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正午,冬日高悬在空中,天空湛蓝如洗,万里无云。
在吃得满足以后,商李隐却还是没等来梨花峰其他的人,只看见叶亦北正把她和梨花用过的碗筷收拾起来。
商李隐默默地坐在凳子上,看着叶亦北的身影,有些怅然。
自当年天山一别之后,她就再也没回来过梨花峰,细细算来,已经有一百多个年头了。
那时候自己在深山老林里闭关,消息闭塞,连师叔叶青炎仙逝的时候,她都没能及时赶回来。
这一千年来,她虽说有多半的时间不在这儿,可每次回梨花峰,她都有种回家和亲人团聚的感觉,即使山上的人越来越少。
离开梨花峰之后,商李隐走遍了九州的万水千山,从西北的昆仑山到南方大庾岭,从初春到隆冬,总感觉自己像是在人间流浪,没像当年在梨花峰的时候那样真正地开心过。
于是她带着自己的妹妹来到了梨花峰,想让她和梨花峰的孩子们一起长大,其中一部分的原因,是想看见当年的自己。
商李隐见收拾好之后的叶亦北在自己身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问道:“他们人呢?怎么还不来吃饭?”
“在苏神医屋子里。”叶亦北答道。
商李隐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叶亦北仔细向她解释道:“是晨曦那孩子。他在山下的时候受了一掌寒极煞掌,本来苏神医给他医治过,大家都以为没事了。今天练功的时候才发现,他的丹田里还隐藏着一股极寒的气息。”
商李隐有些担心地问道:“要紧么?”
“没办法修行,体弱多病,很有可能活不久。”叶亦北故作夸大其词地道。
商李隐皱着眉头,喃喃道:“寒极煞掌……冰神的绝技,果然名不虚传。”她接着想起来什么事情,拍案而起,怒吼道:“呵,活不久?那你还有心情做出这一桌子好菜来!”
叶亦北心道,那你还不是吃得很开心,嘴上却解释道:“没事的,苏神医已经压制住寒毒,不会再复发了。若还是不行,大不了我去找二师哥,向他讨要来不死神功。”
“不死神功。”商李隐听他提起这门功法,心中稍定。
当年梨花峰二弟子叶怡西闯下的大祸百死莫赎,本该被挫骨扬灰,却因为他修炼了一种叫做“不死天功”的秘技,练就长生不死之身,就像是神话故事里说的,杀不了大闹天宫的孙猴子、只能让佛祖将他镇压在五行山下一样,众仙派的诸位长老也只能威胁承影山,将叶怡西三刀六洞逐出师门。
而废去他的一身修为,也是用了一处圣地不外传的秘法,才最终勉强成功。
之后竟有人提出,要将叶怡西镇压在暗无天日的水牢里,永生永世不放出,逼得从蜀山匆匆赶回来的风神叶以南差点带着他的小师弟叶亦北提剑上停云峰,这才作罢。
商李隐听他提起二师哥叶怡西,仔细想了一下,松了一口气道:“也是。不过,我估计不死天功现在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叶亦北不明所以,问道:“怎么回事?”
商李隐抬起下巴,说道:“不告诉你。”
叶亦北故意做了个转动眼珠子的举动给她看,猜测道:“我猜,这不死天功是三师哥找二师哥要的。”
“你怎么知道?”
叶亦北得意地道:“天底下除了风雪楼,还有哪个组织能找得到二师哥的行踪?”
商李隐道:“哼,我若是想找小西,也找得到的。当年,本姑娘可是连千面神功都寻得到。”
叶亦北脸上哪敢有半分敷衍的神色,正色道:“是的,只要是商姑娘想做的事,从来都能做得到的。”
商李隐叹了口气,说道:“我昨天在山底遇着了风雪楼派来送贺礼的小丫头了,嘿嘿,我偷偷拆开了风神送来的信件,里面提及,他已经请小西差人送来不死天功了。”
“那就好,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叶亦北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不过没法子修行,希望小师弟不要太难过了。”
“不能修行其实也好,正好能继承了师叔的衣钵。”
“对呀。”叶亦北恍然大悟,接着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神色却有些难过。
商李隐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当然知道他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道:“师叔他当年走时,应该是心有所憾吧。”
叶亦北听到这句话后看起来更加难过了,低眉道:“应该是吧。”
“或许这就是天意吧。”商李隐轻笑着安慰他,“老天爷把晨曦派来,也许就是为了消却师叔当年心里的遗憾。”
叶亦北的眼神一亮,神色坚定地道:“我一定对小师弟倾囊相授,弥补师父当年的遗憾。”
“走吧,我们也过去看看吧。”商李隐站起身来,接着梨花也乖巧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商李隐宠溺地将手抚在她的肩上,想和叶亦北一同去看看苏神医房里的毕晨曦。
叶亦北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商李隐轻轻叹了一口气。这趟来之前,她本决定在梨花峰上不再提及往事,揭开伤疤,可偏偏又提及了他的师父叶青炎和师哥叶怡西。
即便那些都是一千多年前的往事了。
可是,三刀六洞,说起来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是那样残忍的一件事情。
商李隐看着他脸上柔和却有些哀伤的追忆神色,又想起叶怡西被废去一身修为后,躺在床上养伤的那段时间里,仍是少年的叶亦北对曾经阻拦他出手相救的叶依东心生怨怼,竟对商李隐说过“大师哥是天下第一君子,也可能是天下第一伪君子。”这样的话。
商李隐又想起刚才叶亦北初见梨花时,竟没从叶依东那里听过她是自己的妹妹,明明这些事情在风雪楼寄来的卷宗里都有提到的。
于是商李隐终于明白,原来当年叶亦北与叶依东之间生出的嫌隙,这一千年来,竟从没消泯过。
“北君”。
商李隐想起叶慈对叶依东的称谓,有些难过地低下了头。隐匿至深,令人看不透的叶依东,你真的如叶亦北当年所说,是天下第一伪君子么?
叶亦北看在眼里,哪里会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歉意地道:“对不起,当年我不该对你这么说他。”他说着道歉的话,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商李隐听了没说什么,只是轻笑了一下,只听见叶亦北继续说道:“希望没因为我说的话,影响了你们之间的关系。其实,我也挺希望你们俩在一起的。”
商李隐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有些发愣。
啥?
我和他?在一起?
商李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小声地道:“什么在一起?你可别乱说。”
只见叶亦北抬起头看着门外的云天,笑道:“他对你的心思,你还不知道么?”
商李隐骂了他一句:“你这个大笨蛋,每天就知道练功修行,又能知道些什么呀?”
“八年前,他收了思源那孩子做徒弟,在情在理。这次晨曦的事情,我却始终都不明白,为什么他要代师收徒,让晨曦做我们的小师弟。毕竟,师父他老人家已经仙逝一百多年了。”叶亦北自顾自地缓缓说着,也没管她是什么反应。
商李隐下意识地问道:“为什么?”
“刚才听你说,梨花是你妹妹,我就什么都明白啦。”叶亦北转过脸来凝视着她。
听说她有了个妹妹,于是他代师收徒,有了个小师弟。叶依东纵然城府极深,但对商李隐的那些小心思,其实挺简单的,只是从来没说破。
商李隐听完后沉默不语。
她平时都是大咧咧的,这时侯脸皮忽然变薄了,不知道怎么接话。
她沉默良久之后,叶亦北见气氛有点尴尬,又开玩笑地说道:“只是苦了思源了,要叫梨花一声师叔,哈哈。”
商李隐白了他一眼,却也不由地跟着他笑了起来,伸手轻抚着身边的梨花,说道:“梨花,以后可不能欺负你的大侄子。”
梨花懵懂地点了点头,一时想不明白自己的大侄子是谁。
叶亦北今朝得见故人,心情舒畅,朗声大笑。
“以前的事情,就让它都过去吧,何必把回忆,过的比经历更长呢?你也看开一些,小西这些年活得不是挺好的么?”商李隐觉得他笑得正开心,趁机劝他。
“是呀,美人在侧,跃马江湖,我想二师哥他该是快活的。三十七年前,他寄来的信里摘抄过一首叫做《日暮归途》的歌:天地虽大却只消斟两壶,与她一马一剑驰骋川谷,闲了棋盘懒了书卷画谱,身披日月饮江湖,从此管他几番沧海变数,逍遥人间笑看红尘离苦。商姑娘,一会儿我拿信来给你瞧瞧。”
商李隐静静听他吟歌,默默在心中回味,点头不语。
叶亦北笑道:“其实小师弟的到来,我真的很开心。”
“十一月阴生,欲革故取新也,”因此,十一月在民间叫做“辜月”,有吐故纳新的意思。
这时候,葭草会吐出“绿头”,所以在拜月教的叫法里,十一月又被称为葭月。
正好是辜月的时候,小师弟的名字又叫做晨曦,叶亦北觉得自己那颗平静得有些死寂的心,对以后的生活又有了新的期待,至少是在黑寂里照入了一抹曙光。
晨曦这个名字,端的是很好听。
而且,小师弟,多熟悉的一个称呼。
以前,他是梨花峰的老四,所有的师哥都这般叫他。
叶怡西自然也是这般。叶亦北想起他的无邪笑容,一时心神恍惚。
商李隐笑道:“既然这么喜欢他,就要好好待他。”
叶亦北正色说道:“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