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凡点头道:“当时招有道通报完朝廷即将要开放民间海禁这一消息后，他就对户曹方玉书说，要求方家抓紧时间买船、造码头和招聘水手，尽快加入到卫尉府主导，东山观牵头的，由徐家、云家和陈家组成的海运海贸队伍中来，由此可见，林源入阁，皇上不日将颁旨开放民间海禁之事应该千真万确。”
江六道:“张掌柜，我瞧着你对朝廷开放民间海禁感到很震惊似的，你不认为这是一桩大好事吗?大家从此再不用提心吊胆，冒着违法的风险走私了，以后就可以合理合法、名正言顺地与外番大做特做这海贸生意了。”
江六对张九听到朝廷即将开放民间海禁这一消息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高兴和振奋，似有不解，说话有些直言不讳。
郭凡道:“小六哥，我初初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也是深感震惊的，还以为听错了，有些不敢相信。在县署的时候，我曾多次听张知县抱怨过海贸官营的做法，他说就是因为市舶司一家垄断对外番的贸易，官吏们才敢于放肆，上下其手，肆意弄权，他们要么勾结不法商人结伙大肆走私，中饱私囊，搞得市舶司是乌烟障气，一团混乱;要么就是贪污受贿，无所不用其极，这么些年来朝廷非但赚不到银子，反而年年亏损。为此朝野上下，无数的有识之士要求朝廷开放民间海贸的呼声从未停止过，且日益高涨。今日听到皇上终于要顺应民意，同意完全放开海禁，允许民间从事海外贸易的消息后，我便一直在想，不分官民，各显其能，大家一体从事对外贸易，这一来就可以打破张大令所说的官营垄断，去除弊端，减少贪腐和减少亏损，二来又能活跃民间经济，带动百姓相关产业的发展，朝廷因此也能多收些关税、商税，增加财政收入，充实国库，无论从哪方面讲，这于国于民都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江六咧嘴乐道:“就是!就是，班头说的很是，这些道理我就说不出来，如此大大的好事，张掌柜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正好趁此机会大干一场。”
对江六的直言不讳，以及郭凡的善意解释和直观分析，张九都没做评论，反而皱着浓眉，有些忧心忡忡地叹口气道:“民间自由对外贸易，与国计民生关系确实重大，完全放开海禁，好处当然很多，数也数不过来。但是，全国百姓因此能从中得到多少实惠，则未必乐观了。二位兄弟想过没有，海贸中所含利益巨大，朝廷一旦完全开禁，民间肯定趋之若鹜，毕竟白花花的银子谁人不喜?谁人不爱?何况有十几倍二十几倍的利?远的不说，就说广川府，临江近海，农业、手工业发达，自古以来商业繁盛，放开民间海禁，不知有多少人拼命似的想要参与进来分一杯羹，那时候竞争之惨烈，超出你我的想象，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怕是用血雨腥风来形容也不为过。还有就是这海贸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的，要有海船、码头，大量熟悉远洋航行的水手，要有畅销的货物，准备这些都需要有大量的银钱投入，堪比金山银山。还有远洋航行的危险远非内河航运可比，万一在海上遭遇了强风巨浪，很容易就船毁人亡，血本无亏，而且各条航线上海盗猖獗，从未消停过，一旦遇到海盗抢劫，同样是货损船毁人亡的下场。所以，到最后一定是大浪淘沙，比拼的就是谁的势力大，谁的银子多，谁的船队经验丰富，能够应付各种风险的冲击而不倒，在竞争中还得要看谁的手段高明，甚至于凶狠毒辣的程度，只有敢于牺牲，不怕尸横遍野，谁才有可能笑到最后，挣到的银子那都是血淋淋的。放开海禁，民间踊跃，官营垄断虽是破除了，民间的利益集团也会因此应运而生，而且会比官营垄断更可怕更凶残，朝廷也未必能真正地得到多少好处。你们都是明白人，心知肚明，一说就透，只在广川府这块土地上，眼下这样的集团已经呼之欲出了!”
经过张九一番细细的由衷的剖析，郭凡和江六发现自己对朝廷开放民间海禁一事的认知是过于简单和乐观了。
二人都是广川府的土著，对张九所说的广川府的情状多多少少都有些了解，知道他绝非在此矫情，浪叹危言，而是亲身经历，有感而发，一针见血，二人稍稍用心体会了一下，就不禁为之耸然动容，大感震惊。
尤其是郭凡，在抱残阁顶偷听到招有道向邓全、徐萱交待安排海贸一事时所言，细品回想，现在看来，他的字字句句，无不透着一股杀气，令人毛骨悚然。
他转而一想，伯父他们的茂顺邸店，包括与他们合作的大湾镇的赵家，那怕再有实力，也不过是一群无权无势的商民百姓，与代表了瑞王爷的卫尉府、东山观以及云徐方陈这些社会顶尖的官宦势力海贸相争，岂不是以卵击石，老虎嘴里拔牙，找死吗?只怕轻易就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吧。
想到这里，郭凡面现忧色，呆坐发怔，竟浑忘了自己目前的处境和来此的目的。
此时他正面临着卫尉府和东山观的生命威胁，两大势力的官僚们和道爷们正在想方设法地要置他及他的捕快兄弟们于死地，已经磨刀嚯嚯，张网以待。他来茂顺邸店的目的，原本是想好好地与张九合计合计，听一听伯父他们的建议，仔细想一想如何来应付和解除掉自己和兄弟们身上的威胁。然而在此刻，他却情不自禁地为伯父和张九他们的未来担忧发愁起来。
张九瞅着郭凡神情有异，似乎不同寻常，说道:“郭兄弟，我瞧你心思不属，面有愁色，是不是在担心东山观的诉讼会给你们带来大的麻烦?以我看来，是大堂公开审理，还是刑曹公房庭审，无论形式如何，有法曹公房背书，你们其实不用过于担心，江捕头告诉我，你已经安排张捕头和周捕头上东山观去寻找失踪的小道士明善了，以他二人之能，应该不用多久就能将人找了出来，另外，你叫江捕头带来的信我看过了，信中所说，事关重大，我不能决断，不过，我已将书信快马送去大湾镇赵家，你伯父在那里，他很快就会有回话，你且稍待。”
郭凡听着张九宽尉的话，虽没说到点子上，心里也是暖暖的。
当张九说到谢士元的书信已送去伯父郭颂了，郭凡神情顿松，嘴角漾出些笑意来，心中笑道:有伯父在主持这茂顺邸店，我瞎担忧个什么劲，伯父是什么人?多少大风大浪，他都有惊无险地过来了，我所想到的，伯父他岂能想不到，做了四年的海贸，操持如此大的一片事业，他岂能不知其中的厉害?即便是张九大哥谈论起海贸来也是头头是道，胸有成竹，显然也是心中自有定准，既然知晓了朝廷开海新政即将开始，面对风云激荡的未来，即便是血雨腥风，伯父他们肯定有应付之道，我就不必为此操心了，当下还是考虑考虑如何应对招有道、邓全这些人明里暗里的威胁吧，这是迫在眉睫的事。
于是，他拿起酒壶为三人各倒了一杯酒，举杯相请，先干为敬。
然后说道:“东山观诉讼之事，正因为牵涉到法曹公房，即使找不到失踪的小道士，我也没有完全放在心上，东山观在诉状中指控我们殴打小道士，致他心厥而死，他们也是口说无凭而已，大家都没有证据，此案定然不了了之，如此一来，无论何种形式的审讯，都是为了东山观有缓冲的时间，以便他们从容地处置钦犯周立而已。”
张九吃了酒，放杯笑道:“郭兄弟见得明白，确实如此!”
江六却停杯在手，觑着郭凡的面，诧异地问道:“原来班头早已将这件事想得透透的，胸有成竹，那你为何还叫张三哥和周四哥去找那小道士?咱们不理不管不行吗?”
郭凡放下酒杯，笑道:“小六哥，找人是法曹公房交办下来的，而且是张抗老大人托我义兄肖司书交给我们的差事，小道士对我们可有可无，对法曹公房却重要得很，有了小道士呈堂，真相大白，诉讼一审能决，这样就不会给东山观以理由拖延时间。”
郭凡耐心解释完毕，江六恍然大悟，“哦!”了一声，一仰脖子，咕咚喝干了杯中的酒。
张九沉吟道:“郭兄弟，从你叫江捕头送来的那封书信上看，东山观或者卫尉府招有道这些人已经盯紧你们了，你们坏了他们的好事，这班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多时的努力和筹划一眨眼毁在了你们手里，不把你们千刀万剐，他们是不会善罢干休的。从你在抱残阁探听到的消息分析，招有道和邓全这些人全力以赴的大事，就是加紧准备即将开始的民间海贸，为瑞王爷挣大量的银子，现在想来，信中所说的那些建议，或许可以试试，如果让他们阵脚自乱，无暇去办他们的大事，自然也没空算计威胁你们了，不过，究竟该如何办，还需等你伯父的回音再定。”
郭凡想了一会，说道:“两军对垒，惑乱敌人，使其布署无功，阵脚自乱，好!就按你说的，等我伯父回信后，才来计较。张大哥，还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法曹刘正，可是林源大人的得意门生。林源大人升职入阁，卫尉府的招大人特别紧张，他们现在最担心的不是别家别户，而是刘正利用林源大人的影响插手广川府的海贸经营。刘正是林源学生，近水楼台，有了朝堂上当红阁臣的支持和关照，足以与瑞王爷抗衡，倘若刘正真的插手海贸，那将是卫尉府和东山观的大敌，张大哥，以你们的了解，这招长史的担心和防备有没有道理。”
张九肃容讶然而道:“刘正竟是林源的得意门生，他可瞒得够紧的，怪不得他来广川府三年，一直谢绝与全府上下的世家大族和富商巨贾的来往和投靠，反而铁面无私，用雷霆手段处治了一些贪官污吏、劣绅刁民，表现出来的是廉洁奉公、刚直不阿的形像，我们确实没有发现此人在广川府私下培植势力的迹像，不过，他是林源的得意弟子，招有道视他为大敌，那可能就是他刘正在广川府之外，比如其它州府有所动作而我们不知晓罢了，如果真的是这样，刘正此人心机深沉得可怕，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就不得不叫人对他提防小心了。”
张九的最后一句，郭凡入耳一愣，心想:张大哥说的要提防法曹刘正是什么意思?是说卫尉府那边应该提防小心呢，还是说伯父他们这边要提防小心?
正沉吟间，张九说道:“刘正此人就让招有道他们去头疼吧，不去管他。郭兄弟，半个时辰前，前院有位客人与我闲聊时说了一件事，与你们有关，我听后，当时就叫马通去寻江捕头求证，既然你来了，江捕头也在，我便把这件事与你们说一说吧，看看那客人所讲的是否是真的。”
江六身子猛然前倾，问道:“张掌柜，那人说的是怎么一回事?”
张九道:“他说有个什么号称“霸半城”的人，叫牛大的，大腿裹着绷带，血呼呲啦的，被担架抬着，上午到广川县署把不知哪儿的一班捕快衙差给告下了，我寻思，这班捕快应该就是郭兄弟你们吧，看样子是你们把牛大这混混儿的腿给打断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六呵呵笑了，满不在乎地说道:“原来是牛大这狗日的，他的腿是风五哥吃醉了酒，踩断的，可惜的是那天没把这厮的另一条腿给打断了，便宜他了，还敢出来诬告，哼!”
郭凡正色道:“小六哥，他敢出来告状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支持，明目张胆冲着咱们兄弟来的。”
接着，郭凡就把发生在十五那天晚饭时，在秀山客栈饭厅，牛大带着一大班人故意挑衅他们，被他们教训，结果牛大的一条腿被吃醉了酒的风五踩断的事情，详细地给张九叙述了一遍。
然后，他又道:“上午我躲在抱残阁顶听到刑曹马亮说，他已安排牛大到广川县署控告咱们伤人致残，明日广川县署当有针对咱们兄弟的大动作，所谓大动作，我猜测无非是广川县令已同意受案，定会着令县署捕役以伤人致残罪抓捕我等入狱，之后县署开庭审判，以定咱们之罪，为了万无一失，达到致咱们兄弟于死地的目的，避免县署中有人徇情，私下对咱们网开一面，招有道还特别吩咐工曹陈步云今晚约见他的同门同科师弟，广川县令邵光华。”
江六一听，立即炸了，腾地站了起来，叫道:“狗日的牛大!小六爷现在就去取了你的狗头。”
郭凡喝道:“小六哥!坐下!你急什么?要取他的狗头还不容易，一刀而已，但是不能拿咱们兄弟的命去换他的狗命，不值当!”
江六气哼哼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脖灌了下去。
郭凡道:“小六哥，对付牛大这种市井流氓，咱们有的是办法，但他这会子背后有大人物撑腰，他现在也是卫尉府的编外校尉，受人支使与咱们作对，咱们真正要对付的是他背后的这些人，需要咱们从长计议，好好合计合计。”
张九道:“牛大因挑衅你们在先，在大庭广众之下蓄意滋事而断腿，那是罪有应得。当时众目睽睽，人证众多，他若要打官司，必定自取其辱，这次敢于告状，无非是有邓全、马亮在后面给他撑腰，对广川县署施压后的结果，而今邵光华接状受案，这场官司就不得不打了，它与东山观控诉你们不同，法曹公房介入不了，得靠自己了，郭兄弟你有什么打算?”
郭凡道:“张大哥说得对，这官司得靠自己应付了，我从抱残阁过来时，想了一路，首先，明日上午广川县署的捕役肯定上门，带头的不是董承，就是武霸，二人都是熟极了的朋友，称兄道弟的交情，我们只需一人出面承认是打断牛大腿的人即可，只管跟着走就是了。再则广川县尉孙和孙大人，为人刚直，他欠着周四哥一个大人情，他负责调查勘案，上呈邵知县的报告肯定实话实说，同时他也会给县牢司狱蒋义打招呼，蒋义此人虽然八面珑珑，笑面虎一人，但他佩服孙和的人品，偏偏与孙和关系极好，孙和关照的人，他不敢怠慢。之后，就是找一个讼师了，正好我义兄肖司书有一位关系极好的乡试同年，叫包胜，字孝节的，人称铁面钢牙，我领教过他的厉害，就由义兄出面委托他为咱们打这一场官司，另外，牛大现在是卫尉府的编外校尉，在邓全、马亮否认以卫尉府编外校尉招安鹰跳峡贼人一事之情形下，也可以拿来作作文章，大致是这样吧，张大哥，你的意见如何?”
张九浓眉紧锁，沉吟，思索。
江六嗤笑道:“堂堂朝廷的三卫府之一，高高在上的衙门，却如此饥不择食，不管脏的臭的，都要划拉进来，没的让人笑掉大牙。”
接着张九慢慢地说道:“郭兄弟，你想得很妥当了，我没有别的更多意见。若得包胜为讼师，最是妥当不过，这人我了解，打官司确实厉害，法律条例规定烂熟于心，加上口才极好，舌灿莲花，死的都能被他说成活的，广川府县各衙门堂官见了他没有不头疼的，偏偏此人性子古怪，脾气又不好，他高兴时不要钱也行，不喜欢了金山银山也请不动他，没想到竟是你义兄的同年好友，有他上堂，事情又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这官司已赢了八成，不过，这顶替风捕头的人，你想好了哪一个了吗?”
郭凡正要回答，江六已抢着应道:“班头，我去!”
郭凡摇头道:“不行，我是班头，还是我去。”
江六道:“班头，你留在外面有大用，所有的事情都要你来安排，离不开你，不能限制了你，再说，我去了也受不了罪。”
郭凡还要再说，张九道:“郭兄弟，不要争了，江捕头说得对，他去顶替，你留在外面，一切要你来安排奔走。”
郭凡想了想，张九和江六说的是实情，这才点了点头。
张九若有所思地说道:“郭兄弟适才说到工曹陈步云想要晚上约见邵光华，这工曹大人和邵知县嘛，还有卫尉府编外校尉一事，我们茂顺都可以做做文章。”
“哦!”郭凡和江六不约而同惊异出声。
郭凡问道:“张大哥，你们与这陈步云还有邵光华有交情?”
张九神秘莫测地呵呵笑道:“陈步云大人嘛，是没有什么交情的，他倒是有些把柄在我们手里，即使阻止不了他的行动，但可以让他说他该说的话。至于邵光华，确实有些交情，但不是他，与我们有交情的是本善堂的东主，邵光绪，邵光华与他是同辈族兄弟，邵光绪对邵光华有资助提携之大恩，至于卫尉府私设编外校尉，招有道、邓全他们越想否认，越想千方百计地保密，我们就越要曝光它，使它朝野上下人人皆知。”
邵光华是本府药商世家邵氏家族的人，目前，邵氏家族的家主就是邵光绪。而招有道、邓全等人对卫尉府设立编外校尉一事如此讳莫如深，可见它眼下还见不得光。
郭凡道:“张大哥如此安排，邓全和马亮等人对咱们的图谋怕是又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江六嘿嘿笑道:“有了班头和张掌柜你们运筹帷幄，这班贼厮鸟人算计暗害咱们，武的不行，文的更不行!”
郭凡和张九也呵呵嘿嘿地一齐笑了起来。
一大壶清酒在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计议商量中，不知不觉地被吃得涓滴不剩，张九后拿来的肉菜却纹丝不动。
张九道:“申时过了，大湾的回信也该到了，郭兄弟，江捕头，你们索性在这里用了晚饭再回客栈吧。”
郭凡道:“我们就不在此用晚饭了，事不宜迟，我得马上去找我义兄，然后去见包胜。小六哥也要回去客栈等张三哥和周四哥回来，顺便为了应付明日诉讼，个人也要准备准备。”
张九道:“那也好，郭兄弟办妥了包胜之事后，再来茂顺一趟，看看你伯父的回信是如何说法，根据他的意见，我们在已商议好的基础上把它再完善完善。”
郭凡点头应是。三人都站起身来，往外便走。
郭凡拿了屋角的油纸伞，抬头只见门外风歇雨止，下了一天的春雨此时已停了。西边厚厚的乌云如奔马似的，向四处散开，一抹落日夕辉从一处云层的缝隙中透射了出来，将它的周围染得火一样的红。
