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河水中走出来时,江沉沙已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只觉得双腿如同灌了铁水一般沉重。他隐隐看见有火光在洞口闪烁,也隐隐听见了人的呼声,但这些画面和声音,都如同那“哗啦啦”的雨声一样,在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好像随风飘去了远方。
我不能倒……
他咬紧牙关,努力绷紧身体。常年的征战之中,他给自己定下了铁则:无论身负多重的伤,只要身在沙场,他就决不允许自己倒下。
将帅如旗,宁断不屈。
但这一次,并没有两军厮杀的战场,他也不再是北雁军的少帅了。恍惚之中,让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是一个模糊的声音:
“让这孩子睡一会吧……”
随后,他感到颈上一痛,眼前登时一黑。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维持着屹立不倒的姿态,形如一尊冷峻的石像。
之后,江沉沙似乎做了很多梦。他梦见了北方的雪山,梦见了北雁军那面鲜红如火的旗帜在迎风飘动;他梦回到了四年前的钲狼关血战,自己就站在活埋了七万铁真人的大坑旁边,看着那黑红色的土地之上,忽然开出了一朵娇艳如血的花。
一个赤身裸体的美丽少女随着花苞绽放而出。四目相对时,她嫣然一笑,一股滔天烈焰忽然飞旋而起,将她的身形啃噬殆尽。
“唔!”江沉沙猛地坐了起来。听见劈啪作响的火声后,他下意识地翻身而起,飞快地划破掌心,手中翻涌出一把血刀。
只听周围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江沉沙定睛一看,顿时愣住了。
没有滔天大火,只有一个明亮的火堆。在这簇温暖的火光旁坐着许多衣衫不整的人,老少妇孺围坐在一起,他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江沉沙,眼神各自不一,但都透着一股沉重的悲切。
这里是……江沉沙环顾四周,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后背却碰上了坚硬冰凉的石壁。
“醒了就好。”一个熟悉而疲惫的声音响起。
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高大男人走了过来。火光映亮了他脸上的刀疤,深陷的独眼里好似蒙上了一层水雾,黯淡无光。
“杨大哥?”
杨逐点了点头,苦笑:“身体可有好些?”
听见这话,江沉沙浑身如过电般一个激灵,急忙左右环顾:“我睡了多久?青兄呢!”
“不久,约莫半柱香。”杨逐轻轻抬起手,向另一侧指了指,“你那小兄弟在帮忙治疗伤者。万幸,有他在……”
不等他说完,江沉沙就匆匆迈开步子。他小心地从人群中穿行而过,刚绕过这面石壁,映入眼帘的一幕就让他不得不停了下来。
不算宽阔的山洞里,遍地都是人。
负伤的村民们躺着泥泞的沙地上,浸了血的麻布条遍地都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描述的腥味。没有高声的呻吟和哀嚎,这些伤者们只是默默地咬牙忍着痛,发出一阵阵带着颤音的闷哼。
青莲子背着书笈,正蹲在一位伤者面前。那人身子下面的一滩血迹已经干了,他圆睁着眼睛,嘴里死死咬着一截枯枝,眼角的泪痕还依稀可辨。
“抬过去吧。”青莲子摇了摇头,向一旁走去。
听见这四个字,等在后面的一个男孩忽然跪了下来,五官拧在一起,滚滚热泪从眼眶中涌出;他看着那具尸体,捂住心口,蜷起身子,瘦小的身躯不住抽动着。见此情形,站在一旁的汉子含泪俯身搂住他,用手紧紧捂住了那男孩的嘴。
“唔……爹……”男孩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即便被捂住了嘴,哭声也传遍全洞。
眼看那少年愈哭愈烈,一个彪形大汉闪身而至,毫不犹豫地用手刀劈在了男孩的颈脖上。那孩子随即一窒,哭声戛然而止,浑身也瘫软了下来。
“谁让他出来的!送回庙后头去!”奎四用极低的声音吼道。他正要回身,却忽然瞥见了江沉沙:“小子,你就醒了?”
不等江沉沙作答,他一把拍住青莲子的肩膀,抬手指了过来。
青莲子扭过头一看,眼里登时闪出了泪光。
“轰——”
沉闷的雷声从远方传来,洞外的雨幕如丝如缕,在风中飘摇。
江沉沙坐在洞口附近的一块石头上,湿透的黑衣紧贴在身上,潮湿的寒意通达全身。夜雨连绵,清冷而柔和,这是他在边关从未体会过的一种润泽,若不是身边还垒着几具尸体,他或许可以就这样静坐一夜,聆听这场南方秋雨。
“呕……咳咳……”一阵剧烈的呕吐声从旁传来。青莲子正扶着岩壁干呕着,熬了一夜,他腹中早已空空如也,能吐出来的也只有些青黄的酸水。
“亏你还坐得住……”青莲子揩了揩嘴角,眼眶湿红。
江沉沙闻言一愣,然后淡淡一笑:“习惯了。”
青莲子背着书笈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了泥地上。看着堆在洞口附近的死尸,他喃喃道:“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死人……”
“从前在飞花观,师父只教了我如何救人,没教过我如何收尸。”青莲子摊开掌心,看着自己还有些颤抖的手,“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死掉,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见这小家伙的目光黯淡,全没了往日的机灵劲,江沉沙默默站起了身。他本来有许多想要问的——自己昏睡的时候发生了什么?狄稽人呢?村民们为什么会容许他们几个外人留在这里?还有,既然书笈在这里,那么……为什么不见宁误的身影?
这些问题本已到了嘴边,却又被压了回去。
他在一具男尸身边俯下身,招了招手:“青兄,过来。”
“你还嫌我没看够吗……”
“过来,过来。”
青莲子一脸不情愿地走了过去。只见江沉沙翻过那具尸身,解开了它身上那件沾满血污的衣服:“依你看,这人是怎么死的?”
青莲子皱起眉头看了看:“一目了然的刀伤,出血太多了。”
江沉沙点了点头,又指向另一具女尸:“那她呢?”
“腹部受箭。虽然没有伤及腑脏,但拔箭用力过猛,未能及时止血。”青莲子的回答干脆利落。
“原来如此。”江沉沙起身,又走向下一具。直到他问到第七具死尸时,青莲子终于沉不住气了:“江沉沙,你什么意思!拿我取乐吗!”
江沉沙静静地替面前的尸体阖上眼:“这些人都是死于刀砍箭伤、失血过多,并没有吃了你的丹药而被毒死的。杀人者尚不自省,救人者又何苦自责?”
青莲子把小手握得发白,努力压低声音:“可我学医术,不是为了能心安理得地看着他们死啊!”
“那你觉得我学血术,就是为了能心安理得地杀人吗?”江沉沙笑了,“青兄,我不太懂医者之道,但以前在军中,老军医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叫——‘纵有回天医术,也不及未雨绸缪’。”
青莲子一愣,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
“医师是人,不是大罗金仙。”江沉沙缓缓起身,把手放在了青莲子的头上揉了揉,“死者虽不能复生,但若能以他们为鉴,为将死之人寻来一线生机,应该也不枉你这一身医术吧?”
闻言,青莲子那哭红的眼睛越睁越圆,也不哭了。半晌过后,他抽着鼻子,盯着江沉沙喃喃道:“师父说得还真没错……”
嗯……嗯?
“以前在道观里,师父总骂我师兄,说他比我多吃的几年饭全长肚皮上了。但他老人家说了,若是去到道观外面,一定能遇见把饭吃进了脑瓜子里的人……”青莲子破涕为笑,铜铃大的眼睛里重新闪出了光,“看来我找对了人叻!”
啧,这小子……江沉沙眉梢一抖。
“嘿嘿,让我再去好生瞧瞧!”青莲子搓了搓鼻子,振作起精神,拔腿就要往尸堆里钻。见状,江沉沙急忙逮住他:“慢!你等我问完再去也不迟。”
“啥?”
江沉沙拉着青莲子坐下,把自己的疑惑全说了出来。好在他昏睡的时间不长,几句简短的问答过后,他已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按青莲子所说,他和狄稽先上岸后,险些被村民给打出去,要不是有人认出了杨逐,他们根本进不了这山洞。杨逐出面之后,一切便顺利了很多:精疲力竭的江沉沙被送了进来,青莲子主动治疗起伤员,而狄稽则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细细讲了一遍,这才勉强取得了信任。
虽然青莲子说得轻描淡写,可听到最后,江沉沙还是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一夜所发生的一切,和两军交战不同,只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戮,是无妄之灾……他无法想象,当这些无家可归的村民们得知屠村背后的真相时,会作何反应。
“我说,你们兵者都是铁打的吗?”青莲子颇有些好奇,“结实得不像话也就罢了,连恢复起来也这么快?我看你血气都快散尽了,就给你吃了三颗大力丹,本以为你怎么也得睡上一夜,没想到才一炷香不到的功夫,你就醒了?”
江沉沙只能一笑以应。解释不清,他索性转开话锋:“狄稽人呢?”
“去洞外头望风了。”
“一个人?”
“不止,有好些人呢。”说着,青莲子把书笈往上背了背,突然一拍脑门,“呀!对了,我都忘了问你,我的东西怎么会在这儿?”
宁误……江沉沙皱紧了眉头。
明明约好了在这里见面,可书笈到了,人却没了,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既然村民们能躲在这里,就说明这山洞尚且安全,她孤身一人,不好好待着,又能去哪儿呢?
江沉沙正要开口询问,却忽然听见洞外水声飞溅。水花声中,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向着洞口奔来。
“什么人!”江沉沙反应极快,一把将青莲子揽到了身后,手心里涌出一把血刀。
话音刚落,一个魁梧的黑影侧身从雨幕中闪出,挥舞着双臂低吼道:“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