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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浣花丽人 欲问相思处 花开花落时

第十二节造纸坊

武相国去世,写了一封长信给文昌,诉说悲愤与表达关心。文昌

回信嘱我切勿伤怀过度,节哀顺变。此时,有闻听白乐天上书,请求

朝廷追捕刺杀武相国的凶手,获罪权贵,被贬为了江州司马。心绪悲

愤难平,经久一段时日身体的不适才得以复原。

幸得诗韵与墨砚两位侍女的悉心呵护,侍奉汤药。患难见真情,日久更见人心,我们早已不是主仆而是情同姐妹。

“小姐,你的身体总算好利索了。秋日天气晴朗,我陪小姐出门

走走如何”?诗韵见我成天不愿意出门,找个理由,哄着我走出宅院。她替我披上最喜欢的绯红色斗篷,扶着我走出浣花溪畔的宅院。

秋日的阳光温和舒适,暖融融,扫去敷在身上的阴霾和晦气。沿着浣花溪水,岸边的木芙蓉花开得好欢畅煊妍,嫣红硕大的花朵缀满枝头,层层叠叠的硕大花瓣,朵朵都是明艳迷人。我凝视着怒放的芙蓉花,随手摘下一朵赏玩,红色的花汁液溢满了指尖。这盛放的木芙蓉,是秋天里最欢畅的生命,拼尽全力也要绽放最美的容颜,不枉来这世间一回。

“芙蓉花,好个鲜亮的色泽呀,真如美人面”。我轻声赞叹到,感受大自然赐予万物的神奇。花如人,人也如花,来之世间不容

易,不可遭弃,不可辜负。

“小姐,你多象这芙蓉呀,秀丽聪慧,明艳动人。芙蓉花颜色艳

丽动人,开在花上亦能开在纸上。诗韵随口说到。

“如何开在花上,又能开在纸上?”我诧异的问道。

“小姐,芙蓉花色泽靓丽,若能把芙蓉花儿的颜色提取出来,染

于小姐写字的纸签,岂不妙哉!”。诗韵还真是有想法,把花色变成纸

色,让写字的纸也变得象花儿一样美。

“是呀,素日里写诗的纸签唯有白色与黄色,写来写去甚是单调

乏味,且纸张过大颇为浪费”。我也应答道。平素写字,总是要先裁

剪纸幅,费心劳力,怎么不能制成小尺幅的纸张,书写诗词歌赋呢?

“小姐如此钟爱文墨,又诗才赫赫,何不自己动手制得纸笺,缩

小尺寸写诗,自用和他用亦可”。诗韵伴随我多年,也成了半个诗人,

且灵气颇高,脱口而出的话语正击中我心思。

诗韵此言一出,真真是点醒了我这个梦中人。素日我最爱写四言

绝句,律诗也常常只写八句,常嫌用的纸张尺幅太大,何不制作适于

写诗的小巧纸笺?写诗方便,携带亦方便。

我惊喜回应到,“诗韵,好个聪明的好丫头,这个主意真不错。

你也知此乃涛之所愿,即刻便可开始”。

与微之的感情靠不住了,旧日的朋友也各自分离,唯有这做诗与

制笺可是我平生的夙爱。这半年来,沉迷在与微之的旧情与武相国的

离去中不可自拔,伤了自己也误了自己,是要抽身的时候了,日子总

要过下去的。没有了虚幻的感情,我还有诗词,还有笔墨,还有生命

中最最华彩的事情。何不放下虚无缥缈、镜花水月的东西,把自己的

内心所喜化为可见可做的事情。方如这溪畔盛放的芙蓉花,不错过生

命赋予的使命和精彩。

诗韵这丫头啊,借着芙蓉花做芙蓉纸笺的事情,也是想我转移念

想,不再做痴心梦想之事。她知晓平日酷爱红色的我,常常穿着绯红色的衣裳在浣花溪边流连,随处可寻的红色芙蓉花便是制作红色笺纸的最好材料。知我者原来还是身边的人啊!

秋阳下,心情变得暖暖的,此刻蛰伏在心底久久的想法忽然清晰了,我要自己来创制一种属于自己的纸张,书写自己创造的最美诗词

歌赋,为自己精彩的活着,为自己的人生活着。古往今来,女子都是

依附于男子,没有自己的尊严,也没有自己的想法,红颜如这流水,

容易消逝。古代的女子有几人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汉有文姬写了

胡笳十八拍,写了悲愤诗,青史留名。何不效仿文姬,做一个青史留

名的女子,不枉自己的聪慧才情,不枉自己在这人世留存。爹爹呀,

你若泉下有知,知道女儿此刻有了如此想法,当不了朝廷任命的女校

书,就当一个自己造纸的女诗人吧。爹爹呀,早年你就知道女儿的人

生不会同于其他女子,而今女儿要做其他女子无法做也不敢做的事情,

为自己活上精彩的一回。

主意既定,便不再犹豫彷徨。我带着诗韵遍访了浣花溪畔大大

小小的十数家造纸工坊。浣花溪的溪水清澈,是西川造纸业集中之处。

看着造纸坊的工匠们剥树皮、捣浆液、混原料、染颜色,我和诗韵流

连忘却,兴趣斐然,每天忙进忙出,都忘了自己是不久前还在病榻上

养病的女子。纸坊虽然遍布林立,但纸张的品种确实单一,尺幅也大,

不便于书写,我的想法越来越清晰,造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小巧精致、

色泽丰富的纸签,为天下读书写诗所喜好。

我们遍访了浣花溪畔的数家造纸坊,寻得一家白云造纸坊。这家

坊主姓裴名沐字洪方,与我最为投缘。裴坊主四十有八,中等身材,

相貌朴实,为人气度平和,做事也稳妥细致。他纸坊中工匠众多,纸

量也大。听闻我想自己开个造纸坊,便将纸坊中造纸技艺精湛的一位

工匠李协推荐与我。

“薛校书,开纸坊可是个辛苦的活计,以校书的身体,不知可

否能适应。”裴坊主总是担心这样粗糙费力的活计,不是我这样女子

应该做的。

“裴坊主多虑了,薛涛既然打定了主意,就不会轻易更改,更

是想做自己喜爱的事情。”我坚定的说出来,打消裴坊主的顾虑。

“薛校书乃我西川女中翘楚,能文亦能武。裴某不才,愿为薛

校书效力敬劳,助校书成就一番功业。”裴坊主看我的眼睛都是亮亮

的,心里肯定十分愿意协助我。

“薛校书,可是有开造纸坊的想法,小匠素日喜爱校书的诗词,

愿为校书尽力”。白云造纸坊的匠人李协,干净利落,俊朗挺拔,是

个招人喜欢的汉子。

“薛涛有制笺的夙愿,但不懂得造纸的精髓所在。愿得李相公

照拂,一起制得彩签。”我笑意盈盈答到,心里十分欢喜裴坊主推荐

给我的这位小匠。

“若薛校书下定决心,小匠建议在浣花溪畔购置新的房舍,添

置造纸的原料与工具,小匠可前来协助”。李协诚意十足,一一说出

想法。

“小姐呀,我们现在住的院子太小了,是不适合做造纸的工坊,

咱们得选一处水边的院落才好。”诗韵边说,边将眼睛盯着李协,眼

睛里面写着两个字就是喜欢!

“诗韵姑娘说的对,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第一件事情,赶紧

去和你家小姐寻个好宅院,开展大吉。”李协看来也喜欢诗韵说话

爽快利落,很是满意的神情。

“小姐,我陪你明天就去看宅院,咱们说做就坐,做事方不输

男子”。诗韵快人快语的样子,对做纸笺十分投入与上心。素日就喜

欢和我一起舞文弄墨,

今日见到俊朗挺拔的李协相公,心里更是有如花开,挡都挡不

住的欣喜和舒畅。

我与诗韵走遍浣花溪,在下游的百花潭购置了一处大一些的院落。

这是一个前后两个院子的院落。前院空旷平整,可做造纸坊工地兼工

匠们的起居室,后院经一个回廊相接,院中有个水池,种了许多菖蒲

幽静怡然。后院面积虽小有幢两层阁楼,可供我与诗韵、墨砚主仆三

人居住,登楼便可俯瞰浣花溪。

院落中有颗高大的梧桐树,竟与薛家旧宅中的梧桐有几分相似。

裴洪方坊主颇为大度,听闻我想聘请李协作为领头工匠,很是痛快的放行了李协。还对我说道:“薛校书但凡有用得着裴某的地方,便开口直言无妨。

我是文墨粗糙的俗人,能为校书所用乃我荣幸”。

李协十分爽快,在旁拱手说到:“多谢裴坊主推荐,李某愿为薛

校书效力,共造新笺”。

“洪度,你就赶紧聘了这位能干的李相公吧,他可是愿意得很呢。”裴坊主也看出了诗韵的心思,知道诗韵分明是自己一眼就看上了

这位俊朗的工匠,心里欢喜得很。

我用两倍的重金聘请了李协,另雇佣了三名工匠,与众人一起捣

鼓起制作彩色纸笺。择了个黄道吉日,我的浣花溪纸坊开业了,裴洪

方坊主和他的几位友人前来道贺。纸坊的牌匾是我自己书写,裴坊主

着人用上好的木材雕刻而成,褐红色的木质底色上雕刻着绿色的字体,

喜庆也书卷气息。

“洪度,这牌匾上的红绸子得你和洪方兄一起揭开啊,你们一

是日进斗金的老坊主,一个将是名满天下的新坊主,生意和名声都兴

隆啊!”裴坊主的一位朋友打趣道。

“是啊,小姐,这块牌匾还是裴坊主出资,小姐亲自书写的呢!”

诗韵在一旁推着我,满眼都是欢喜。

“还是请裴兄替我揭牌把,裴兄这段时间为纸坊开业操了很多

心。”我望着众人推辞到,其实想借借裴坊主的福气。

“洪度莫要推辞,裴某只是跑跑腿做点小事,真正要做成大事还

是得要洪度自己的才气和胆识。”裴坊主望着我,一脸诚恳。

在众人的欢呼和推搡中,裴坊主和我一起为牌匾揭开了红绸。

门前的舞狮队也热闹起来,这也是裴坊主张罗来的,说是为我们纸坊

增加喜气。看到狮子上下欢腾,我的心情莫名的也畅快了起来。人逢

喜事精神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才会忘了往昔。

我换下素日喜爱的红绡裙装,穿上素服男装,绾上高髻。每日

里和李协、诗韵及工匠们混在一起,浸泡树皮、捯饬浆液、涂布色彩,如醉如痴、半疯半癫的和造纸搅和在一起。

“小姐,这段时间你说话多了,身体也好多了,欢笑也多了。”诗韵边捣酱边说笑,哪里只是我,她自己也每天笑容满面,如沐春风。大约混在一群男人堆里,比和我在一起更舒畅,更有心情做事。

“这捯饬浆液最是费体力,许是这样,身体才能壮实些。”天天在纸坊忙进忙出,无暇顾及其他,心上的伤口也得以慢慢康复。原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才是好日子和好生活。

“诗韵姐姐,我觉得薛校书这等才气,又有姐姐从旁相助,定会制得世间独一无二最好的彩笺,供不应求,财运亨通”。李协说说笑笑,虽然小了诗韵三岁,李协却常和诗韵一唱一和打趣与我。他二人从认识的第一天就很是投缘,这也是李协如此愿意离开白云造纸坊来跟随我的原因。

我也被他们二人的说笑感染,笑道:“李协相公,我看你与诗韵二人如此情投意合,若制出彩笺,我意下成全二人如何?”

“哎呀小姐,你惯会打趣别人,说着说着纸笺就变调调了,我要生气了”。诗韵抛下倒杆,一路小跑跑到后院去避开了。

“李协相公,还不过去表一下心意,诗韵素日可是有心与你”。我边涂布颜色边笑道。

边上的几位工匠们也打趣道:“李协哥哥和诗韵姐姐,天天粘糊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真是一对欢喜冤家呢。”

“对了,诗韵姐姐还给李相公做了芙蓉糕呢,我都看见了。”工

匠中最小的阿福说到,“可是诗韵姐姐从来没单独给我东西吃过!”

“李协相公,你喜欢就去好好表达,诗韵是个真心待人的好姑娘,

不会辜负与你”。我大概很理解诗韵的心情,老大不小了,跟着我也

不是长久之计。若真心有人待她,何乐而不为呢。

“多谢薛校书成全,我定当效力,早日做出彩签。”李协也不搭

理我的话语,仍旧在浆池前。这等不解风情的男人,才真是靠得住。

诗韵呀诗韵,还是你更有福气。

第十三节薛涛笺

日日劳作在浣花纸坊,对造纸已然十分痴迷。

选料、捣浆、染色,每一个步骤我都精工细作。成都的木芙蓉树,每年的十月间开花,花色红艳,令人沉醉,是给纸浆染色的最好原料。夏日的荷花瓣,色泽艳丽且有香味,我把它和不知名的红色花一起捣碎。各色的花瓣被捣成汁液,加入清水,提取染料,放入纸浆中,将成色比例仔细记录在案。还有松枝、竹叶、桂枝,带有香气的植株叶子也是制作纸笺的好材料。光有色泽还不够精美,在纸本底上还应该有变化,底色上可压出各色花鸟虫鱼纹路,纸张才生动有趣,变化多端。

李协十分助力,每当我有想法,他会依照我的意思去尝试,诗韵更是懂得我的心意,每天在纸坊中一遍遍和李协重复无数次,配合默契。几个小工匠木子、松子和桑子,都是勤快的小伙,干活利落听话,被李协和诗韵调教得很得力。众人吃住在纸坊,虽然劳作辛苦,每天却欢声笑语,心情舒畅。

夜晚,我坐在灯下,思忖着白日试过的调色配方,哪处得增,哪处得减,每种颜色间的调配区别,每种颜色呈现到什么状态最美,越思越想越有兴致,全然忘记了白日劳作带来的辛苦。各色样纸铺满了桌案,我俯身在样纸里面,宛若自己也变成了一张纸笺。

“小姐,小姐,你最近试纸是如痴似狂,越来越忘记时间,夜深了也该休息了。”墨韵每日只照顾我的生活饮食起居,并不在前面工坊劳作,看我如此辛苦,不忍心我在昏暗中费了眼睛,边抱怨却边拨亮了些油灯。

“不要说话,我正在写方子,你嘟嘟囔囔的说话扰乱了我,不然写错了要怪你了。”我低着头,凝神摒气,把白日李协和诗韵调制配方的每个步骤仔细书写记录在纸上,唯恐失漏了一个小小的细节会前功尽弃。

“我的好小姐,我看你都要快成纸魔了,和诗韵姐姐也快成个男子了,穿着男装,做男子的事情,我看你们简直都要疯了。”墨砚丫头眼中的我们,现在都是一群傻子和疯子,全然不是正常人。不然不可能癫癫狂狂,不分白昼,打扮成个男子的模样。

“小姐和我在做大事,你懂什么,等我们做出来最好的样纸,你就知道小姐和我多么能干,能做和男子一样伟大的事情,男子能做的事情,我们女子也能够做到。”诗韵在旁边不耐烦的对着墨砚嚷嚷到,觉得墨砚完全不理解我们。

“好了,别吵别吵,聒噪得很,静心才能做好事情。不然你们二人都去休息。”我突然来了灵感,感觉配方好像应该再修改,不想听两个丫头在旁边斗嘴。

“好了好了,小姐心有灵感,墨砚小丫头你先去休息,我要陪着小姐用功。”诗韵因为李协,对做纸也是着魔得很,一心想着早点帮着情郎成就事业。顾不得白日劳作辛苦,夜晚还在灯下陪我一起用功。女人啊,一旦动了真情,都是这样不可理喻。

“小姐,我愿陪你一直做到天亮,只要小姐能早日达成心愿。”诗韵边说边打着哈欠,其实已经身心俱疲,可还愿意强撑着做事。

“好了诗韵,为了你的李郎,连身体都不要了吗,你白日劳神,也快和墨砚去睡吧。”我在灯下看着诗韵,这丫头现在也是拼上命了。

现在的感觉是如此之好,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情和办工坊,没有谁可以对我指手画脚和发号施令,我就是自己的主人。爹爹呀爹爹,你若泉下有知,终于明白你的女儿终于活出自己的模样,不在是当年在家娇生惯养只是吟诗作对的小女儿,也不再是欢笑场中强颜欢笑的女歌姬,更不是看似有名却被人主宰命运的女校书,我就是我自己,是独一无二的薛涛,做着和男子一样的事情。也许还会造出独一无二的纸笺,名满天下。想到这里,心里更是舒心畅意,也全然是没有了睡意,眼中心中都是纸笺、纸笺,梦中也会梦到纸笺、纸笺。

每日都是这样调浆、染色、配方,日复一日,日子简单辛苦但却内心充实稳定。我尝试用毛笔或毛刷把小纸涂上红色的芙蓉花、鸡冠花、荷花及不知名的红花,将花瓣捣成泥再加清水,经反复实验,从红花中得到染料,再加进一些胶质调匀,涂在纸上,一遍一遍地使颜色均匀涂抹。再以书夹湿纸,用吸水麻纸附贴色纸,再一张张叠压成摞,压平阴干。此法可解决外观不匀和一次制作多张色纸的问题。这样的主意,只有如我这样聪慧的女子才想得出来。

“薛校书,毛刷还要培更软一点的羊毛排刷,这样更均匀细致。”今日的李协,也远非往日,神态自信,做事干脆,俨然一个技术管家的模样。腰间别这的一个墨绿色秀竹叶的荷包,一定出自诗韵之手。

“李工头,排刷最好是七寸长,太小费工时,太大不均匀,小的门做事有章法些。”说话的是纸坊工匠木子,他原姓李,是李协的远方亲戚,和李协一起投靠在我的工坊。小伙计做事勤快肯动脑子。

“这七寸排刷要去专门定制,我去找裴坊主商议下,哪里可以定制。”李协脱口而出,对旧主裴洪坊非常信任,凡是都愿意一起拿个主意。

“李协,那就快去商议,早日将排刷做好,不要顾及银钱花的多。”我对李协也非常信任,只要是李协想做的事情,我都全力支持。

经李协和我百余次的改良配方,不出半年,一种不同往日的美轮美奂的彩笺横空出世。诗韵坚持说这种彩笺一定应叫“薛涛笺”,方不负我通身的才气与努力。

制成的薛涛笺有十种颜色:深红、粉红、杏红、明黄、深青、浅青、深绿、浅绿、铜绿、残云。深红色是快乐的颜色,它使人喜悦兴奋,也象征了我们女子对正常生活的渴望和对爱情的渴望,是我最喜欢也制作最多的纸笺。纸笺上压制了暗花,更让它雅致而不单调,还有花瓣的自然芳香,比起往日大幅而粗糙的纸张,我制成的薛涛笺小巧精美,细腻华美,色泽艳丽,光洁芬芳。小幅的纸笺也最适于书写人们喜爱的四句和八句的诗词。

“薛校书,这种纸笺大概只有我们这个纸坊才能造得出,就应该叫做薛涛笺,诗韵姐姐说得真好,薛涛笺是最适合最好的名字”。李协眼里只有诗韵,诗韵说什么都是圣旨。

“小姐,就叫薛涛笺,我们都支持你,作为西川独一无二的纸笺”。诗韵心里象有一朵花开着,陶醉在爱情中的女子嘴巴真是香甜,说话像蜜一样甘甜。

“还有啊,院子里面那口井,用来调制颜料的,也要叫做薛涛井,薛涛签和薛涛井,都是专门属于小姐的,小姐你说对吧!”诗韵的想法还真是多,每说出一句,都是令我欢喜。

“你们二人啊,真是一唱一和,让我想不叫薛涛笺都难呢。好好好,就以我的闺名命名纸笺吧”我嗔怪着,心里却也似蜜一样,得此名字,是我最初做纸笺时没有想到的,想不到最贴心的还是诗韵。

“对对对,还是诗韵想得周到,以薛校书的名字命名,独一无二,天下无双,真是好!”笨嘴的李协,也发自肺腑的说出心里话。

此种纸笺刚刚一出,裴洪方坊主特地跑到浣花纸坊,来观赏和品鉴,更是想订购和营销这种彩笺。他看到如此精美不同寻常的纸张,难掩惊喜,乐滋滋的说到:“洪度呀洪度,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好纸笺,好纸笺呀!裴某人活了四十几岁了,还从未看到如此精致特别的纸签,不愧是西川第一才女所制。洪度若无异议,可否愿意裴某人代为营销?”裴坊主有他一双略显粗糙的大手抚摸着薛涛笺,啧啧称赞道。他眼睛中流露出的赞美,绝非恭维,而是发自内心。仿佛抚摸的不是一张纸笺,而是更加珍贵的蜀锦,或者比蜀锦更加珍贵的东西。

被他一夸,我心里也十分欣慰。这半年来,裴坊主可是没少替我操心。虽然不方便进入我的内室,他时常来我的浣花纸坊造访,给李协出主意,也关照纸坊的伙计们。伙计们也喜欢这位大度宽厚的坊主,和他感情十分亲厚,素日并不把他当个外人般提防与对待。

想到他推荐李协给我的情谊,我笑盈盈的说到:“多谢裴坊主成全,洪度有今日,坊主也功不可没。愿常与坊主切磋造纸工艺”。

“裴某人感激洪度的信任。洪度操心纸坊已经十分辛苦,这外出营销的事情就让裴某人代劳,李协善于工艺,还是在纸坊领头做事。洪度嘛,专心专意做纸笺的配方,做出更多色彩。”裴坊主一脸坦诚的样子让我十分信任。这个男子,说话温和,行事体贴,虽然体量不高,但敦厚可亲。平时十分尊重于我,每每开口必叫薛校书,从来不会怠慢于我。

“裴坊主何出此言。当日若非推荐李协给我,涛今日制笺也未必会如愿。幸得坊主成全。”我感激的说到,心里早已经十分信任坊主,也乐意与他共享薛涛笺的成功喜悦。

“洪度既有此意,裴某人愿与洪度结盟营销纸张,方不负君子之约。”裴坊主拱手说到,言词恳切,看得出他的一片真心。

“哎呀,裴坊主,你都把大伙给安排好了,我能做什么?”站在李协身边的诗韵,鼓鼓眼睛望着裴坊主,一脸的不满意。

“哦,对了,怎么缺得了诗韵姑娘,你是你们小姐的主心骨,更是你们小姐的好帮手。你就负责清点出库纸张,负责记账如何?”

“这个我愿意,本来我就是我们小姐的半个管家呢。”诗韵抬头乐呵呵的望着李协,神情满是得意。

我同意给他两成的彩签销售份额。裴坊主四处替我推销彩笺,不多久成都城中的读书人几乎全部都用上了薛涛签。每日登门造访纸坊的读书之人也不少,有的是来看造笺,有的是来定纸笺的,一时间,小小的院落中宾客迎门。

裴坊主经常来为我接待这些造访者。并且只要来纸坊造访者,我也赠送一令纸笺让他们带我推荐。一传十,十传百,浣花溪纸坊的生日日渐兴隆,门庭若市。都是裴坊主的销售策略好,凡登门购纸五令者,赠送一令;凡将此纸推荐给他人购买者,赠送两令。这样的力度,自然登门来的客人络绎不绝,口口相传薛涛笺。

李协和诗韵沉浸在纸笺成功的巨大幸福中,感情更是不同往日。彩笺销售日好,手中银钱日增。纸坊开业次年,他便提出要正式迎娶诗韵。成亲那日,诗韵满身红妆,盖头上绣满了绯红的芙蓉花,金线修成的花蕊更是熠熠生辉。想当初,我们以芙蓉花为灵感打造纸笺,又以花为媒介,以花传真情喜结良缘。我特意为诗韵打造了一对芙蓉金钗,满身红妆的诗韵荣光焕发,喜气洋洋,人逢喜事,真是别有一番风韵。

诗韵着上新妆,盖头盖上时刻哽咽到:“小姐,自小我就跟随小姐。你与我主仆数十载情分,我舍不得离开小姐嫁人。”

“傻丫头,有人愿意娶你,还不愿意,瞧你今日多好看,真是芙蓉如面柳如眉”。我悄悄抹了一下眼角的泪花,对诗韵的出嫁十分不舍。

“可是,我若不在小姐身边,小姐一人不觉得日子寂寞,没有人贴心说话?”诗韵含泪说到。

“傻丫头,大喜之日,不说我只说你。愿得一心人,白头永不离。”我抚摸着诗韵的肩头,满身的红装映衬着她,不由得羡慕这个丫头运气比我好,遇到了真心待她的男人。

李协也满身红妆,更比平日潇洒挺拔、神清气爽。裴坊主和我一道操持了他二人的婚礼,在浣花溪畔的锦心酒楼为二人操办了婚宴,坊主的朋友们来了很多人。看得出来,裴坊主很是羡慕李协迎娶到了我最贴心的侍女诗韵,席间李协频频向宾客敬酒,裴坊主招呼客人很是用心。我能够认识这主仆二人,真是我的造化。裴坊主实在贴心,李协能干忠诚,因此才能成就我的薛涛笺。没有这主仆二人,我的薛涛笺也就只能停在心里,而如今,却化作了实实在在的东西,更是化为我的生命中的财富,让我不再似往日,沉浸在个人说不清楚的虚幻情感中。

想到此,我举起酒盅,对裴坊主说到:“洪度感激裴坊主成全了李协与诗韵夫妇,更感激坊主助我成就了薛涛笺。三生有幸认识坊主,涛自饮三杯。”说罢,举起酒盅,连饮三杯。

“哎呀洪度,使不得,使不得呀,裴某何德何能,能为校书效力,更是上天给我的造化呀。”裴坊主受宠若惊的样子,说话也不利落了,他扶住了酒后头晕发昏的我。

“墨砚,快来扶住你家小姐,小姐今日高兴,喝得有些高了。”裴坊主自己喝得更多,也晕晕乎乎的。墨砚丫头今日也打扮得也喜庆漂亮,头簪绯红珠花,额点彩云,一身嫣红色襦裙在人群中煞是出众。不知道将来有什么样的好男子来配墨砚姑娘,比诗韵更有福气。

“今日是李协与诗韵的大喜之日,也是裴坊主和洪度校书的大喜之日呀,两位有幸结盟,才营造了这样一段佳话和一对佳偶。真是天作之合呀。”坊主的一群朋友,喝了酒后,说话如此直白,怪叫我不好意思。

“洪方,今日你应该回敬洪度校书三盅,方不负今日良辰美景,花好月圆呀。”坐在今日酒宴的,还有一位特殊的客人王柏清校尉,王校尉当日奉命为我修缮旧屋之人,今日被诗韵和李协迎为坐上主宾。想必诗韵也想让柏清看看今日她的风光,这柏清也好爽快不计前嫌应邀而来,今日酒后更是话语直接。

“裴某敢不尊王校尉命令,我自饮三杯,回敬洪度校书,权当感激之恩。”说罢,裴坊主端起三个大酒盅,豪饮而尽。

“好酒量,好气度,王某佩服佩服,洪度校书,今日真是好日子,来来来,我敬你们二位三杯。”王校尉意味深长的望着我,哈哈大笑。

“哈哈,今日真是好日子,裴坊主和薛校书,投缘又有缘啊。”众人附和着王校尉,一时让我十分难堪。这场合,不象是李协和诗韵的婚宴,倒像是我的庆功宴,喧宾夺主呀。

“是啊洪度呀,诗韵丫头都终生有靠了,你也应该考虑考虑一下自己了,方不负这华美的薛涛笺和这难得的缘分啊。”王校尉许是今日饮了不少酒,话语特别多。

“裴坊主,王校尉都发话了,你今日也要表个姿态呀。良辰美景不可辜负啊。”席间众人闹腾起来,说话越发不着边际。

“洪度不才,今日愿为李协和诗韵成婚赋诗一首,以表心意。”我大概不想再为众人口中谈笑之资,急忙岔开话题。墨砚赶紧拿来笔墨,铺开大红纸张,我提笔写到:

“芙蓉花开芙蓉面,芙蓉如面芙蓉开。

浣花溪畔结良缘,郎情妾意两相欢。”

诗韵和李协夫妇二人感念我的撮合成全之恩,夫妇商议就在百花潭边购置了一处小院落,与我毗邻而居。比之诗韵,我还是孑然一身。好在夫妇二人并没有背弃旧主,婚后仍然在浣花纸坊劳作。李协主管纸坊工艺,诗韵负责纸张出坊前的纸张包装。还有裴洪方坊主,自那日婚宴后,来得更加勤快,与我切磋造纸技艺,也开始研读诗文。我这坊主当得也十分省心,只要潜心做好份内之事即可。

元和十三年,礼部尚书王播接替前任节度使李夷简新入蜀任西川节度使,专程慕名游览浣花溪,造访我的浣花制笺坊。

王尚书紫衣玉带,面容宽厚。并未前呼后拥大队随从,而是轻车简从来到浣花溪纸坊。进得门来,只奔纸坊,见工匠正在制纸,连连称赞道:

“久闻薛校书大名。今日特意登门拜访。如此细腻动人、华美绝伦的纸笺,非才女薛校书才得造此笺。”王播大人赞叹到。闻听王尚书出自寒门,曾经寄居在扬州惠昭寺木兰院用功读书,特别怜惜有才之人。昔日因为落魄入寺院,受到僧侣饭后才钟鸣食不果腹的怠慢,因而对读书之人更为敬重善待。今日到访浣花溪纸坊,果然不负惜才之美名。

“谢谢王尚书美誉,若大人不嫌弃,涛愿赠送尚书此笺”,我笑吟吟的答道。

“薛校书不必担心,我今日前来自是要开个好头。这纸笺小巧使用,携带方便,今日库存全部笺纸作为西川节度使署办公用纸,来人啊,记下数目”。这位西川新主王播尚书果然气度不凡,豪气冲天。

我向这位慷慨大方、刚刚到任的西川最高首长深施一礼,笑曰:“谢尚书夸赞,涛当尽力做好纸笺”。这种纸笺有了府衙专用,更不愁销路。

这位西川新主对我礼遇有加,喜爱薛涛笺就是对我最大的赞誉。不仅如此,王播尚书回到长安,带去了大量的薛涛笺赠与长安城中的诗人,一时薛涛笺声名四播,洛阳纸贵。诗友们纷纷来索要纸笺。并有赞誉到:

蜀川笺纸彩云出,闻说王家最有馀。

野课思将池上学,石楠红叶不堪书。

第十四节宦海深

月明星稀,又是一个好夜晚。

“墨砚,去取我的松鹤砚台来,磨上新墨吧。”我取出浅青色的薛涛笺,想提笔写点什么,但又迟疑不定。心里知道要写给谁,但就是自己不想承认。

“小姐,夜深了,不磨墨了,油灯下写字久了伤眼睛呢。”墨砚知道这松鹤砚乃元微之赠我的定情信物,此番取出来,定不是书写这么简单。

“你只管去取,我自己来砚墨。”固执起来的人,听不进去人家的话语。

近日来,听得微之的一些传闻,让人心绪不安宁。男人的仕宦之路,真不是我等女子可以妄自揣测的。微之的官场之路,起起伏伏。对微之的感情,说不清道不明。自以为对他忘记得干干静静,夜深人静时还免不了牵肠挂肚。薛涛笺制得成功,心底里对微之的挂念竟又浮了出来,不知今日之微之如何?比之我今日财源广进,微之的生活可是如意?

边磨墨,边叹息,自江陵一别,竟有十载没有见到这位昔日的元九郎。

“元九郎啊,你是心性高傲,还是故作不知,今日的薛涛已远非昔日之薛涛。”我在心中暗自念到。

“小姐,还在想什么呢?我猜小姐是为了元大人又费心思了吧。”墨砚越来越象诗韵了,说话这么直白。

“十载贬谪路,最是宦海深。”我一字一句说到。

“既然宦海深,小姐还是不要去多想了,顾及好自己才要紧。旁的事情是我们没办法顾及到的,我只愿小姐顺遂平安。”墨砚站在我身旁,也一字一句的说到。

想想自当年敷水驿事件得罪当朝太监仇士良算起,元微之已被外贬了十年,从江陵到通州,想必心性再高傲,微之对仕途心灰意冷,也会一蹶不振。听闻在流落“哭鸟昼飞人少见,怅魂夜啸虎行多”的通州,微之垂死老病,患上疟疾,几乎死去。曾赴山南西道兴元府求医。潦倒困苦中,身为诗人的元微之只能以诗述怀,以友情相互慰藉。在通州微之完成了他最具影响力的乐府诗歌《连昌宫词》和与白居易酬唱之作一百八十余首。也听闻当朝得势的宦官崔潭峻非常喜欢微之的诗作,常高声诵读,如入无人之境。诵读时刻,身体左右晃摇,兴致盎然。

是年,宪宗皇帝薨逝,其子穆宗皇帝继位,次年改国号为长庆。这位宦官崔潭峻即刻向穆宗奏献微之《连昌宫词》。穆宗皇帝在东宫太子期间,就甚是喜爱微之的诗词。读后大悦,皇帝连声问道“元爱卿今安在?元爱卿今安在?”崔峻奏忙在一旁答曰:“元稹现贬谪在外,今为南宫散郎”。

听闻此言,穆宗速召见微之,赐绯鱼袋,招入翰林,成为中书舍人承旨学士,官职相当于中枢机关的秘书长。这样的殊荣着实来得有点晚,元微之的仕途之路真是败也宦官,成也宦官。因大宦官仇士良被羞辱与贬谪,又因大宦官崔潭峻被召回和升迁。进入王朝的中枢机关后,微之一路春风得意,这一年微之四十有三,真是时来运转,这官运来了,谁挡也挡不住。

元微之挚友白乐天对他“一日之中,三加新命”艳羡不已。等元微之拜相,便召集一圈朋友前往饮酒祝贺。即席之上,一群人解下腰间元微之的绯鱼带,众人抚摸和传阅,大家都为元大才子喝得晕晕乎乎,微之自己也是痛饮释怀。多少年的压抑终于得到了释放,元大才子需要这样的荣宠和众人瞩目,需要君上的赏识和厚爱。不然活得太不痛快!历经了十数年的宦海沉浮,终于登上了权力的巅峰。虽然来得有点晚,但是必须痛快释放出来!

听闻得当日宴席之上,元微之在大醉之时,还与李党领袖李德裕等大人互扯衣袖,贺赞蜀中女校书薛涛的出众才艺:“洪度诗文奇才,笔力俊朗,认识洪度实乃元某人幸事。”众人哄笑到:“原来元大人心中不曾忘记西川的女校书,何不遣人接校书来长安叙旧”。微之答曰;“洪度怕是忘记了我元某吧,屡遭贬谪,十数年不得升迁,元某老矣!”众人皆哈哈大笑。

一时间,我亦为微之感到欣慰,总算苦尽甘来。想到我已经年过半百,微之也不惑之年,这十年来起起伏伏的人生,更想起素日情怀,我提笔写诗为长安正身居宰相高位的微之。

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

月下咏花连暗澹,雨朝题柳为猗垂。

长教碧玉藏深处,总向红笺写自随。

老大不能收拾得,与君开似教男儿。

幸福来得太晚,但这样的好景不长,很快当朝出了一宗科举重

大事故。这一年是礼部侍郎钱徽主持进士考试,考官是杨汝士。李宗闵、李坤和段文昌都向主考官打了招呼,结果是李宗闵的女婿、杨汝士的弟弟和宰相裴度的儿子等及第了,而段文昌、李坤的请托却落空了。李宗闵属于牛李党争中的牛党,而李坤却属于李党。看似是科举考试的问题,却牵扯上了牛李党争的派系斗争。牛李党争本来牵扯面就光,影响也很深,且旷日持久,整个朝野都卷入其中。对此结果,文昌颇为不满,上了一道措辞激烈的奏折给穆宗皇帝,弹劾主考官钱徽,抗议当年春天公布的前一年冬天科举考试结果中所录名单非富即贵,营私舞弊。此事一出,朝野上下一片震惊,四处沸沸扬扬。穆宗皇帝特地下昭,斥责主考官,并昭告天下。

在这个节骨眼上,元微之又爆发出他不计后果、直言劝谏的本性,和李党领袖李德裕及李绅三人也一力附和。穆宗皇帝责令微之重选考官对入选考生重新考试,结果中举的十一人中仅三人勉强通过。主考官钱徽、杨汝士和李宗闵等几人受到了贬官的处分,牛李党争更是由暗争改为明斗,势如水火,造成了极大的负面影响。

元微之不听劝阻写了文告《戒励风俗德音》:

朕闻昔者卿大夫相与让于朝,士庶人相与让于列,周成王刑措不用,汉文帝耻言人过,真理古也,朕甚慕焉。中代以还,争端斯起,掩抑其言则专蔽,诱掖其说则欺诬,自非责实循名,不能彰善瘅恶。故孝宣必有告讦及下,光武不以诡辞遽行,《语》称讪上之非,律有匿名之禁,皆所以防三至之毁,重两造之明。是以爵人于朝则皆劝,刑人于市则皆惧,罪有归而赏当事也。末俗偷巧,内荏外刚,卿大夫无进思尽忠之诚,多退有后言之谤;士庶人无切磋琢磨之益,多销铄浸润之谗;进则谀言谄笑以相求,退则群居杂处以相议;留中不出之请,盖发其阴私,公论不容之词,实生于朋党。擢一官则曰恩皆自我,黜一职则曰事出他门。比周之迹已彰,尚矜介特,由径之踪尽露,自谓贞方;居省寺者,不能以勤恪莅官,而曰务从简易,提纪纲者不能以准绳检下,而曰密奏风闻;献章疏者更相是非,备顾问者互有憎爰。苟非秦镜照胆,尧羊触邪,时君听之,安可不惑?参断一谬,俗化益讹,祸发齿牙,言生枝叶,率是道也,朕甚悯焉。我国家贞观、开元,同符三代,风俗归厚,礼让偕行。兵兴已来,人散久矣。始欲导之以德,不欲驱之以刑,然而信有未孚,理有未至,曾无耻格,益用雕刓,小则综核之权,见侵于下辈,大则机枢之重旁挠于薄徒。尚念因而化之,亦既去其尤者,而宰臣等惧其浸染,未克澄清,备列祖宗之书,愿垂戒励之诏。遂申诰教,颇用殷勤,各当自省厥躬,与我同底于道。凡百多士,宜体朕怀。

文章矛头直指结党营私的时政,一逞快意,却得罪了朝堂一帮官宦,最终也难逃被再次贬谪的厄运。不久即从翰林承旨学士降为工部侍郎,拜相仅三个月,又被贬为同州刺史,浙东观察使。

不到一年的时间,宦海沉浮,真是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微之走出了朝廷中枢,也将迎接我去长安叙旧的想法再次搁置在侧。携带续弦夫人裴淑与全家人远赴浙东就任,心里想必十分郁闷。微之经过杭州时,听闻与被贬谪的老友杭州刺史白乐天大人相见。两人相识了二十年,经历世态炎凉,世间沉浮,始终不离不弃,患难与共。

恰在此时,登基仅四年穆宗英年驾崩,敬宗皇帝继位。微之听闻甚为伤怀,想起穆宗对自己的知遇之恩,蒙宠之深,也怀念自己在宦海中的巅峰时刻,微之做了一首《长庆历》感慨抒怀:

年历得年历,卷尽悲且惜。

历日何足悲?但悲年运易。

年年岂无叹,此叹何唧唧。

所叹别此年,永无长庆年。

失去了有知遇之恩的穆宗,敬宗皇帝可没有这么看重微之,这一遭贬恐怕遥遥无期,宦海似海深,变化总无常。内心牵挂微之,把他当做朋友,渐渐少了当初对他的切肤之痛。两个文采斐然的人,也许做诗友更加能够惺惺相惜。我这里生活多姿多彩,也少了对微之的诸多怨言。只要他现世安好,文辞卓越,作为老友,也应该为他焚香祝福。

“墨砚,替我焚一炉鹅梨香,我想在月下祷告。”思绪完微之的宦海之路,越发觉得宦海深沉,起伏不定,很多事情非人力所为,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作为红颜知己,着十数年来看到微之的起起落落,更加明白宦海之中的男人无法抗衡命运,更何况女子。

“小姐,夜深了,外面露水重,奴婢替你在屋檐下点香如何?”墨砚担心我在外面露重着凉,因而不愿意在外面设案台。

“在廊檐下摆吧,今夜月色甚好,不可辜负。”我抬头看见云霞之上的圆月,闪着清亮的光辉。回忆起在梓州的那个月夜,我曾与元九郎在月下萌生愿做鸳鸯草,一个月下吹箫,一个月下起舞。只是一恍惚,十多年就过去了。宦海的起起伏伏,磨灭了我们之间曾经的激情,也殆尽了曾经的美好。

“墨砚,替我去拿我的琵琶来。”今夜月色明亮如水,月下的情思更加涌动。

“小姐,琵琶好久没拨弄了,今夜竟有雅兴?”墨砚轻轻的问了我一句。

“但取无妨,去吧。”我低声的说到。

琵琶在怀,心境如水。素手轻拨,音色如金。今夜,我拨奏的是春江花月夜,张若虚的名曲。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这样的曲子最适合此刻自己的心情。时光如春江潮水一样过去了,心情也随着春江潮水一样渐渐平复了。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却是永远的照拂着尘世中的人。江山虽在,人事已改,且好好珍惜眼前的明月与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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