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渐渐远走,春寒料峭。黄昏时分,晚霞与落日西枕,山河无限,天地寥廓。
宁溪城外,河水丁冬,沿着小溪走上二里许,人烟罕见。一座矮山边上,森林郁蔽,树荫里隐隐望见角楼飞檐,正是白家的府邸。
白家曾经贵为宁州第一修仙世家,如今早已不过问江湖事,行事十分低调,极少有弟子在外界走动。光天化日之下,白府府门紧掩,拒人于千里之外。
一个精干的家丁听到叩门声,打开府门,探出头去。
只见门外站着一位红衣女子,一头薄藤色的长发,明眸皓齿,美如一朵初出水的红莲,娇羞动人。
家丁微微一愣,偷偷咽了一下口水,心里暗赞一声“仙子”,颤声问道:“请问姑娘有什么事么?”
红衣女子看上去不过双十年华,语笑嫣然道:“麻烦通报一下贵府的白芷晴师姐,就说有灵鹫宫的故人来访。”
家丁一时没细想白芷晴是府中哪一位,只听红衣女子提及灵鹫宫,以为是一般的江湖故人,摇头说道:“抱歉,家主有令,敝府不接待外人,姑娘您请回吧。”
红衣女子微微皱眉,有些不知所措。
她这次来宁州,是拜师之后头一回走下缥缈峰,出发前大师姐迟暮交代她,到了宁溪城白府,只要向白芷晴提及了“灵鹫宫”三个字,便一切好说。红衣女子又哪里能想的到,自己居然连白家的大门都走不进,被一个家丁拒之于门外。
眼看着那家丁就要关门拒客,红衣女子微微抬起玉手,指尖轻抵着大门,那家丁感觉到一股巨力传来,不管他怎么使劲,大门都纹丝不动,如何也关不上了。
红衣女子道:“麻烦小哥你还是向白芷晴白师姐通传一下吧,小妹找她真的有要紧事。”
“家主有令,不管多要紧的事……”家丁严肃地说着,忽然愣住了,“谁,谁?白……白……”他已想起来红衣女子口中的“白师姐”是何许人也,倒吸了一口凉气,宛若口吃了一般,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红衣女子眼神明亮,无辜地看着忽然口吃的家丁,感觉十分有趣。
半晌,家丁缓过劲来,大声叱喝道:“大胆,你究竟是谁家的小姑娘,敢来白府撒野?白祖奶奶的名讳,岂是你能随便叫的?”
红衣女子并不生气,刚想解释什么,便听见一个雄厚的声音在院内朗起:“阿福,出什么事了?”从半开的府门里望去,一个中年男子自厅内缓缓走出,青衣道袍,长须飘飘,手持一把拂尘,神采飞扬,正是白家的当代家主白清平。
家丁躬身作揖道:“回禀家主,门外这个小姑娘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直呼白祖奶奶的大名,小的……”
“白家主,小女子名叫齐亚男,从缥缈峰灵鹫宫而来,找白芷晴师姐有要紧事。”红衣女子不等他说完,抢着说道。
白清平作为一家之主,自然知道自己的老祖奶奶曾经是灵鹫宫的弟子,虽如今早已归隐,但这个自称齐亚男的红衣女子,她老人家肯定是要见的。
“贵客到访,敝府蓬荜生辉,您里面请。”白清平以眼神示意那名叫阿福的家丁不要说话,他亲自走上前去,为齐亚男打开府门,希望能为阿福之前的不恭敬折罪。
红衣女子朝白清平微微一笑,抬脚走进白府,完全没把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
白府内叶不落树随处可见,终岁青葱,枝叶茂密,遮蔽的整座府邸都显得很暗,但树木之中的生命气息浓郁四溢,倒不会显得阴森。
齐亚男随着白清平向府邸深处走去,她并不多话,只是好奇地四下打量着各处葱郁的叶不落。曲径通幽处,一座庭院单独被隔了出来,白清平在门前恭声道:“不肖子孙白清平,求见祖奶奶一面。”
良久,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庭院里传出:“清平,有什么事么?”
白清平道:“禀祖奶奶,有灵鹫宫故人到访,说是您的师妹。”
“吱呀”一声,蓬门今始为君开,白芷晴一身素衣上全是补丁,她满头白发,容颜苍老,正笑逐颜开地凝视着一身大红衣裳的齐亚男。
齐亚男行礼道:“亚男参见师姐。小妹名叫齐亚男,拜入灵鹫宫已经一十四年了。”
白芷晴额上皱纹深刻,笑道:“快进屋里坐吧。”说完搀着齐亚男的手,步履蹒跚地缓缓走进门内,如同牵着自己最心疼的孙女。
白清平恭敬地远远跟在后头,微屏着气,生怕打搅了两人。
屋里陈设简陋,只有两个竹椅,一张床,一张桌子,便再没了其他的物事。师姐妹两人一人一张竹椅,白清平只能站在两人身侧,倒是令齐亚男有些不好意思。
白清平并没有离去,因为齐亚男远道而来,必定是对白芷晴有所求,而无论是何事,老祖奶奶一定会应下,然后安排他这位子孙去做。他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白家早已不问世事多年,倒希望不是什么江湖事。
白芷晴慈祥地问道:“你叫齐亚男?是西蜀齐家的女孩儿么?”
齐亚男笑着点头道:“是的。”
“缥缈峰的各位师姐师妹可好?迟暮师姐她,还好么?”
齐亚男道:“诸位师姐都很好,迟暮师姐她虽然很久没回缥缈峰了,也过的非常好。可是,白师姐你……”她眼见白芷晴容颜苍老,有些欲言又止。
白芷晴咳嗽了一下,说道:“没什么的,我这把老骨头,已经活了几千年了,就算是死,也是寿终正寝了。”
修仙可以延寿长生,但相应的修为,会对应着相应的寿命。倘若修为不再提升,天会斩寿,那时只需要十几年的时间,岁月就会在修士身上刻下深深的痕迹。
虽是初见,齐亚男对这位初次见面的师姐十分心疼,睁大着双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两人身侧白清平神色黯然,低眉不语。
白芷晴笑道:“好了,不说我了。小师妹,你远道而来,有什么事么?”
齐亚男从储物戒指里取出一封信件,双手递给白芷晴,说道:“迟暮师姐托我给白师姐你送来一封信。”
白芷晴接过信封,见到火漆封缄,不由微微一愣,嘴角噙着笑意。
灵鹫宫上下从来都是一家人,寄信哪里需要火漆封缄,想看随便看就是了?
可当年迟暮师姐寄信的时候总是故意用火漆封缄,每次都惹得喜爱偷看信件的徐唯小师妹发狂,却又不敢偷偷地拆了。
徐唯每次都被气的炸毛,偏偏迟暮还总是故意让徐唯送信。
真怀念当年的时光啊,一头白发的白芷晴缓缓拆开信封,双眸明亮。可惜后来徐唯小师妹死了,白芷晴也归隐了。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芷晴师妹展信勿念,迟暮一切安好。分手甚久,奈何迟暮俗事缠身,未能与师妹聚首。迟暮有位宁远城故人名曰毕晨曦,于近日将赴东海流波山试炼,与白氏后人白以冬同组。曦曦少时尝受寒疾,无法修行,望师妹费心,令以冬施以援手,迟暮铭感不已。珍重。”白芷晴笑着看完信件,递给齐亚男。
齐亚男惊讶道:“我也能看么?”
白芷晴点了点头,说道:“当然。”
齐亚男默默读着信件,看着信件上毕晨曦与白以冬两个人的名字,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声笑了起来。
白芷晴问道:“鬼丫头,想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齐亚男笑靥如花绽放,笑道:“没什么,就是想到了葛城凉葛师姐说过的,人际关系六度分离理论。”
白芷晴目瞪口呆,心道:那是啥?
齐亚男解释道:“葛师姐说过,这世上的任何两个陌生人之间,相隔不超过六个人。即是说,毕晨曦是叶怡西的师弟,迟暮师姐是叶怡西的,嗯,道侣,而白师姐你与迟暮师姐同门,而白以冬又是师姐你的后人。”
白芷晴皱着眉头,一头雾水,苦笑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我都快被你这丫头给绕晕了。”
“六个人啊。白以冬和毕晨曦是完全陌生的两个人,但他们中间不需要超过六个人,就能联系到一起。”齐亚男神采飞扬地说着,好像自己有了什么重大的发现,“这不正验证了葛城凉师姐的人际关系六度分离理论么?”
白芷晴笑道:“你这么一说,倒还挺有意思的。这个葛城凉,我却是没听说过,是和你一同拜入灵鹫宫的弟子么?”
齐亚男摇了摇头,说道:“葛师姐入灵鹫宫比我早了五百年呢。”
五百年么?
只是一晃神,原来我离开缥缈峰也快一千年了,白芷晴捂嘴轻咳,沉吟了一下,笑道:“也好,我这就亲自去宁远走一趟,倒也有两年没见我的以冬小宝贝了。”
“老祖奶奶,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白清平闻言大惊失色,知道白芷晴对于灵鹫宫的事情,从来都不是随便说说,他快步走上前去,重重跪在白芷晴面前。
白芷晴收起面对齐亚男时的和颜悦色,神情严肃,不悦地问道:“怎么,我不能去?”
白清平伏在地上,以头抢地,恭声道:“老祖奶奶,您都这么大岁数了,不宜远行。这点儿小事,孙儿去就可以了。”
齐亚男来这趟之前,与迟暮两人都不知道白芷晴修为遇到瓶颈,寿元将尽,此时哪里愿意让她再为此奔波,劝道:“师姐,这件事就让我去吧,正好我也想去承影山玩玩,看看迟暮师姐时常挂念的梨花峰究竟是怎样的光景,也顺路探望一下我的小妹闻韶。”
“也好,就麻烦师妹你多跑一趟了。清平,你也别跪着了,这成何体统?你把家族里的事情先一放,立刻陪亚男去承影找以冬。”
白清平缓缓站起身来,恭敬地道:“是,孙儿知道。”
“清平啊,缥缈峰上的诸位师姐,对我有天大的恩情,我这辈子可都还不清喽。可这一千年来,师姐们从来没要求我做过任何事。”白芷晴伸出苍老的手掌,拍了拍白清平的肩膀,“不管你手头上有什么要紧的事,你都得亲自去一趟,这件事情,可不能出任何的差错。”
白清平多日没来后院拜访这位喜欢清静的老祖奶奶了,这一看才发现,原来她真的没几天能活了。这位白家的当代家主双目微微泛红,郑重点了点头,心里想着:要是来得及的话,一定让以冬来探望这位从来都最疼爱她的老祖奶奶。
白芷晴轻轻一笑,挥了挥手,命令道:“你先去准备吧,我和亚男再聊一会儿。”
白清平心情沉重,行着礼缓缓退了出去。
白芷晴笑着与齐亚男聊起家常:“对了,你刚才说顺路探望你的小妹闻韶,她也是承影的弟子么?”
“是啊,小妹大名叫做齐闻韶,她十年前被叶慈真人收作了关门弟子,长居鸣月峰,如今也快出师了。”
“雨神的师妹?那可真是前途无量。”
“小妹她从小就一直很争气呢。”
“怎么当年不拜入咱们缥缈峰呢?”
齐亚男微微一愣,笑道:“这可说来话长了。”
白芷晴拍了拍齐亚男的手背,笑道:“那就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