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扬帆微微眯着眼,听他诉着旧事,感叹道:“也许,一切都是天意吧。”
毕晨曦点了点头,说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大师哥说,我没法子修行,可能是上天派来做师父他老人家关门弟子的。”
李扬帆在心中琢磨半晌,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皱起眉头问道:“叶依东当时真是这么说的?”
“是啊,所以大师哥才没有收我做弟子,而是代师收徒,让我做小师弟。”
李扬帆转过脸来,定定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毕晨曦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
李扬帆面色稍显凝重,缓缓地道:“当年,不是叶依东代师收徒在先,发现你不能修行在后的么?”
毕晨曦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面色苍白。他沉默良久,才有气无力地说道:“是哦。”
他一时想不明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许久之后,李扬帆打破沉默,用起她一贯的冷漠语调轻声地道:“好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毕晨曦心绪不定,为叶依东辩解道:“也许,这中间有什么误会。”
李扬帆道:“收徒也好,代师收徒也罢,我大概能猜到,当年他为什么把你留在梨花峰了。”
“为什么?”毕晨曦问道。
“简单地说,他需要一枚棋子。”
“棋子?”
李扬帆漠然点头,缓缓说道:“对,一枚有用的棋子。不只是你,叶思源也是他的一枚棋子。”
“思源?”
“嗯。后来,他发现叶思源在天赋或是修行上有所缺陷,不足以替他完成某件大事,所以又将你留在了梨花峰,作为一个替代品。”
“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
李扬帆淡然一笑,不置可否。她亦曾怀疑过毕晨曦的伤势,到底是真的严重到无法修行,还是苏神医应了叶依东的要求陪他演了一场戏,以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虽然李扬帆最终证实毕晨曦确实被寒毒伤了丹田无法修行,却丝毫没有减少她对叶依东的疑虑。
毕晨曦神色凄然,摇了摇头道:“我不信。”
李扬帆轻笑着安慰他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相信,他对你还是有一份感情在的。”
毕晨曦茫然无措,呆呆地望着荒草在梨花峰后山浩浩荡荡地绵延开去,在远处和天际的火烧云连成一条线。视线尽处,叶依东如孤鸥一般飞来,身形由远及近。
李扬帆神色淡然地扶着毕晨曦的手臂,和他一同起身相迎。
恍惚十年如梦,这一天,恰逢叶青炎的忌辰。黄昏时分,十七岁的毕晨曦,随叶依东与李扬帆再上停云峰。
云巅之上,停云峰顶,美轮美奂的大殿之外,贴着巨幅的白纸,写着参与各地出师试炼的人的名字、时间与地点。
而依着往年的惯例,白纸上写的是众弟子入山之前的名字。
毕晨曦站在叶依东与李扬帆身侧,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十日内,赴东海流波山顶,取七彩琉璃花。七人组,毕晨曦、白以冬……”
“毕晨曦。”他定定地望着白纸上的这三个黑字,沉默不语,许久后当他再看向旁边另外六名队友的名字时,呼吸瞬间一滞。
白以冬、蔺自横、常涛、轩辕酾酒、轩辕临江……
最后一个名字是,孙敬慈。
毕晨曦睁大了双眼,少年时的往事涌上心头,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沉沉低下头去。
李扬帆凝视着低头不语的毕晨曦,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曦曦。”
叶依东早看清了名单,叹了一口气,说道:“十年之前,晨曦的父亲,与名单上孙敬慈的父亲孙晟睿,都死于冰神的弟子苏瀚文之手,两个孩子也是在那一天被送上了承影山。没想到,这一次的出师试炼中,两个人又遇上了。”
李扬帆神色淡然,仰头看天:“可能,这就是命吧。”
“命?”叶依东微微一愣,很难想象竟从李扬帆的口中听到这个字,“仙君相信有命这一说?”
“你不信么?世道轮回,因果报应,这些,不都是命么?”
叶依东道心坚定,他摇了摇头,说道:“我不信命。”
李扬帆淡淡一笑,浅尝辄止,不想与他有过多争辩,忽然心中生出感应,仰望云天。
叶依东诧异问道:“出什么事了么?”
李扬帆站在停云峰巅,答非所问:“你之前有没有感觉到,梨花峰上,阴气很重?”
叶依东思忖半晌,摇头答道:“没有。不过小徒叶思源先天缺一魄,那一魄曾化为阴物在梨花峰上盘桓多年。”
“不,凡人的一魄,恐怕没有如此重的阴气。”
叶依东此生只见过李扬帆一位仙人,却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他匪夷所思地问道:“仙君对风水也有些研究?”
李扬帆正色道:“我曾经也以为是梨花峰的风水有些问题,不过现在我才发现我错了。”
“错了?”
“梨花峰上稠郁不散的阴气,此刻已转移到了停云峰上。”
叶依东思索着李扬帆的言外之意,皱眉道:“上仙的意思是……”
“有一个法力通天的阴物,盯上了你,或者曦曦,跟着你们来到了停云峰。”
叶依东悚然一惊,学着李扬帆的样子仰望云天,只见到暮色深沉,落日浑圆。他沉默半晌之后问道:“为什么我没有发现,上仙所说的阴气或者阴物?”
李扬帆直言不讳,淡然说道:“那个阴物的修为通天彻地,已经超越了这片天地的极限,而北君你离那个境界,尚有一线之隔。”
那一线之隔,却是人们说的鸿沟、天堑,桎梏、瓶颈,任凭叶依东在那条线前徘徊数百年,终不能得其门而入。
努力至极限,在成仙之路的尽处,最终决定成败的,终究还是天资与运势。
叶依东微微低着头,想着关于阴物的事情出神。
李扬帆却以为他在暗自神伤,安慰道:“其实以你的天资,能有如今的修为,已经算是一个奇迹了。”
用一千年的十倍苦心换了一句“勤能补拙”的梨花峰大师哥开怀大笑道:“可惜我并不是个被上天垂怜的幸运儿。”
李扬帆淡淡道:“北君若是愿意,让我为你改命如何?于我而言,这只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小事。”
逆天改命么?
叶依东闻言后心脏怦怦地跳,面上浮现出挣扎的神色,双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他犹豫许久后才说服自己,躬身行礼,摇头拒绝道:“多谢仙君好意。”
李扬帆一笑置之。
叶依东看了一眼身侧呆立许久的毕晨曦,说道:“小师弟自小命途多舛,至今寒疾缠身,无法修行。仙君若有此神通,不如替他改命如何?”
李扬帆说道:“我早已试过了。他的命,我改不了。”
叶依东大惑不解。
李扬帆猜测道:“曦曦的身上,有太多未曾了结的因果与牵绊。”
叶依东闻言沉默不语,因果?牵绊?许久之后,他微微低下头,俯视着站在他身前的那个瘦弱背影,沉声问道:“与我有关么?”
李扬帆看也没看他一眼,淡淡地说道:“也许吧。不过无妨,待我返回仙界之后,就去阎罗殿走上一遭,把这些所谓的前世今生、因果报应从生死簿上一笔勾销。”
此时榜单前的毕晨曦转过身来,面色如常。他已抚平了心里的壮阔波澜,再看不出一丝异样。
“没事吧?曦曦。”李扬帆关切地问道。
毕晨曦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
李扬帆像姐姐一样宠溺地抚摸了一下他的头顶,没多说什么。
杭州西湖边,万籁俱寂。
微风吹过湖面,荡起阵阵皱纹,再吹过柳枝,柳枝随风飘扬。天空湛蓝如洗,天上的云朵懒洋洋地变换着各种形状,正是江南好风景。
风雪组织,便坐落在西湖畔。
与北方沿轴向或纵向一条轴线上对称纵深发展的四合院类建筑不同,江南的庭院显得自由的多,依据山水地形自由布局。
当年财力雄厚的岭南宋家买下的这座西湖畔的庭院,被宋雪榕改名叫做“风雪园”,一直作为风雪组织的总部。
庭院深深深几许,深不可测的风雪园,大到令人感到人烟稀少。
两道人影推门而入,其中一位是十四五岁年纪的少年,一脸微笑,脸上犹有稚气,他并不懂得修行,是风雪组织里风组的成员。
另一位男子则二十六岁上下,一身书生的打扮,脸型削瘦,静静地走向庭院深处,目光却并不向四下打量。
少年曹明杰为书生模样的男子引路,穿过重重亭台楼阁,绕过假山与石塔,缓步前行。
曹明杰不敢稍逾矩,只是偷偷看了身边这位神仙似的人物几眼。
与大多数风雪组织的成员一样,无论凡人还是修士,都十分地崇拜风神姬忱风,将他视作偶像大神,如今见了风神的师弟,怎能不多瞧两眼呢?
来人正是叶亦北。
自打下山以来,几年的时间里,他只身一人在人间草草走了几遭,看了许多名胜古迹,却终究无所事事,这一日来到了杭州西湖,决定来风雪园看一看。
来到一座白楼前,曹明杰停下脚步,低头说道:“到了。”
叶亦北仰头看了一眼这四层的白楼,默然不语,许久后他向曹明杰点头致意,然后走了进去。
曹明杰立在原地,看着叶亦北的背影,一阵感慨。
天下山水,最灵动在江南。他知道叶亦北在路上为何不向四周观看这动人的景致,因为那会分心哩。
叶亦北果然如听说的一般刻苦严苛,连走路时都在自修武功,倘若再去看那些风景,岂不是又要分去一部分心神?
原来修仙这么累哩,曹明杰不由叹了口气,然后笑着转身离去,还是做凡人来的轻松。
穿一身洗旧白衣的叶亦北推门而入,只听见“吱呀”一声轻响,阳光洒入楼里。
四目相对,白衣与白衣,恍如隔世。
坐于案桌前的木椅上的姬忱风缓缓站起身,竟破天荒地绽出一张笑脸,笑道:“来啦?”
叶亦北慢慢走近,点了点头。
姬忱风迎面给了叶亦北一个令他有些不太习惯的拥抱,笑着说道:“几年前听说你下山了,我还不信呢。”
叶亦北亦笑道:“季沫冉传的消息,你会不信?”
姬忱风一怔,脸色稍有些黯然,轻声道:“她,已经走了。”
叶亦北故作大惊失色地道:“死了?”
“滚!”姬忱风骂道,“她最近在苏州,加入了新的组织。”
“你怎么舍得让她走?”
“她自己要走,我能怎么办?”
“你不知道有时候离开是为了被挽留吗?”
“你呢?你离开也是吗?”
叶亦北淡淡地说道:“我不是。”
姬忱风点头道:“是啊,世界这么大,你早该下山看看了,感觉怎么样?”
“和山上也没什么两样。”
姬忱风撇了撇嘴,问道:“找我到底什么事?”
叶亦北说明来意:“有二师哥的下落么?”
姬忱风揶揄道:“哦?怎么,你要找她?”接着他收起笑容,沉默了一下,低声说道:“我也有好几年不知道她的行踪了。”
叶亦北想起前些年来送往梨花峰的关于叶怡西的卷宗,是从未间断过的,不由问道:“出什么事了么?”
姬忱风叹了口气,说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沫冉走后,我就再也查不到关于二师哥的半点消息啦。”
叶亦北不由失笑,嘲讽道:“没想到这么多年来撑起风雪组织的,居然是沫冉,看来我要去苏州走上一遭,向她问问消息了。”
姬忱风对于他的挖苦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摇头苦笑了一下,喃喃道:“她走了以后,我就发现,可能风雪组织真的不一样了。”
像后来听过的戏文里唱的,你走以后,仲夏立了秋。
“苏州?”叶亦北沉默了一下,微微皱起眉头,问道:“刚才你说沫冉去的地方,是苏州?”
“对。怎么,你现在的反应这么慢了?难道是练功练得走火入魔啦?”叶以南轻笑道。
“蓦山溪?”叶亦北却神色严肃。
叶以南点了点头。
叶亦北正色问道:“沫冉她知道蓦山溪的幕后首领,就是你么?”
“应该不知道吧,否则她不会去。”叶以南叹了一口气。
“希望……她永远都不知道。否则,你让她该如何自处?”
也许,她早就知道了呢,叶以南抿了抿嘴唇,说道:“知道或是不知道,有那么重要么?其实,我只想让她一世平安。”
叶亦北问道:“沫冉她有危险么?”
叶以南沉默了半晌,说道:“她知道的秘密终究还是太多了些,且没有修为傍身,平日里在白楼里待着还好。离了我身边,那些想杀她或是绑走她的人就变得明目张胆了。当时若不是随她一同离开的柯卓替她挡了一刀,那妮子早就死了。”
“挡刀?那个叫柯卓的,怎样了?”
叶以南忆起当年风雪园里那个意气风发的红衣少年,神色一黯,低眉说道:“死了。”
白楼里忽然变得十分安静,许久后,叶亦北问道:“沫冉为你守了一千年的白楼,你就不能把她留在杭州?”
叶以南摇了摇头,缓缓说道:“留不住的,她要的东西,我真的给不了。”
这时只听见两声敲门声,叶以南应道:“进来。”
曾为叶亦北引路的少年曹明杰走入楼内,恭敬地将一份卷宗递给姬忱风,说道:“苏州蓦山溪传来了一份卷宗,是季姑娘差人送来的,说是还您当年的恩情。”
季沫冉离开杭州已是六年之久,曹明杰是没见过她的,心下虽然十分好奇她说的是什么恩情,却也没有发问。
其实,一千多年前,姬忱风初遇见季沫冉的时候,她对于修行没有一丁点儿的兴趣。
可人生于天地间,不过是匆匆百年的过客,当时风雪组织百废待兴,姬忱风哪里舍得自己的得力助手百年之后,红颜逝去?
于是姬忱风向叶怡西索要不死神功,拿来给季沫冉修炼。
叶怡西见到季沫冉后,虽是对她极其的喜爱,却也没将不死神功传给她。叶怡西说,季沫冉这种性格偏执的女子若是练成不死神功,万一将来有一天活得倦了,想自尽都不成,却偏偏要孤苦伶仃地活到岁月的尽头,岂不是很痛苦?
之后梨花峰的二弟子与三弟子联手,竟将不死神功硬生生地做出修改,创出一套新的法诀,传授于季沫冉。
这套姬忱风取名叫做“长生诀”的法诀不再令人不死,只是令人长生不老,而作为女子的,谁又愿意看着自己容颜老去呢?
或者说,又有哪个女子能拒绝容颜不老的诱惑呢?
然后,修行成“长生诀”的季沫冉于西湖畔的风雪园里画地为牢,一晃就是千年。
曹明杰缓缓退出去,姬忱风坐于案前打开卷宗,看了许久之后,依旧没有抬起头来,只是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叶亦北静静等候,不打扰他。
不知过了多久,姬忱风面色凝重地叹了口气,于心底暗暗对季沫冉说了声谢谢,抬头问叶亦北:“小北,这几年,梨花峰来了位叫李扬帆的女子,你知道她的身份么?”
叶亦北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下山的时候她还没来。怎么了,为什么问她?”
“沫冉查出了她的来历。”姬忱风晃了下手中的卷宗,示意叶亦北刚才季沫冉差人送来的卷宗正是与李扬帆相关,却没把卷宗递给叶亦北,只是沉默了一下,“有机会的话,帮我试试她的修为,好么?”
叶亦北也没问他原由,点头答允,然后准备告别离去。却听见姬忱风说道:“对了,小师弟他已经出发去做出师试练了。”
小师弟的试炼么?
叶亦北停下脚步,转身问道:“什么内容?”
“七人组,去流波山,取七彩琉璃花。”
叶亦北想了想,说道:“我这就去流波山一趟,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出手帮他。”
“怎么帮?被承影的人发现的话,会很麻烦。”姬忱风摇了摇头。
叶亦北神色平静,淡淡地道:“没事,没人会发现的,大不了我把除晨曦之外,其他六个试炼的人全杀了。”
姬忱风摇头苦笑了一下,以他对这位师弟的了解,自然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只能说道:“还是我去吧。”
“好,那我回梨花峰一趟,帮你试试李扬帆。”叶亦北点头说道。
姬忱风正色说道:“只是探探她的底细就可以了,你可千万不要以死相拼。”
“怎么,怕我死在她手里啊?”叶亦北笑了笑。
姬忱风神色严肃地点了点头,叶亦北的笑容凝在脸上,沉默不语。
想起季沫冉用这一份卷宗便认为还得了当年的恩情,而从未开口求过他的姬忱风居然请他帮忙,叶亦北不再小觑这件事。
当日,姬忱风与叶亦北离开杭州,一个回宁州梨花峰,另一个前往东海流波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