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四?
看清了来人,江沉沙一愣,旋即皱紧了眉头。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已箭步而出,漆黑的身影一掠而过,一步不停地踏进了雨中。
在洞外望风的几个汉子正紧紧盯向深潭的对岸,面色煞白;听见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他们都如惊弓之鸟一般急刷刷地回过了头。
“少帅!”狄稽看清了来人,立刻翻身跃下,溅起一簇水花。
江沉沙也不言语,迎着缭乱的雨丝大步上前。他把手往下一压,示意狄稽不要出声,然后侧起耳朵凝神聆听。
“沙沙……”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远处的树林中传来。配上铁甲摩擦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怎么来得这么快?
江沉沙握紧刀柄,觉得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他们几人逃离大帐时,符箓卷起的风雨正盛,几人又是走的水路,不可能这么快就暴露了踪迹。
他环顾四周,心又往下沉了几分。这山洞虽然隐蔽,但一面临水,一侧又连着峭壁,要想上山就得先走水路逆流而上、绕回河岔口附近。村民的那些小木船毫无遮挡,乘着它们逃跑就和任人宰割的鱼肉没有区别。
换言之,这里一旦被发现,便是退无可退的死地。
一时间,无人开口,气氛凝重得可怕。有个汉子实在按捺不住惊恐,压着颤抖的声音问:“大奎哥……怎,怎么办?”
奎四铁着脸,两道粗浓的眉毛拧成了一片,沉重地压在眼前。他盯着江沉沙沉默良久,忽然拱手道:“外来小子,你比我们有本事,有没有什么法子?”
此话一出,所有无处安放的目光立刻跟着投了过来。江沉沙环视了一圈,最后把视线落在了山洞里的累累尸身之上。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血!”
“什么?”
“把这些尸体的血都放出来,越多越好!”说罢,江沉沙提刀旋踵,来到了一具尸体旁。他端准刀头,朝着那尸体的颈脖正要砍下去,却被一双大手给钳住了。
“你做什么!”奎四瞪圆了眼睛,抓着江沉沙的手把他往后一扔,再跟着扫了一脚过来,结结实实地踢在了小腹上。
“嘭!”江沉沙没有吭声,斜着身子飞出了山洞。好在狄稽反应不慢,一个箭步扑了过去,拦在了他身后,这才没有让他摔进水里。
“你!”青莲子急了,捡起一块石子往奎四身上扔了过去,“你干嘛!”
“你怎么不问问他要干什么!”奎四捏紧拳头,胸膛急速起伏着。他扭过脖子,紧盯着江沉沙:“小子,躺在这里的人,几乎都是因为挡下了刀箭而死!这山洞里的有些人,是因为他们死了才活了下来!那种舍身赴死的决心,你懂吗!”
江沉沙浅咳一声,扶刀起身。
“任谁要糟蹋这些尸身,我奎四都绝不答应!”
“死人的决心,比得上活人的命吗!”狄稽气急败坏,正欲理论,却被一手拦下。江沉沙提起血刀,冷冷道:“多说无用,拦住他!”
狄稽拧紧眉头:“是!”
“来试试!”奎四绷紧身子低吼。
狄稽脚下发狠,持拳冲了过来。眨眼间,两记重拳交错而过,互相揍在了脸上。狄稽不敌蛮力,被震得接连后退,但旋即又再扑了上去,和奎四扭打起来。
趁着二人交手之际,江沉沙箭步冲进洞口,却又被其余几个汉子给拦了下来。
“大奎哥说不行,那就是不行!”
“让开!”他把腕子一翻,用刀背砍翻了其中一人。其余人也急红了眼,纷纷一拥而上,把他紧紧围住乱打一通。
看着眼前这一片混乱,青莲子一边后退,一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喊:“住手啊!你们快住手啊……”
无奈打斗声太过嘈杂,淹没了他细小的声音。
“有力气,你们去揍追兵啊!”青莲子把心一横,冲上去一把抱住奎四的腿,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以为他为什么要尸血?还不是为了救你们!你们知不知道,再用血术……他可能会死的啊!”
“什么?”奎四一愣,躲闪不及,脸被狄稽一掌按在了地上。
“要操纵别人的血,就必须把自己的血气融进去!你们流血会死,他也一样!”青莲子紧闭着眼睛,死死拽住奎四的裤腿。
奎四被摁在地上,也不反抗了,只愣愣地侧着一只眼睛看向江沉沙。其余汉子也面面相觑,抡起的拳头不知该不该放。
狄稽面红耳赤,瞪大了眼睛:“少帅,果真如他所说?”
“不碍事。”江沉沙擦去嘴角的血迹,提刀便走。他推开面前几人,正要下刀,却见杨逐站在那具尸体旁,把衣衫一抖,躬身跪了下来。
“江兄,可否稍等片刻……”
江沉沙抬起视线,只见原本一片黑暗的山洞里,忽然闪烁起了星点般的火光。
躲在老庙背后的村民们接连走了出来。人们离开了温暖的火堆,举着燃烧着的木枝,沉默着走向一具具冰冷的尸体;一团团微弱的火光,如同萤火般浮游在黑暗中,最后停留在了各自亲人的尸身旁,照亮了一张张灰白的面庞。
“你们……”青莲子起身擦了擦泪花,眼里盈满光芒。
杨逐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他看着面前那具尸体,眼里闪出了泪光。
“杨逐,使不得啊!”奎四在地上拼力挣扎,两行热泪从眼中滑落,“那可是村长!是村长啊!”
火光映照下,江沉沙这才看清了那尸身:伛偻瘦削的身形、苍老而瘦削的面容,以及那染着斑斑血色的长须……正是金云村的老村长。
“逝者已逝,不能复生!”杨逐握紧匕首,青筋毕露,“村长养我十年,就如我生父一般!奎四,你以为我想这么做吗……”
奎四无语凝噎,指甲深深陷入泥土中。
杨逐泪流满面,拱手在胸前,颤抖着对江沉沙行了一大礼:“江兄,村长的骨血……就交给你了!仗义相救之恩,杨某无以为报,只得——在此谢过!”
说罢,他把腰一弯,额头重重磕在了村长尸体的心口上。“噗”的一声,匕首随之刺入了尸体的胸膛。
杨逐咬紧牙关,把刀柄往下一压,再用力一旋。发黑的尸血从刀口中汩汩涌出,一点一滴地渗入泥沙之中。
“谢过少侠……”一旁的一位妇人也取下簪子,披散着乱发,含泪朝夫君的尸身猛刺去。
一时间,山洞里响起了数不清的道谢声,夹杂着哭嚎和利器入肉的声响。几个年岁尚浅的孩子终究还是下不了手,扑倒在尸身上失声恸哭。
“呼——”斜风裹挟着细雨卷入洞内,吹得一片火光飘摇。江沉沙沉默着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眼皮一下都没有眨过;直至声响渐渐平息,他把手中的血刀一抖。
鲜血化形,在掌心打着旋儿。他抬手往地上一拍,浸了血的泥沙忽然翻涌起来。
青莲子脚下不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凭着道家的敏锐感官,他甚至能感受到有血气萦绕在地面之上,如丝如缕,从江沉沙的手掌下源源不断地溢出。
“你!你真不要命了!”他急声喝道,“咱们欠下的人情早就还清了,你还逞什么英雄!”
江沉沙没有理会,眼底的血光愈发强盛。
“这到底是……”奎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的脸贴在地面上,所以能清楚地看见有一层纤薄的血浪正在泥土和沙砾之间涌动,源源不断地向江沉沙汇去。
而与此同时,对岸树林中的脚步声也终于逼近。
“隆隆……”磅礴的行军声中,一排漆黑的兵甲从林间的阴影中现身。这些士兵们神色空洞,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甲胄与兵刃相撞的声音几乎把雨声都压了下去。
阵列中无人交头接耳,甚至没有一丝不协调的动作。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支训练有素、士气十足的军队——若没有亲眼见过黄芩那诡谲的法术,江沉沙恐怕会这样判断。
他把手握成拳,用力往上一提。霎时间,无数细小的血丝如旋风般汇聚腾起,其中裹挟着坚硬的砂砾,在火光映照下闪烁出细碎的光芒。
“杨大哥,‘仗义’二字,恕我不受。”江沉沙徐徐起身,向洞外走去,“正如青兄所言,我并不是什么英雄豪侠,而是逃犯、是刺客。刺客杀人,可不是为了一句谢谢。”
杨逐拱手:“江兄所求,但凡我力所能及,必双手奉上!”
“好。”
冷风呼啸,细雨如针。江沉沙大步踏入雨中,混了砂的血一点点附着在他身上,聚散成形,片片缀连,逐渐化为了一身殷红的甲胄。
“那是什么招式……”青莲子不可置信地退了一步。他从未感受过如此凌厉的血气,光是站在其中都好像被无数螫针环绕,稍有动作就会感到刺痛。
“这是!”狄稽瞪大了眼睛。
北方蛮族之间,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言。
相传,大嵬在北境十三道关隘里饲养了一只啜血的怪物,它只会在最惨烈的战场上现身,浑身战甲以血浇铸,有着如同恶鬼罗刹一般狰狞的面目,蹈锋饮血、杀人如麻,所过之处片甲不留;可当战事终结时,那只怪物就会化为飞雪,消失在纯白的天地之间,不留一丝痕迹。
每每听见这个故事,狄稽都会一笑了之。他从不相信有人能一人成军,所以只当是北蛮为战败而寻找的借口罢了。
没成想,这白罗刹的传言,竟在一夜之间一一应证。
“好啊,果真躲在这种地方……”一个沙哑而尖细的声音从对岸传来。
狄稽一惊:“是黄芩!”
只见整齐的队伍忽然停下,“哗——”地从正中间一分,退开了一条走道来。四个士兵跪伏在尽头,组成了一架“人车”;而黄芩正端坐在上面,双脚分别踩在两个头盔上。他用手拨开乱发,深陷的眼睛打量着对岸的山洞,最后把视线定在了江沉沙身上。
呆愣了片刻之后,他爆发出一阵狂笑。
“江——沉——沙!哈哈哈哈!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你们江家会留下那么一大堆把柄了!明明都逃掉了,还偏要自寻死路!蠢成这样还敢通敌叛国?”黄芩笑得喘不上气,猛咳了几点血出来,“老天顾我!我水舻司成为六武司之首,指日可待!”
江沉沙一步步徐徐走向前,右手中涌出一把血刀。
“黄芩,你可曾听过一句话?”
他端起左手,尸血在掌心盘旋涌溢,渐渐凝成了一张面具的形状:“‘泱泱百家,汇于九流,百川沉沙,可当一兵。’”
“听过又如何?”黄芩蔑笑,“纵使兵者能以一敌百,还不是被先皇尽数杀光了!”
“那你知不知道,当时为了杀一千兵者,李盛折了多少兵马……”
说着,江沉沙微微颔首,把那张面具往脸上一扣。
“步兵三万,弓手一万,骑兵一万,战车两千架,刺客三百,还有数不清的士人。”面具之下,他的声音异常冰冷,好似来自深渊,“这些人一刻不停,杀了整整四天三夜,才终于破了兵者的大阵。”
流水湍急,风声呜咽。
江沉沙披着一身血甲,持刀而立。
当他抬眼的刹那,一道电光划破夜空。紫光闪过的瞬间,照亮了他的面具——那是一张赤面獠牙、怒目切齿的罗刹面目;两个深邃的孔洞之下,一双目光锋利如刀,闪动着荧荧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