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峰后山,漫山遍野的冬草倔强地迎着冬风站立,中间被商李隐开垦出了一片空地。清晨她扫完积雪之后,从储物戒指里取出六十四根木桩插在地上。
这些木桩高矮不一,相互间的距离也不同,中间的布置却是十分讲究,便是苦心钻研五行八卦多年的老道士,也只能从中略窥出一点玄妙,浅尝辄止,如管中窥豹。
商李隐与梨花两人连夜赶回梨花峰,那时天还未初现曙光,梨花峰上的师兄弟们睡得很沉。商李隐不愿耽误梨花的早课,于是想着,把梨花介绍给梨花峰众人的事情,往后推迟一下也无妨。
商李隐早已从叶依东那里要来了一套紫色的练功服,让梨花穿上,自己在旁边看着。
这是入冬以来最美的天气了,虽然地上满是化了的雪水,一片泥泞,商李隐一身鲜艳的红色依旧不染尘泥。
风势是往前吹的,把周围的冬草都往前吹,她的头发也是。漆黑如瀑的长发被吹得有些乱,有几丝秀发被吹到了脸上,微微发痒。
往日凛冽的冬风忽然就心软了,不愿打伤这张迷人的脸庞,立刻变得有些轻淡了。
云天三万里,疾风伴独行。草石似无情,难却美人裙。
梨花轻轻地跃上了一根木桩,轻盈地如同天上的飞燕,一点儿也不吃力。她一脸严肃的样子,在木桩阵上不停地前后左右踩换着位置,动作十分地快速准确,没有出任何地差错。
梨花在木桩上变幻身影,轻迅无比,令人眼花缭乱。
商李隐有些欣慰地看着眼前才七岁的妹妹,不由想起两年前梨花第一次上木桩时的场景。
那年,在云虹城,她代师收徒,五岁的梨花较现在更加的纤小,且也没有一丝的功底。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女孩儿,能在桩子上站的稳一些就不错了,可要强的梨花却倔强地踩着商李隐教的步法,然后狠狠地摔了一跤。
商李隐赶紧跑上前去抱起梨花,看着她含泪却没流下眼泪的双眸,心里一阵巨痛。
她宠溺地抚摸着梨花可爱的小脸,心疼地问道:“梨花,疼么?”
梨花面上梨花带雨,双眸湿润,强忍着说道:“不疼,姐。”
“我们不练了,好不好?”
“不好。姐,我要练。”梨花猛地摇头,神情坚毅。
那是直入商李隐心坎的一句话,连同当时难过的心绪,和梨花倔强的神情,让她这些年来一直难以释怀。她当时就有些怨恨自己,竟狠心让梨花重复自己的人生,她曾吃过的那些苦头,要让这个懵懂的小姑娘再尝一遍。
对不起,梨花,修行很苦,我们的对头也很强大,如果不是为了祖师爷这一脉的传承,我更希望你过普通人的日子。
商李隐默默扶起她,把梨花抱上比她个头还要高的木桩。
那一天,那个小个子女孩儿,从木桩上一次又一次地摔下来,双目通红,却始终咬着牙没哭出声。云虹城绚丽的阳光下,她就像金子一样也在发着光。
商李隐心神恍惚,眼前梨花的身影仿佛与两年前合在了一起,恍如隔世。
如今的梨花,已是可以自如地在木桩上上下翻飞,在上面踩的步法也不是当时学习的最基础的那种了。
两年的光阴像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于梨花来说却是一天都没有荒废过,练完了诸多依五行八卦衍生出的步法,在木桩上来回跳跃,如履平地。
梨花脚尖或轻或重地点着木桩,膝盖弯曲,然后发力,紫色衣袂翻飞,她的身形飘忽不定,越来越快,在风里奔驰了起来,渐渐地只能看到一道道残影。
阳光洒下,那道紫色的影子是那么的自由,肆意流窜,如同一朵调皮的云彩,只要她愿意的话,随时可以随风而离去。
“啪,啪。”商李隐见她轻巧地完成了自己前几日刚教给她的一套步法,毫不掩饰赞赏之情,给她鼓起掌来。
梨花听见了嫣然一笑,轻轻一踩木桩,从上面跳了下来,面有得色,就像是凡人家向父母讨赏的小孩子。
“出汗了没?”商李隐走过去牵起梨花的小手,摸了摸她的头。
梨花甜甜笑道:“没有哩。”
“练得真好,不愧是我的妹妹。”商李隐向她竖起大拇指。
冬风渐疾,她牵着梨花往梨花峰的山顶上走去,趟过山上的冬草,“走,我们去吃饭去吧,到时候有两个小师哥介绍给你认识。”
梨花抬头好奇地问道:“是梨花峰的师哥吗?”
“对呀,以后你要跟他们一起练功了。”商李隐前后甩起了她的小手,两人的手臂荡起一个秋千。
一起练功,就如同一千年前,她被恩师任祉妍带上梨花峰,和峰顶的几个明朗少年一同习武,一同长大。
那时,她和如今的梨花一样,学会了诸多诡谲的步法与腿法作为底牌杀招,然后把这些步法藏在记忆的最深处,从零开始习剑。
从那一天起,再没人见过她的步法,仿佛她最擅长的,从来就是习自梨花峰的剑招。而偶尔见识过她施展压箱底功夫的敌人,都已经死了,无一例外。
所以,她们这一脉的传人行走天下的时候,很少被人看出师承,因为她们隐藏得极为深沉。
甚至,很少有人知道,她们的祖师爷,那个叫鹿笙的女子,在世间竟然还有传承。
商李隐笑着,故意逗梨花道:“你可别输给他们俩哦。”
“哼,他们两个一起上,我都打得过。”梨花皱了皱鼻子,抬起鼻孔朝着天空。
那副可爱的模样,引得商李隐咯咯笑出声来。
唯有一件白袍在风中飘着,像是注视着两人离去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里。
风凛冽地吹着,它缓缓降落在木桩之上,一动不动,似是在追忆什么。
它抬头望了眼青天白日,只见雪后初晴,青天白日,风云过处,一片空空如也。
命运么?
它茕茕孑立在木桩上,低头望去,木桩的影子被阳光拉得老长,而它的影子呢?
呵呵,鬼怎么可能会有影子呢。
原来连顾影自怜都做不到。
此身无归处,苍茫自咏诗。许久后,它发出一声幽幽地叹息。
到得山顶,商李隐默默地看了一眼崖边的几株梨树,与往年别无二致地没开出花来。
其实商李隐心里明白,她的期待毫无道理。现在正是隆冬天气,梨花又不是傲雪的梅花,怎么会在这个时节盛开呢?
更何况昨日她来时已经看过了,枝干上哪里有半点花骨朵的影子?
可商李隐也不知道为什么,路过时总是想往悬崖边上瞧上一眼,好像等梨花开了的时候,就能回到以前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两人径直向昨日见叶依东的屋子走去,到了门前,商李隐给梨花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今天她还是第一次看见梨花穿紫色的衣服,倒是觉得挺有趣的。
商李隐看到屋子里没有人,也懒得外放灵识去寻找,倒是鼻子十分灵敏,闻到了一阵阵食物的香味。馋猫当下想也不想,牵着梨花的小手就往用膳厅走去。
商李隐虽不是梨花峰的弟子,对这里的一事一物却都特别的熟悉,毕竟她曾在这儿待过许多年,早已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另一个家。
不一会儿就走到了用膳厅,商李隐往里面瞧了一眼,就笑逐颜开了。只见桌子上已摆上了几道熟悉的家常小菜,一看就是出自叶亦北之手,果然一转头就看到了叶亦北正端着一盘刚做好的菜,从厨房里走出来。
“商姑娘?”叶亦北愣了一下,然后居然展颜笑了一下。
商李隐却没注意到这丝笑容,只是为他口中的称呼皱了皱眉头。
商姑娘?
叶亦北这么叫,昨天叶依东也这么叫,显得多么的生疏。
可谁怪她的名字不大好叫,商李隐,难道称她作李隐么?
李又是个姓氏,直接叫李隐的话就像是叫另一个人的名字,十分怪异,这令她十分地苦恼。
商李隐有点不太开心地撇了撇嘴。
叶亦北走进屋里,端着刚做好的菜放在餐桌上,转身问道:“商姑娘,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商李隐听着他的称呼,又皱了皱鼻子,不太想搭理他,接着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直奔餐桌,笑道:“炸蘑菇,我的最爱!”
叶亦北见她这副风风火火的模样,也是很开心,柔声道:“我去厨房给你拿些椒盐来。”
“不用,我带着呢。”商李隐直接坐在了椅子上,面有得色。她心念一动,居然真从储物手镯里拿出了些椒盐来,拾起桌上摆好的筷子,夹起炸蘑菇蘸着椒盐吃了起来。
“梨花,饿了吧,快吃!”商李隐大口吃着,一脸满足的神色,旁若无人,叶亦北只能苦笑,心道商姑娘果然一点都没变。
旁边的梨花尴尬地看着她,很想假装不认识。
“梨花?是你新收的弟子么?”叶亦北问道。
商李隐有些诧异,夹菜的手微微一顿,叶依东居然没将自己收了个妹妹的事情告诉叶亦北?
毕竟这些年来,风雪楼送上梨花峰的情报里,一定有相关的卷宗,难道只有叶依东看了,叶亦北竟然没看过?
叶依东没告诉他,昨日是谁将小狮子狗送上的梨花峰?也没告诉他,自己今日就会回梨花峰么?
商李隐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想起叶亦北与叶依东之间的嫌隙由来已久,却也没点破,介绍道:“这是我妹妹,小名叫梨花。梨花,快来见过你叶亦北师哥。”
梨花记起商李隐在山路上说的话,还以为以后要和自己比试的师哥就是眼前的这位,想着自己要“打两个”的豪言,愣了一下才行礼道:“师哥好,我叫梨花。”
师哥和蔼地笑了一下,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了一柄长剑,递给梨花当见面礼。长剑三尺有余,在剑鞘里藏匿着锋芒,只看见剑鞘上刻着典雅的花纹,十分精致。
梨花十分乖巧地没伸手去接,只是转头看了一下埋首餐桌的商李隐,询问她的意见。
商李隐嘴角一直含着微笑,专注于餐桌之上,轻声说道:“收下吧,不用跟师兄客气。”
梨花这才接了过来,拿在手里开心地轻抚着剑鞘。可她到底只是个七岁的小女孩儿,身材矮小,而叶亦北送的剑太过长了些,剑鞘的尖着地,红色的剑绦也垂地。
“这柄剑的名字叫做摇光,你留着长大了用。”叶亦北对梨花解释了下,然后示意让她赶紧也坐下来进餐。
梨花展颜笑道:“多谢师哥。”
“摇光?”商李隐闻言却是一怔,刚才她一门心思埋首饭桌,没有仔细看,却没想到叶亦北送出的见面礼是一套名剑中的一柄。
那套名剑以北斗星官中的七颗星辰命名,分别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
商李隐刚要开口拒绝,叶亦北却抢先说了一句:“不用推辞,思源用的是天权,我准备把天玑送给晨曦用。”
他的意思是,叶思源、毕晨曦与梨花这三个孩子,在梨花峰一起修行,一起长大,将来用同一套剑也正好。
商李隐定定地注视着叶亦北,仿佛第一天认识他,而叶亦北察觉到她的目光,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当年梨花峰首座叶青炎的四位弟子,老大叶依东手中有一柄从华山剑冢中得到的无名古剑,只是久不现于世间,二弟子叶怡西的随身佩剑是一柄名剑“逝雪”。至于叶以南,则是一位会仙峰的师兄叶蝉曾赠予的,一柄叫做“蝉鸣”的剑;叶亦北用的,却始终是当年初学剑时的木剑。
商李隐从没在他手上见过其它的剑,少年时期之后甚至都没见他佩过任何的兵刃,倒没想过叶亦北居然如此阔绰,竟收藏了一套名剑,还大方地送了出去。
商李隐舔了舔嘴角沾上的炸蘑菇油渍,不由赞赏道:“你可以呀,兄弟!还藏了什么宝贝,快拿出来让小妹开开眼。”
开开眼?叶亦北当然不敢。
怕是会倾家荡产哩!
商李隐看着一旁抱着一柄长剑的梨花,她眼珠子一转,不知又想到了什么鬼主意,柔声道:“师哥。”
叶亦北如临大敌,应道:“师妹有话请讲。”
商李隐面容哀伤,双目含泪地凝视着叶亦北缓缓道:“师哥,你是知道的,我们这一脉素来艰苦,到如今更是穷困潦倒。梨花这孩子今年都七岁了,却连个储物戒指都没有。你赠送的摇光宝剑固然是好,可让梨花放在哪里呢?总不能让她一直抱在怀里吧?”
叶亦北无动于衷,敷衍地道:“嗯。”
商李隐微微一愣,继续说道:“说起来,也都怪我这个做姐姐的,没能照顾好我命苦的妹妹。你可能不知道,我妹妹她身世凄苦,刚出生时亲娘就走了,一岁半的时候亲爹也……”她一边说着,一边低着头抹眼泪,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叶亦北见商李隐脸上的每一丝表情,都在传递着“我可怜的妹妹”的意思,头痛地摸了摸额头,不由对商姑娘的打家劫舍感到无可奈何。
他暗叹命里该有此一劫,今日恐怕难以善了,变戏法一样取出一枚火红色的储物戒指,递给梨花。
在商李隐的余光里,梨花极力忍住笑,恭敬行礼道:“多谢师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