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孩儿听闻在皇都洛城内,有诸子百家争鸣,士人之多犹如过江之鲫。可为何除了我们之外,世上却再无兵家了呢?”
年仅七岁的江沉沙仰着脸看着父亲。站在钲狼关的城墙之上远望,天地间皆是苍茫茫的一片雪白,寒风如刀,吹得北雁军的军旗猎猎作响。
江怀远身披黑甲,艳红的披风迎风而动。他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汤,笑道:“因为兵家既是最强之盾,亦是最强之矛。”
“进可攻,退可守……岂不是两全其美?”江沉沙疑惑道。
江怀远笑了:“沉儿,为父问你,倘若有一日出现了一派,连我兵家都攻不破、守不住,你觉得该如何是好?”
年幼的江沉沙稍作沉吟。“若是敌人,必合力灭之、斩草除根;若是同袍,也不可大意,只怕养虎为患……”说着说着,他忽然瞪大了眼睛,“莫非!”
江怀远饮下一口姜汤,呼出一口热气。他凝视着远处的雪山:“山高一丈,雪寒三分。为父此生所愿,唯亲眼看见这天下再无我兵家的用武之地。”
“那可不行!”江沉沙严肃道,“若没了父亲坐镇,何人能守得住这北方万里边境!”
见江沉沙一脸认真,小脸被冻得通红,江怀远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他轻轻敲了敲儿子的头:“你这木头脑袋,以后如何能讨得姑娘的欢心?”
“身为兵者,何需儿女情长。”江沉沙挺直腰板。
江怀远笑着摇了摇头,倏尔,又深深叹了口气:“世人只道我兵家是啜血嗜杀的怪物,却不知兵者比谁都更想远离沙场。沉儿,记住,上将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兵家正道。”
江沉沙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那,若是非战不可呢?”
风雪呼啸而过,凛冽刺骨。
只见江怀远目光深邃,缓缓开口:
“那便以杀——”
“——止杀!”江沉沙断喝一声,青筋毕露,翻腾的污血源源不断地涌向他的掌心。大火在他身后熊熊燃烧,把影子映得如鬼魅般狰狞可怖。
“不好!”黄芩勒紧缰绳,调转马头,狠狠挥出一鞭。
血光凝聚,将江沉沙的双眼映得殷红。他握紧拳往地上一砸,血泊瞬间下沉,泥泞的土地忽然剧烈震动。电光火石间,一柄锋利的巨刃破土而出,腥风呼啸,血气勃发,好似在阎罗殿中饮饱了血。
江沉沙抬手一扬,那巨刃应势而出,快如闪电,直直地向着山上刺去。
“轰!”血刃开山断石,山岩上响起一片哀嚎,几个人影被生生震飞,“扑通扑通”地掉了下来。
江沉沙并未收手,而是喘着粗气低吼一声:“断!”接着把手横着一挥。巨刃横扫,势若千钧,掀起的狂风连雨幕都劈散开。
原以为躲过一劫的弓手们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血光所过之处,皆是断肢残尸,鲜血和着雨水顺着山岩流下,汇聚成流,好似一道血瀑布。
狄稽在一旁看得心惊胆裂。他看着眼前的景象,目光颤抖:“传闻中一人成军、三千铁骑都无法拖住一步的恶鬼罗刹,竟是真的……”
“狄稽!”江沉沙披散着头发,扶着巨刃,不住地喘着粗气,“去大帐救人!”
狄稽木讷地看着他。
“快!”
“是,是!”狄稽惊出一身冷汗,慌忙地跑向军帐。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江沉沙暗自松了一口气,忽然眼前一黑。
“啧……”他手一松,巨刃随之一震,“哗啦”一声散成了一片血雨。
果然还是有些勉强……江沉沙舔了舔嘴角。看着淌过脚边的涓涓血流,他绷紧身子,极力抑制住涌向全身的疲惫感。
三十死士,真不赖。他苦笑。
若不是与他们厮杀消耗了太多血气,自己又怎会力竭到如此地步?那般强悍的战士,大嵬皇宫里还有三千吗……
“嗖——”
几声风响划过,有暗箭接连射来。江沉沙听得清清楚楚,可奈何一时乏力,闪躲不及,只能堪堪避开要害。
“噗噗”两声,铁镞入肉,但没能射穿兵家血甲。
“没用的东西!”一声怒骂从树后传出。只见黄芩一身泥泞,懊恼地把短弩摔在了地上。
这姓黄的竟还活着?江沉沙拔出一支箭,掷在血中。四目相对时,黄芩浑身一颤,跌坐在了地上:“你,你逃不了的!赔了弓手算什么,我还有……”
“唰!”一道血刀飞刺而出,直指黄芩的眉心,刀锋停在了几尺开外。黄芩呆愣了一瞬,随即“哇呀”地嚎了一声,手脚并用向后逃去。
果然不够吗……江沉沙从血泊中抬起手,那柄细长的血刀重新化形,成了一柄大刀。他本想一招取了那狗官的性命,奈何浑身乏力,血气也实在是有些不足了。
黄芩一边狼狈后退,一边大喊道:“你们上啊!给我杀了他!”
四周响起了一片窸窣,有铁甲摩擦声,也有交头接耳的低语声。令人意外的是,这些埋伏着的步兵们并没有一个人听令出战,徒留黄芩一人左右张望、不知所措。
看来已经不需要我出手了……江沉沙冷哼一声,费力地将背上的箭拔了出来。
“你们都愣着干嘛!没看见他已经受伤了吗!”黄芩扯着嗓子叫嚷着,“蠢货!懦夫!都给我……”
“咣!”没等他骂完,一个黑色的物件就被扔在了他面前。黄芩定睛一看,怒骂声戛然而止,脸色由白转青,眼里渐渐盈满了血丝。
那是一把刀。
“什么意思?你们要造反吗!”黄芩踉跄起身,四下环顾。
士兵们皆默不作声。
“好啊……好啊!你们竟敢不服我!”黄芩把牙缝咬出了血。他颤抖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药瓶,一仰脖子,把整整一瓶的药丸全部吞了进去,然后解下佩刀,把鞘一扔。
借着火光,江沉沙看清了他手中握着的东西,不禁一怔——那鞘里装着的可不是刀,而是一根三尺长的铁尺,棱角分明,闪着凛凛寒光。
这姓黄的,竟然还是个法士?
只见黄芩把铁尺横着一扫,蔑笑着骂道:“几百号人,居然会怕区区一个反贼……就你们这群懦弱苟活之辈,也配穿大嵬的铁甲?”
话音落后,四下无声,铁尺上毫无反应。
“你,你们……”见自己的话没作用,黄芩明显慌了。情急之下,他把眼珠子一转,抬高声音道:“你们这群贱民,别以为还能平平安安地回去!我黄芩发誓,你们的田亩屋户,必会被我水舻司夷为平地!你们的一家老小,就等着去街头要饭、与野狗争食吧!”
这人疯了?江沉沙皱紧了眉头,觉得有些蹊跷。在下令射杀同袍的那一刻,黄芩就已经失了军心,如今再去激怒这些士兵,岂不是在找死?
果然,此话一出,四周腾起了一片杀气,铁尺上也涌现出了金光。
步兵们无人出声,却不约而同地向黄芩围了过去,闪烁的刀光令人不寒而栗。黄芩被兵阵围在其中,紧握着铁尺的手不断颤抖着,铁尺上的金光也愈发耀眼,最后居然把夜晚映得同白昼一般。
难道!江沉沙心念一闪,一个可怕而荒谬的念头在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即便已近力竭,可他还是迈开脚步,将手中血刀奋力一挥。
大刀一抖,化作长刃向那铁尺劈去;与此同时,步兵们的刀刃也纷纷挥了下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黄芩却忽然将手中铁尺往地上的碎石上面一砸。
“嗡——”
伴随着如钟声般洪亮的振鸣,一道金光从铁尺下喷薄而出,如巨浪般向四周滚滚袭来。江沉沙使尽全力挥刀,又听“咔嚓”一声,必是那铁尺被斩断的声音。
光芒一过,夜色四合,被吹散的雨水也重新落下。
除了雨声外,四周忽然静得可怕。江沉沙喘着粗气,抬头一看,背后猛地一凉,一阵恶寒涌上心头。
所有步兵的动作都停住了。他们仿佛被施了定身咒术一般,挥着刀的手停在半空中,好似一只只被丝线束缚住的提线木偶,任凭雨滴从他们眼前滑落。
“哈,哈哈……养不熟的狗,果然得拴上绳子才放心……”黄芩笑了两声,拨开头顶上的刀刃,缓缓站起身子。他摇摇晃晃地走出一步,全身忽然剧烈一抖,一口血跟着喷了出来。
紧接着,鼻孔、耳朵、眼角……汩汩鲜血从他的七窍中流出,被风雨吹成一片殷红。
“我说过,你逃不掉的……”
黄芩扬起嘴角,血红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他抬起断尺,所有步兵跟着整齐划一地转过身子,用失神的目光盯着江沉沙。
“全军听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