缓摇头。

结果出得比想象中更快,在他们六人从大殿正门走出来的时候,门侧已张贴着一张巨幅的白纸,写着另一组承影弟子的试练内容。

“十五日内,杀澜溪峰叛派弟子叶翔。六人组,李梣溪,孙雅楠,吴越彬,齐正则,白敬亭,温溯,须独自进行,不得联手……”

六人沉默地看着这张公告,深锁眉头,相顾无言。

许久之后,他们各自离去,只留下山顶微冷的风吹得白纸簌簌扬起然后落下。

众人踩着下山的阶梯缓缓离去,还没走远,忽然看见天上飘过一朵流云,一个腾云驾雾的白色身影从天而降,轻轻落在了停云峰顶。

御空而来的男子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年纪,高而清瘦,穿着一袭灰色儒袍,气质儒雅,仪表堂堂。

他神色淡然地看了一眼美轮美奂的停云峰大殿,缓缓走上阶梯,身形就停留在了正门外,负手而立。

而他的面前,是那张才刚刚挂出的,写着新的出师试炼的白纸。

男子一头长发没有扎起来,随意地披在身后。他身上看不到一点装饰的物件,手上连储物戒指或者手镯也没有。

“他是谁啊?”

“不知道,没见过。”

“这人怎么如此胆大妄为?”

一些停云峰的弟子注意到他,小声地议论纷纷。

停云峰作为承影的主峰,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出于对承影的尊重,要去停云峰顶的人们都不会径直飞至山顶,大多都是飞行到距离山顶几十或者上百米的地方,再徒步走上去,下山时亦是如此。

哪里会有人会像眼前这个男子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从云上飞落下来?

叶隅川自大殿深处缓步走出,见到公告前站着的男子时,显然吃了一惊。他立即躬身行礼,将灰衣男子请入了殿内。

毕晨曦停步回望着那个气质出尘的男子,是个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只是不知为何,目光就是会被他吸引。

叶依东站在毕晨曦身侧,顺着小师弟的目光看到了那个儒雅的中年男子,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喃喃道:“叶幽篁?”

“什么?叶幽篁?”身旁的一众年轻弟子闻言都大吃一惊,叶横槊脱口而出道:“他怎么下山了?”

叶幽篁在承影山名气极大,年仅五百余岁,却已做了多年的澜溪峰首座。据说他修道天赋极高,与风神叶以南相比亦更胜一筹,修为深不可测。

而他一心向道,五百年来极少走下澜溪峰。

叶思齐说道:“也不奇怪。你们可能不知道,叶翔就是叶幽篁师伯的关门弟子。”

叶瑶竹恍然大悟,说道:“看来,叶幽篁师伯倒是挺关心叶翔的,居然为他破例下了山。”

“希望叶幽篁师伯能替叶翔说上几句好话吧。”叶横槊嘴上这样样说着,但众人心里却都十分清楚,承影的门规又哪有这么容易改变呢?

“唉。”叶思齐叹了一口气,“走吧,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

一行人相继御空散去。

叶依东早已有了梨花峰首座该有的气质风范,向叶嘉言这个走在众人最后面的年轻晚辈点头致意,说道:“多谢。”

叶嘉言客气地向叶依东回礼,然后转身离开。

毕晨曦这才知道,叶嘉言在这趟流波山之行中,对自己百般照顾,原来是受叶依东所托。

“大师哥。”毕晨曦笑着轻声叫唤了一声。

叶依东微笑着走近毕晨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舞,然后说道:“小师弟,你做得很好。我们先回梨花峰吧。”

不知不觉间,十年的光阴就这样在指尖悄悄的溜走了,而十年前那个被他抱上梨花峰的孩子,如今已和他一般高了。叶依东心中百感交集。

毕晨曦笑着点了点头。

后来,于梨花峰顶,毕晨曦向叶依东详细陈述出师试练的经过,提及若不是李扬帆出手相助,后果将会极其惨烈。

叶依东看着有些后怕的小师弟,说这次承影发布的试炼任务可能确实有问题,不过即使李扬帆最后没有出手相助也无妨,当时风神姬忱风亦在流波山。

毕晨曦闻言一愣,三师哥么?

他虽然从三师哥的超级粉丝叶思源口中听说了关于他的茫茫多的故事,那些事迹都如同神话一般,说得姬忱风宛若神明,可对毕晨曦而言,他与三师哥始终素未谋面,对他有些陌生也是理所应当的。

毕晨曦想起叶思源多年来对三师哥的敬仰夸赞,说着那句“厉害了,我的三师叔”时自豪的神情,不由开心地笑了。

叶瑶竹,本名叫白以冬,是宁溪城白家的千金。她在流波山上的关心和相助,是叶怡西的一份心意。

白家当代的老祖母如今已经隐退江湖,隐居在家族的后院之中,不再过问凡尘俗世。她年轻的时候,曾经是缥缈峰灵鹫宫的弟子。

而叶嘉言,则是叶依东的一份心意。

小师弟的出师试炼,他怎能不上心呢?

毕晨曦笑着数了数,四位师哥里,有三位都这样关心和帮助自己。

至于四师哥叶亦北嘛,兴许正在神州某处的名山大川游玩,消息闭塞到不知道自己要参加出师试练吧。

沣拒城东临东海,北接宁州,城北的蔡阳山绵延百里,蔡、宁两州南北相邻,以此为界。蔡阳山上春树茂密,隔离天日,是当年劫后余生的沣拒城民一棵一棵亲手种植,到如今才不过百年树龄。

百年前昆仑山西王母遇刺,昆仑山人心惶惶,众雨师自顾不暇,没能调顺人间风雨,恰逢雨神叶雨浓闭死关修行,不知世事,以至天下大旱。天干物燥,蔡阳山上燃起了一场大火,整片森林付之一炬,沣拒古城亦没能逃过这场浩劫,烧成一片废墟。可怜城内几十万百姓,有过半殒命在火海里,疮痍满目,生灵涂炭。

百年光阴如水,物换星移,如今重建于旧址上的沣拒新城繁华鼎盛,更胜往昔。城内金粉楼台鳞次栉比,纵横交错的街道上人烟凑集,古词“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说的大体就是这般好景。

此时已是黄昏,叶翔一瘸一拐地走出蔡阳山的苍翠山林,准备由沣拒城北门入城。

他身上衣衫破烂,手中拿着被他擦拭得干干净净的金戈长剑,剑上没残留下一丁点儿血渍。而那匹名叫追电的良驹,清晨与他结伴离开沣拒城,如今已被承影山遣来追杀他的弟子斩成两截,它的尸骨长埋于蔡阳山阴。

叶翔带着一身伤痕,缓缓走下蔡阳山。他的面前是一条开阔的官道,不算拥挤,直通三里外的沣拒城北门。

抬头仰望,夕阳无限好,倾吐着火红余晖,燃烧了伴着它的七朵无暇晚云。云霞绚烂,挂在万里晴空的尽处,美得动人心魄。

天色将晚,暮色下的沣拒城瑰丽多姿,气象万千,已再无一座古城的苍老气息,显得朝气蓬勃。

叶翔衣裳破烂,披头散发,衣上血迹未干,但他混在一批江湖侠客里,也不是十分扎眼,极顺利地入了城。他在沣拒城第一条街道的商铺间徘徊许久,买了几身新衣裳,替换掉身上的血衣,又挑了一柄镶嵌了华贵宝石的剑鞘,徒有其表而已。

一掷千金后,叶翔收剑入鞘,扮作一个无所事事的富家公子哥儿,在熙来攘往的街道上缓步走着。

而后面那个故作轻松写意、正四处打量的男子并不知道,前方走着的叶翔,其实早已注意到了他。

叶翔在街道两侧的摊位间闲逛着,不必刻意地回头看,就知道那个人还在跟踪自己。

叶翔的目光从未在那人身上稍作停留,由始至终装作一副未曾察觉的样子,却能清晰地洞悉他的一举一动。

“一念清净,烈焰成池。”叶翔默念着这句不知从何而来的心法口诀,心静如止水,无一点波澜。

放眼望去,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格外清晰,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仿佛被水洗过的世界,明亮入微,让他能轻而易举地洞察一切。

而闭上双眼后,灵识外放,一幅立体的画面立刻投射在他的脑海之中:那些与他擦肩而过的人,他们脸上的皱纹和青丝间的白发,两旁摊位上叫卖的人,他们吐出的唾沫星子,和屋檐上,一只振翅飞向天空的春鸟。

不必向四下张望,所有的人和事都历历在目,巨细靡遗。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精妙绝伦,令叶翔沉醉于其中,无法自拔。

当然,还有那个从蔡阳山下来后便一直尾随他的男子,穿着一身青色的承影服饰,身材瘦小,弱不禁风,脸上线条柔和,眉梢眼角藏着秀气。

不过,叶翔并不急着去与那人厮杀,反正每过一刻,他所受的伤就会好上一分,多那么一丁点儿胜算。

第四个了。叶翔微张着嘴,嘴唇有些干裂。他深感无奈地摇了摇头:真的是没完没了了呢。

那日在东海上,叶翔于船舱中悠悠醒来,暗自算了算日子,即便自己日夜兼程赶回宁远城,出师试炼也早已逾期,为时晚矣,索性随苏神医与叶思源一同来到了沣拒城。

在沣拒城中静养了几天之后,他的伤势已近痊愈,便辞别了行医天下的师徒二人,孤身入蔡阳山,返回宁州。离别之际,苏神医馈赠了珍贵的疗伤圣药,让他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而在昨日,他在蔡阳山上连续遭遇了三场恶战,虽说对手都是承影山年轻一代的弟子,而非追杀堂的供奉长老,已令他浑身是伤。

“一念清净,烈焰成池。”若不是几日前某个阴物埋在他脑海里的这八个字,令他能看透对方剑招里的破绽,他已同骏马追电一样,死在了蔡阳山上。

昨日,叶翔并没有手下留情,那是他前二十年生涯里第一次杀人,然后很快地,是第二次、第三次。猩红的血液被金色的剑气刺得喷溅而出,当对手生命消逝的那一刻,叶翔出乎意料地镇定。

他知道,自己的心不能乱,一定要稳若磐石,因为他将面临的,是来自于承影无穷无止的追杀。在他之前,那些不顾门规、擅自离开宁远城的同门,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毫无例外。

“无穷无止。”叶翔想着门规里的这四个字,心情沉重,压抑得有些喘不上气。

他的余生,已沉入了黑暗的永夜里,无星无月,看不见一丝曙光。

他会成为第一个,在追杀之中活下来的人么?

叶翔信步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路旁跪着一位蓬头垢面的女子,脸上布满了泥灰,令人看不出她的容貌与年纪。她沉沉地低着头,不敢去打量来来往往的行人,与遍身罗绮的市民相比,她只穿着一件破旧的粗布衣服,十分卑微。

女子静静地跪在那里,与繁盛纷奢的沣拒城格格不入。

她身后躺着一具冰凉的尸体,被一张破烂的草席遮住,身侧的一块破木板上用碳灰写着“卖身葬父”四个歪歪扭扭的字,令女子显得格外凄怜。

但沣拒城内的人好似对这类事情见得太多,冷漠木然,连停下脚步看她一眼的人也没有。

落日西沉,女子已经不知道跪了多久,但面对着残酷的世界与悲凉的人生,她也别无选择,只能低眉接受。

叶翔停下了脚步,望着这位可怜的女子时,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一幅苍凉画面。这画面并非与眼前的一幕如出一辙,只是有另一名似曾相识的女子跪在墓碑前,泪流满面。他怔怔出神了半晌,鬼使神差地从怀里取出一锭金子,躬身放在女子身前的地面上。

叶翔微微一愣,方才回过神来,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有如此举动,不动声色地转身离去。

暮色四合,卖身葬父的女子精神已有些衰弱,她盯着金子看了好大一会儿方才抬起头来,只能看见叶翔离去的背影,在夕阳晚照中渐行渐远。

女子匆忙拾起眼前的金子,站起身来便想去追他,却因为跪在城门口的时间实在太久,甫一起身就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她顾不得身子疼痛,跑着追上了闲逛的叶翔,却没喊他,只是怯怯地跟在恩人身后。她也不敢伸手,怕弄脏了他的衣裳,在心中企盼这位一身锦衣的公子能发现自己。

叶翔缓缓转过身来,望着眼前的可怜女子,说道:“先去把你爹埋了吧。”

女子急切地点了几下头,眼神中透着感激之色。

她张了张早已发干的嘴唇,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见眼前的这位公子哥儿正仰头望着天际的晚霞,怔怔不语。

一身纨绔子弟打扮的叶翔赏着今日凄艳的暮色,默念口诀,努力做到心如止水,查探到那一直尾随他的人正驻足观看,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叶翔知道以自己此时的伤势,对上这人该无胜算,自己当是命不久矣。他没来由想起一句契此景却并不合此情的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虽然并非垂垂老矣,自己的生命,却也即将走到尽头。

叶翔的心里,却没有常人当有的那份不安,他望着城门的方向,对女子轻声说了一句:“明早来北门外找我。”

街道人潮川流不息,他嘴角扯出一个微笑,说道:“那时如果看到的是我的尸体,就把我也埋了吧。”

卖身葬父的女子不明所以,仍是点头答应。

一直跟踪叶翔的男子名叫温溯,他听见叶翔对女子的嘱托,想了想,觉得明早再杀他亦无伤大雅,于是同意了这个约定。

温溯毫不拖泥带水地扭头离去,去寻另一个客栈休养一晚,而对于明早在城门外的决战,两人十分默契地心照不宣。

叶翔松了一口气,却忍住了没回头去看温溯离去的身影。

此时天色将晚。

沣拒城没有宵禁,对于城里的许多人而言,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各处酒楼正点亮门口的迎客灯笼。

城中央的醉霄楼有着九州第一高楼的名号,以手可摘星辰来形容它自然是夸张了些,但倘若站在醉霄楼最高层“富贵荣华”包厢之中,以沣拒城之大,竟能一眼望见城门口。

云万里三千叠,天尽头城不夜,一个满头白发的青年男子站于醉霄楼顶层,却不去看天边那一抹最后的火烧云,只是静静地看着叶翔微瘸着走回客栈,嘴角泛起一抹微笑。

他身边走近一位相同年纪的男子,穿着一身鲜红的劲装,显得格外扎眼。男子与白发人一同站在窗前眺望远方,视线锁定在街头的叶翔身上。

楼上二人何许人也?

莫说沣拒城,即便放眼整个九州四百八十城,加上杭州风雪组织与苏州蓦山溪,能叫上“富贵荣华”包厢里二人名姓的,一只手就数的过来。

连风雪组织白楼里相关卷宗上记载着的,也只是“白发”、“修罗”而已,仅有季沫冉亲笔写下的寥寥数字,语焉不详,记载着五百年前长安城里的一段旧事。

世间少有人知晓二人的真实姓名与来历。

白发三千,红衣修罗,五百多年前曾参与角逐拜月教教主之位,最后一轮惜败于当代拜月教主公孙无双之手,差之毫厘,如今分别是蝉羽堂与竹醉堂的堂主。

拜月教总坛远在有“彩云之南”之称的云州。

神州共九州三十六郡,云州在偏远的南方,但天下无事则已,有盛事,则常在云州。如当年《道经》问世,绝世神兵轩辕神剑出土,以及修真界三大盛会之一的拜月教主的渡劫会,皆在云州。

于云州当地的修行者而言,拜月教仍能称得上是神秘莫测,它有着许多特别的教规,其中之一便与教主之位有关。

当拜月教每一代的教主即将渡天劫时,各长老、堂主会邀请天下各郡年龄在二十五岁以下,修为在金丹期以下的青年俊彦来参与新一代教主之位的角逐,胜者自然成为新任的拜月教教主。

而令这些年轻的天才们如飞蛾扑火一般投身于这场比拼之中的原因,在于拜月教主渡天劫从来没有失败过,毫无例外。

羽化飞仙,这对于修士而言,是致命的诱惑。

楼上的白发与修罗将叶翔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穿着一身红得令人惊心动魄衣裳的修罗看着即将消失在客栈门前的叶翔,问道:“这就是你挑的人?”

满头银发但容貌年轻英俊的男子点头称是:“嗯。怎么样,我的眼光还算不错吧?”他说着扬起嘴角笑了起来,那一抹轻笑比他那三千雪发还要惹眼。

修罗淡淡说道:“还不错,天赋、潜力都是上上之选,就是修为差了一点。”虽说拜月教将参与条件设在了金丹期以下,参加这场竞逐的大都是灵寂期的修士,叶翔心动期的修为显得有些不够看。

白发人仍旧是不羁地笑着,说道:“怎么,你还看不上人家?人家看不看得上咱们,还不一定呢。”

修罗不由感到有些诧异,问道:“哦?怎么回事?”

白发人微微眯了一下双眼,看着天边西沉的夕阳,它在与世界做着最后一秒的告别,说道:“我邀请他参加试炼,他还没有同意。”

修罗呵呵笑着点头:“没同意?呵呵,有点儿意思。”

曾拒绝过拜月教试炼邀请的人屈指可数,五百年前,白发人陈三千并不在邀请之列,是一位叫做葛城凉、后来又加入了灵鹫宫的女子,将机会让给了他。

“你呢?挑好人了么?”白发人开口询问他。

修罗淡淡说道:“我啊,挑的人还不如你呢。”

白发人一脸疑惑地转过身来,露出询问之色,修罗解释道:“他是一位穷酸书生,尚不懂得修行,比这个叶翔差了十万八千里。”他低头看着沣拒城里渐渐灯火通明的夜市,不知为何叹了一口气,说道:“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唉,多像当初的你。”

白发人淡淡道:“书生,嘿嘿,你没听说过负心多是读书人么?”

修罗一笑置之。

白发人看了一眼身旁这位曾令他当年发出“既生瑜,何生亮”感慨的对手,问道:“看得出来他被跟踪了吗?”

被称作是修罗的男子一生杀人无数,岂会看不透两人间的这些雕虫小技?他看着已经走远了的青衣温溯,点头说道:“早看出来了,怎么回事?”

“叛派,被几个人追杀。”

修罗笑道:“你挑的人,可真不让人省心。”

白发人亦笑道:“正好,承影山已帮我挑好了他第一轮的对手。”

“哦?是谁?”修罗一边问着,一边示意白发一起去城外观战。

白发人一字一句道:“齐正则。”

修罗问其故,白发人向他细细讲来,那张挂在承影山停云峰大殿外被山风吹拂着的公告,上面清晰地写着:“十五日内,杀澜溪峰叛派弟子叶翔。六人组,李梣溪,孙雅楠,吴越彬,齐正则,白敬亭,温溯,须独自进行,不得联手。”

齐正则的名字赫然在列。

白发和修罗并肩站在醉霄楼“富贵荣华”之中,各自自修武功,丝毫不觉得枯燥乏味,直至夜尽天明。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洒下,两人不约而同地睁开了双眼,御空来到了沣拒城北门之外。

立于沣拒城恢宏高大的城墙之下,望向远处对峙着的温溯与叶翔,一身修为早已通天的白发与修罗二人都是抱着一番看戏的闲情雅致,忽然同时想起两人初见时的尴尬事,相视一笑。

那年长安城中,修罗修为低微,如今日一般遇着路边两位侠客决斗,多管闲事地非要上前指点一二,却被两位侠客冷嘲热讽了一番,辩说不过,只得灰头土脸地溜了。没走多远,却撞见一位哈哈大笑地书生,吟读着“孔子东游,见两小儿辩日”地名篇。

那一边读书一边笑,又一边斜眼瞅他的书生,就是陈三千。

当时的决斗与眼前的一幕是何等的似曾相识?只是不再有“孔子东游,见两小儿辩日”的糗事。

天还没亮透,进出城的来往旅客并不多,看到这一幕后却不约而同地下马驻足,远远围着两人,看着热闹。

沣拒城自古以来民风彪悍,市民生来好战,只要不是手头上有要事,自然不会错过这等好戏。

在吹面不寒的杨柳风里,英姿飒爽的温溯如同是春日温柔的阳光,面相如女子一般柔美的少年在朝阳下显得如此特别。

与叶翔表现出的那种无能纨绔的气质不同,这位出身于岭南温家的温润公子哥更像是长大在温柔乡里的贾宝玉。

温家公子嘴角含着一抹微笑,缓缓拔出手中的剑,城门外亮起一道银光。温溯手腕并未晃动,剑尖却在不停地颤抖着,他手中所拿着的,居然是一柄软剑,正如银蛇一样摇晃着脑袋。

“一念清净,烈焰成池。”叶翔面色沉如水地默念了一声,缓缓拔出金戈长剑,沉默地看着对面的温溯。虽然与多年前某人故作温文尔雅的笑容截然不同,仍然不免让叶翔想起多年前的苏瀚文。

不屑于偷袭的光明正大的“正人君子”么?

叶翔望向温溯的目光微冷,想起了那一年在宁溪城外向他拍来的那一掌,右手紧紧握住金光弥漫的长剑。

温溯出剑,他脚下踩着轻灵的步法,极薄却极为锋利的软剑刺向叶翔,在剑招即将被叶翔格挡时,剑尖却诡异地扭了一个弯,如灵蛇一般改变了前行的方向,令叶翔大吃一惊。

叶翔猝不及防之下只能选择后退,这才险之又险地躲了过去。

剑魔独孤求败一生曾用过四柄剑,“利剑无意,软剑无常,重剑无锋,木剑无滞,无剑无式”中的“无常”两字完美地描述了他所持的紫薇软剑是如何的鬼神莫测,从未与软剑交战过的叶翔明显感觉到极度地不习惯,不停地被温溯的软剑逼得躲闪后退。

风度翩翩的温溯飘掠进攻,十分潇洒地追着狼狈的叶翔不放。

银色软剑从未给金光弥漫的金戈剑相击的机会,招式辛辣诡谲,却始终没能刺中过叶翔,每每被他险之又险的躲过去。

温溯邪魅一笑,开始在软剑上加持真气,银白色的剑气自软剑上纵横发散,如疾风骤雨一般袭向叶翔。

那些真气从软剑上激射出来,无情地击打在叶翔身上。

“呃。”本来便已是重伤之身的叶翔痛哼一声,锦衣上瞬间出现数道裂痕,鲜血汩汩流出。

远处的红衣修罗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淡淡说道:“败局已定,看来你要换一个人选了。”

白发人的如雪白发在黑暗中比修罗的一身艳红衣裳更惹人注目,而他毫不在意,听闻修罗的判断,他笑着缓缓摇了摇头。

就在此时,叶翔终于成功格挡住温溯的招式,泛着淡金色光华的金戈剑重重击在那道始终划着诡异弧线的银白色光芒之上,听见清脆的一声鸣响。

但自软剑上散发的浩大剑气无情穿过阻隔,如怒涛一样轰击在叶翔胸口,劈地叶翔倒飞出去,手捂着鲜血淋漓的胸口,吐了一大口血。

温溯的剑招瞬间爆发出极大的破坏力,他自己却依旧笑得像一个大家闺秀,静静执剑站立,背对朝阳,侧着脑袋温柔地凝视着叶翔。

只可惜这份温柔,错生在了男儿身上。

叶翔嘴角染血,衣衫破裂,神色痛苦地望着温溯。

看戏的人在窃窃私语,好似所有人都认为结局已定。可面对这一场必败之局,叶翔仍未失去信心。

他想起了几日前遇到的那个一头白发的男子,和两人之间的一席谈话。连神秘莫测的云州拜月教都邀请自己去参加教主的竞逐了,哪里会没有自信哩?

而至于为什么没有答应,因为那太难了!

叶翔还没夜郎自大到认为自己的天赋放眼九州仍属一流之选。

天下真的太大了,九州四百八十城里年轻俊彦无数,哪一次拜月教教主的决出不是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风云激荡呢?

令叶翔稍稍有些难过的是,承影山来追杀自己的人,都是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弟子,而仅仅是第四个,就逼得自己底牌尽出了么?

自古以来弱肉强食是这个世界的根本法则,在这样生死的边缘,叶翔却忽然想着,活着,真的这么难么?

他忽然决定,如果今日胜了温溯,熬过这一劫,他就去参加拜月教的试炼,去角逐这一代的拜月教教主之位。

因为除了要努力活下去,他未来还要去报仇,那个埋在他心底从未磨灭的灭门之仇。

除了当年压阵的苏瀚文,那件灭门惨案的幕后黑手是谁?当他最终调查清楚后,又有能力去报仇么?

如今仅仅是承影的一个普通弟子,就杀的自己毫无还手之力了么?

他需要一场奇迹,一场造化,而拜月教的试炼邀请就适时地横在面前。

如果,他真的能在试炼中胜出然后成为拜月教的教主,到时候连九九天劫都不放在眼里,整个九州都可以横着走,又有什么仇报不了呢?

他一定要成为拜月教的教主。

无论如何也要赌一赌吧,最差不过是输掉自己的性命。

无论这个过程有多难,他都要向死而生。

在夜尽时空中的星辰已经隐匿了踪迹,就在叶翔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瞬,忽然天有异象,有一颗属于他的命星微微闪了一下,只是沣拒城里无人察觉。

叶翔掏出几粒丹药服下,挣扎着站起身来,脚步踉跄。在白发与修罗沉默的目光中,他怒吼着冲向潇洒独立的温溯,右手金戈长剑发出令天地失色的灿烂金光,如同夏日正午的酷烈阳光让人无法直视。

温溯面色依旧轻描淡写,功运双目,轻松看透这片辉煌金光里的一处破绽,却出乎意料地,看到叶翔左手中忽然多了一截剑柄。

没有剑身,只有剑柄。

温溯对此大惑不解,是暗器么?

自认为稳操胜券的温溯,一边分神关注着叶翔的左手,一边持剑抵御来对手的全力一击。

如月光一般皎洁明亮的银白色软剑重重与金戈剑再次交击,在剧烈的冲撞下,两柄仙剑之间迸发着炫目的火花,发出刺耳的鸣响。

温溯在卷起的狂风里依旧纹丝不动,毫发无伤。

叶翔浑身是血,目露凶光。

下一瞬,空气中似乎有了异样,仿佛周围的空间被某种看不见的物体切割出一条裂痕。阳光与剑光也在不规则地折射,交织折叠,光怪陆离。

温溯眉头微皱,看不明白这一瞬发生的事情,只感到胸口一痛,像是被一柄剑贯穿胸膛。他茫然地低下头去,却没有看到那柄刺入他体内的长剑,只看到面目有些狰狞的叶翔左手持着的剑柄,正对着自己的胸口。

一柄看不到的剑,已经刺入了他的胸口,伤口处血流不止。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白发人依旧波澜不惊,而站在他身侧的红衣修罗则喃喃自语道:“商天子三剑。”

承影剑,上古十大名剑之一,与含光、宵练齐名,并称商天子三剑,有剑魄而无剑形。十年之前,停云峰顶,承影山掌教叶语真将承影剑传于鸣月峰叶芷纭之手。

温溯重重地倒在地上,面上带着一丝迷惘与不可置信,死不瞑目。

染血的承影剑在阳光下隐约露出一丝剑身轮廓,叶翔默默地将它收入储物戒指之中,抬眼向城门旁白发和修罗站的地方凝视了一眼,一瘸一拐地走向路旁的一棵春树下,坐着调息疗伤。

城门口看热闹的路人四向散去,有识货的人向同伴赞叹不虚此行,竟见到了上古十大名剑中的承影剑,果真如传说中一般神奇莫测。

无人为温溯收尸,连多看一眼的人也没有。

修罗索然无味地道:“走吧。”

白发驻足不前,唤道:“别急着走啊,聊会天嘛。”

“聊什么?”

“这几天,发现自己被跟踪了么?”

修罗点了点头,说道:“嗯,这些人是什么来头?”

“杭州风雪组织的人,好像是想查出来咱们拜月总坛在哪里。”白发沉默了一下,忽然展颜向修罗一笑,“有没有兴趣玩个游戏?”

修罗被他勾起了兴趣,问道:“什么游戏?”

“打个赌吧。咱们几个,谁被风雪组织的人跟踪到了总坛的位置,就算他输了,怎么样?”

“好啊。”修罗仰头笑了一下,没问赌注是什么,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城内走去,在阳光下潇洒地挥了挥手,“走了。”

天色大亮的时候,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匆忙走出城门。

昨日卖身葬父的女子,看到那具躺在道路旁无人问津的尸体时吓了一跳,她左顾右盼,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最终壮着胆子为他收尸。

迷茫地拿着一柄闪闪发光的银色软剑。

黄昏,蔡阳山半山腰,盘山小镇。

落日浑圆,她居高临下,拉圆了手里红色的长弓,瞄准了巷子里独自行走的叶翔。她的背后是被夕阳镶上了金边的火烧云,占满了半边天空。

巷子幽深而悠长,空旷无人,一眼望不见尽头。叶翔缓缓地挨着一侧的墙壁走着,忽然心生感应,停下了脚步。

抬头望去,迎着温柔的落日余晖,看见了一个白衣黑裙,一头乌黑长发迎风飘扬的女子。

叶翔微微眯着眼,逆着暮光,凝望着这令人目眩神迷的情景。

白衣是承影山门派服饰的样式,黑裙却不是,裙摆在屋顶随风飘飘摇摇,两种泾渭分明的颜色在暮色里摇曳。

是谁呢?他看不清楚她的脸。

被气机锁定了的叶翔抬手遮挡阳光,终于看清了女子的容貌,嘴角不由扬起一丝微笑。

她静立在远处的屋顶上,专注而安静。

李万一,原来是她。

叶翔还没来得及张口向她打声招呼,李万一已松开手中落日弓的弓弦,离弦之箭如同一颗流星,朝他的胸口袭来。

叶翔侧身闪过箭羽,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他身后的砖墙已然倒塌,灰尘弥漫。

“有进步哦,万一。”与前几次遇见追杀他的人不同的是,李万一是他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叶翔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想起多年以前初见李万一时的情景。

那时她随着师长前来澜溪峰作客,手中拿着的便是这把落日神弓。

少年少女们一起玩耍时,没有师长在身侧,叶翔坐在青青绿草里,不过随意多说了两句,大概意思是承影山是仙剑门派,大家将来要结伴御剑三万里,她到时若骑着一把弓,那得多么另类。

圆脸少女立即板起脸来,挽弓相向,吓得少年叶翔故意大叫着落荒而逃,不用回头去看,就知道背后少女脸上一定扬起了得意的笑容。

她笑着说道:“我叫李万一,现在叫叶净池。”

“真巧呢,你叫孙敬慈,我叫叶净池。”

“师父说,我的名字取自一念清净,烈焰成池,你的也是么?”

之后便成了两小无猜的好朋友。

叶翔看着远处墙头上站着的李万一,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亭亭玉立的姑娘长着一张微圆的可爱脸庞,与往年一般无二。

只是可惜,许久未见面的老朋友,跋山涉水来取我的项上人头。

叶翔深吸一口气,用力踏着脚下的青石街道,开始向李万一的位置奔跑,试图拉近与李万一的距离。

破空声连续响起,李万一面无表情地继续拉弓射箭,第二箭、第三箭接踵而至,凡木打造的箭羽被落日神弓加持着白光,激烈而明亮,如同两道闪电。

叶翔右手持着金戈长剑,剑上金光如水一样流动,先后斩在这两箭上,改变了它们的方向,弹射着轰塌两侧的石墙。

系在落日弓弓背两端的弓弦不是凡俗之物,李万一再次拉弓,但是却没有箭羽附在弦上。她心中默念着功法口诀,右手上青色光芒幽幽亮起,再松手时,风声响起。

风箭。

叶翔心中生起警兆,迅速横向移动,改变着自己的方位和前行方向,仍旧被这道看不见的风箭射中在肩上,衣衫破裂,血流如注。

落日弓毕竟是传说中后羿射九曜时所持的神弓,纵然李万一功力低微,只有心动期的修为,尚不能发挥出它的一成威力,仍是不能小觑。

那射在肩上的一道风箭引发了叶翔尚未痊愈的旧伤,但他仍忍着剧痛,咬着牙向她奔跑,移动的步伐比早前慢了不止一点。

可唯有欺近她的身,才有机会赢。

李万一乘胜追击,右手中的青光刺眼夺目,不停地挽弓射箭,直至耗尽全身真元。

她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头发也有些散乱,但望着此时已是风满小巷的情形,脸上绽开一朵笑容。

大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挟着浩大的声势,将叶翔围在巷子里。叶翔脚步停顿,立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在这些看不见的风里,他就像是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的一叶扁舟,四顾茫然。

大片大片的树叶从树枝上脱落下坠,然后被风吹得乱飞,大部分被搅碎在半空中。

下一刻,叶翔缓缓吐出胸口的一口浊气,让自己的心彻底静下来,然后闭上了双眼,试图去感知这些风箭。

一念清净,烈焰成池。叶翔心中默念着心法口诀。

他闭上眼,眼前完全变黑,但在他的脑海中,却出现了一幅画面,映射出一道道白色的光芒,正是那些风箭的所在。那些尖锐的风,像是被阳光点燃里一样,亮起白光,不再无影无形。

叶翔脚尖踩地,不停地变换身形,在小巷中闪转腾挪,那些风箭入墙入地,却再没有一枝射中他。

李万一吃惊地望着风箭场中的叶翔,却以无力改变。

巷子里的风已经消散了,徒留一地的碎叶,李万一已有些脱力,没有选择逃跑,只是沉默地看着叶翔手持着一柄金光长剑一跃而起,跃上了城墙,站在她的面前。

高墙上,两个人相顾而立,他的剑,横在她胸前,却没有刺下去。

暮云合璧,李万一指尖储物戒指光芒微微一闪,手中的落日神弓便已消失不见。只见佳人展颜一笑,令融金的落日都黯然失色,她笑道:“我认输啦。好久不见,师哥。”

叶翔点头一笑,默默将金戈长剑收入储物戒指中,说道:“有五六个月没见了吧。”

李万一嫣然笑道:“不好意思啊,师哥你出师试炼的时候,我恰好在闭关,没来得及送你。”

“只是没想到,我们再见面时,居然要生死相向。”叶翔拿出几粒疗伤的药物吞咽下去,缓解伤势。

“对不起啊,师哥。可是这是我的出师试炼。”李万一望着叶翔肩上流血不止的伤口,神情有些难过。

叶翔皱了皱眉头,问道:“出师试炼?”

“嗯。与往年不同,这次承影派出追杀你的不是追杀堂的成员,而是将任务安排给弟子进行出师试炼。”李万一点了点头,“怪我刚才没有手下留情吗,师哥?”

叶翔摇了摇头,他知道出师试炼对承影的每一位弟子来说,有多么重要。

“当时我在停云峰上大殿外看到师哥你的名字,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全力出手而不留情。如果师哥败在我的手中,我只会重伤而不会杀师哥,让师哥仍有机会与下一人决胜。”李万一罕见地板着圆脸,面色认真。

“你不必这么做的。”叶翔笑笑,他知道自己面临的追杀,将是无休无止的,即便这次进行出师试炼的一批人全部失败,还会有下一批,直至他身死道消。

李万一沉默片刻,问道:“师哥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想先回承影一趟。”

“回承影?”李万一惊呼了一声,大惑不解,“师哥为何要自投罗网?”

叶翔伸手示意了一下,两人跃下墙头,肩并着肩朝悠长的小巷尽头走去。

“你是如何找到我的?”叶翔边走边运功疗伤。

“无论师哥你身在何处,执行出师试炼的人都能凭你的灵魂印记找到你。”李万一毫不隐瞒。

“既然都能找得到我,那我在承影或者外面,又有什么区别呢?”

李万一点了点头道:“也是,既然师门将这次追杀设成了出师试炼,在我们这一批人全部失败或者到了日期之前,承影山的其他人都不会插手杀你。”

叶翔轻轻一笑,说道:“你变聪明了呢,万一。”

李万一仰起脸来,刚想说些什么,忽然感受到颈上戴着的传讯珠在微微颤动。

传讯珠世所罕见,不是一般的天材地宝可比拟,李万一这趟下山后在路上认了一个便宜师父,非要收她作开山大弟子,而这条由传讯珠加了修饰做成的项链是师父送她的见面礼。

李万一微微撅起嘴,有些不满,心想一直在附近徘徊的师父大人,果然在偷听自己和叶翔讲话。

传讯珠对面传来的讯息是:“万一,莫和他聊起你出师试炼的事情,也不要提及你的名字为师对此另有安排。”

叶翔仔细看了一眼她颈上亮起的珠子,惊叹道:“可以啊,万一,都戴上传讯珠了!苟富贵,勿相忘啊。”

李万一嘿嘿笑道:“是啊,狗赴会,互相汪。”

叶翔他乡遇故知,心情轻松,笑问道:“万一,去喝两杯么?小镇的入口有一家酒肆。”

“师哥你的伤势?”

叶翔淡淡摇头道:“不要紧的。走吧,我们叙叙旧。”

黄昏时分,日远天高,两人来到镇上唯一的一家酒肆之中,对坐着饮着劣酒。

叶翔一口饮尽,丝毫不在意身上的伤势,而李万一只是随意抿了一口,便因为这劣酒皱起了眉头。

叶翔轻轻一笑,没说什么。

风涌过来,他低下头,轻摇着酒瓯,随口和李万一扯着少年时的旧事。酒过三巡后,叶翔酩酊大醉,坐在地上自顾自地浅酌低歌。

待到星斗满天时,李万一望着满腹心事沉醉不醒的叶翔,有些心疼地叹了口气,却又收到了来自便宜师父的传讯。

蔡阳山的春意一天天盎然起来了。

在盘山小镇上,娇嫩鲜艳的花朵是春的颜色,清亮的鸟鸣是春的声音。天刚刚亮,春风令人沉醉,酒肆的老板从屋里走出,叫醒了宿醉的叶翔和李万一。

李万一看了一眼蔡阳山深处,不开心地嘟着嘴,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师哥,我昨天想了一晚上,你在承影山或是在外面,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如果回承影山的话,会更加凶险。”

叶翔揉着惺忪的睡眼,疑惑地问道:“嗯?有什么不一样的?”

“在外面做出师试炼的弟子,都必须穿着承影的门派服饰,师哥如果在路上遇见承影山的弟子,就知道那人是来杀你的。”

叶翔明白了她的意思,点头赞同,说道:“嗯,而如果我回到承影山,就无法判断出哪个人是来杀我的,我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想要杀我的人。”

“那时师哥你更加难以提防,只能防范承影山的所有人了。”

叶翔笑道:“可以呀,万一,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李万一以白眼来回应他。

叶翔沉默着想了一下,决定不再瞒她,说道:“其实,我这次回承影,是要找一个人。”

“叶芷纭?”李万一脱口而出道。

叶翔无奈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她,是一个叫齐正则的人。”

李万一其实昨夜已听师父说过,闻言后佯作大吃一惊,问道:“齐正则?师哥你找他做什么?”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并肩离开酒肆,背对盘山小镇,朝蔡阳山深处走去。

叶翔向东方明亮的天空望了一眼,说道:“抱歉,这个我暂时不能告诉你。”

几日前,他已经答应了那个英俊却有些妖异的白发男子,去参与这一次拜月教教主的角逐。而那个白发人,给他定下的第一轮的对手,是承影山的弟子,叫做齐正则。

叶翔看着李万一那张可爱脸庞上的吃惊神色,不由问道:“师妹你为何如此吃惊?难道你认识这个叫齐正则的人?”

李万一犹豫片刻,微咬着牙说道:“师哥,齐正则与我一组,都是这趟来追杀师哥的试炼弟子。”

叶翔皱起眉头,沉思良久,却始终不明白那个白发人如此安排,究竟有何用意。

是为了说明,两人是命中注定的对手么?

叶翔问道:“师妹,你是否知道他在承影叫什么名字?”他问的是拜入承影山之后首座真人所取的名字,像叶翔、叶净池这种。

李万一想了想,摇头说道:“我不知道。放榜那天,齐正则没有去停云峰顶,只是听别人提及他是鸣涧峰的弟子。”

叶翔沉默片刻,洒然一笑,说道:“没事,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李万一兴致盎然,非要叶翔讲一讲他被追杀的过程,然后掰着手指头替叶翔仔细分析道:“如此算来,加上我,师哥你已经遇到了五名追杀你的人了。”

叶翔点了点头,问道:“你们这次初始试炼,有几个人?”

李万一佯装回忆一番,说道:“李梣溪,孙雅楠,吴越彬,齐正则,白敬亭,温溯,再加上我,一共七个人。”

“这么说来,承影第一批来追杀我的人,就只剩下李梣溪和齐正则两个了。”

李万一听见李梣溪这个名字从他的口中说出,面上浮起一闪而逝的失落神色,说道:“对了,师哥,放榜那日齐正则没上停云峰,是这个叫李梣溪的人,告诉大家说齐正则在闭死关,无法前来。”

叶翔问道:“这个李梣溪齐正则在鸣涧峰的师兄弟么?”

“对,李梣溪说齐正则是他的师弟。”

叶翔心中隐隐觉得“李梣溪”这个名字似曾相识,问道:“那你知不知道这个李梣溪,在承影山叫什么名字?”

“叶灵均。”

叶灵均?叶翔仔细想了一番,却没什么头绪,在岔路口问道:“你是现在就回承影,还是等李梣溪、齐正则完成出师试炼之后再回去?”

“不回承影了。”李万一一脸的得意。

“怎么,要学我叛派啊?”

李万一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哈哈,我可没师兄这么大的胆量。我这趟下山之后又有奇遇,拜了缥缈峰的高人为师。师父许诺我,不必再进行出师试炼,可以直接跟她回灵鹫宫。”

“哦,原来是关系户。”叶翔装作一脸的不屑,忍住没问她,既然不必进行出师试炼,为什么还要在巷子里意图狙杀自己。

他知道,由于自己没有开口问她,两人之间可能会因此留下一道裂痕,无法同之前一样彼此信任。

可他更怕的是,那个他非要求得的答案,会令他更加失望。

“从今天起,你就是灵鹫宫有朋友的人啦。”李万一笑着说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叶翔背对朝阳。

许久之后,叶翔才忽然想起来,当年初见之时,这位小师妹曾经说过一句:“你叫孙敬慈,我叫叶净池。师父说,我的名字取自一念清净,烈焰成池,你的也是么?。”

她怎么知道这八个字?

“忘了问问她了。”叶翔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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